某月某日某人曾在某处买了砒霜若干。
宁嫣跪坐到地上,吓得全身瘫软,半晌才哀叫一声:“陛下!”
小念怒吼:“滚出去!”
宁嫣慌张退出大殿,直往后宫报信,跑到一半,她心神也定了下来。整件事,依妃也同她商议过,她们自觉此事办得万无一失,就算皇帝日后起疑,只要将太子皇后废了,天子一言九鼎,废了就是废了。即使皇帝从此嫌恨了贵妃,皇帝却也没有别的儿子,母以子贵,贵妃这皇后位子坐定了。
可是,一个宫中女了能懂得,也只是宫里的事,宫外的事,她知道的太子,她怎知道掌兵权的是哪一个,又同皇后是什么样的情谊。连阿丑平日行事谨慎,也让依妃宫中的人小看了去,只当她不过是个管事的大丫头,却不知这丫头不发怒也罢了,若真是动了气,做出点什么不合皇帝心意的事,皇帝也不敢把她怎么办。
宁嫣越行越慢,把这件事回去报给贵妃,贵妃除了吓哭还能有什么作为?半晌,宁嫣慢慢坐下来,怎么办?总不能束手就擒。
女人并不笨,但是封闭在高墙内,能看到听到的有限,自然见识短浅,事情糟烂到这个地步,宁嫣终于想到了奇圭,那个自幼坐立行事如个小大人的孩子,虽是贵妃心头至爱,却很少得到与贵妃亲近的机会,自十二岁便征战沙场,回京后,立刻封王赐府,不得再住在宫中,现如今年纪虽还是个孩子,心智见识却不是个孩子,宁嫣拿定主意也不去回贵妃,直接令人备了小轿,赶到奇圭府上。
奇圭默然不语。
宁嫣忽然落泪:“殿下,贵妃虽做下了这欺心的事,倒底也是为殿下。”
奇圭淡淡地:“母妃当然是为了我。姐姐不提这事,我也逃不了干系。”
宁嫣沉默一会儿:“宁嫣做错事,连累了殿下。”
奇圭道:“做人臣子当守臣子本份,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宁嫣低下头,不敢答言。王子理应对母妃派来的人恭恭敬敬,可是奇圭的训吒,却是堂堂正正无可辩驳的。宁嫣除了低头,无言可答。
半晌,奇圭道:“宁嫣姐姐,你且回去,不要轻举妄动,什么也不要做,只劝我母妃向陛下认罪伏法就是,别的事,我会设法。”
宁嫣想不到最后还能得到奇圭的应诺,这个小王子,向来不轻许诺言,他即说要设法,想来总要有七分把握。可是宁嫣实在不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她愣了一会儿,料想从奇圭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告退。
鸟皇同安志说:“我向皇上提过,要你做玉玺的老师。”
安志道:“皇上应该满意这样的安排。”
鸟皇道:“我想,他宁愿你留在京城,可是这件事,他不好表示。”
安志点点头:“我明白,即使他心里想,也不会在近期说出来。”
鸟皇沉默一会儿:“安志,难为你了。”
安志笑了,却没回答。
鸟皇苦笑:“他在一日,我不能对不起他。”
安志点点头:“我明白。”微笑,明白,尹军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一点,才会枉死。鸟皇是不会对不起小念的,那个男人,好也罢坏也罢,是他改变她命运,他是第一个给她庇护的人;她象动物一样;会将出生见到的第一个人认做永远的亲人。
是错的吗?对于她与她兄弟的的生存来说,也许是错的,可是人还有许多比生存更重要的需求。比如,需要爱,也需要爱人。
可是不能牺牲朋友,不能牺牲兄弟。
鸟皇一直在想,如何才能保全所有人呢?
如果不能两全,又该做何抉择呢?
你要知道,不管她做何抉择,被牺牲的那一方,在她心中的份量并不比另一方轻。
听雨上来:“陛下,二皇子求见。”
鸟皇一愣,然后也明了,多日不见了,奇圭这是有求而来。
鸟皇回头看看安志,安志脸上表情有点复杂,鸟皇问:“安志?”
安志“啊”了一声,问:“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鸟皇觉得情形有异,轻声问:“安志,有什么事?”
外面传来通报声:“圭亲王到。”
鸟皇微微皱眉,从前,奇圭与玉玺一起在鸟皇处受教时,鸟皇确曾命他不必拘礼,可是现在,实在不是奇圭熟不拘礼的时候。
安志再退开已来不及。
奇圭进来叩拜,三叩九拜,大礼参见。
鸟皇已明白奇圭的来意,刑部的折子,也照送了一份副本给鸟皇,鸟皇放在一边,等着小念的反应,现在这反应来了,她淡淡地:“何必如此大礼。”
奇圭跪在那儿,心知自己所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必须做他该做的事,他与他母亲,一损俱损。心里再亲近感激皇后都没有用,他必须站在他母亲这一边。
站在他母亲这一边,必定与他母后反目。开口是那样艰难,以至象奇圭这样的人也思量再三,半晌不过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母后生病,我本该在床前尽孝……”
鸟皇轻轻一摆手,让奇圭:“坐。”不必多言。
奇圭低头侍立。
鸟皇沉默一会儿:“奇圭,你回去吧。”
奇圭沉默。
鸟皇温柔地:“那是不可能的。”
奇圭慢慢抬起头看着安志。
他的表情,似在等安志开口,可是安志不肯开口,这位大将军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目光不与奇圭接触,只当没看见奇圭。
这情形鸟皇不得不疑心,再一回想先前安志的表情,不禁有点火了。
鸟皇微笑:“我猜,安将军曾给过你什么承诺。”鸟皇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她轻声道:“如果我的兄弟没有死的话……也许,现在,什么都不必提了。”
奇圭沉默,只是看着安志。
安志的脸青黑色,他慢慢转开头去,不看奇圭,他绝不会同鸟皇说:“是的,我替你答应了,答应那女人不死。”不,他不会说,他的兄弟死在那女人手里,鸟皇又受了这样的折磨,他的诺言他可以给奇圭一个交待,但不能放过那女人。
沉默。
终于鸟皇问:“好吧,安志答应你什么?”
奇圭道:“他要我留在军营中,条件是不论如何,不会伤害我母亲。”
鸟皇脑子里“嗡”一声,原来是这种承诺。
不是却不过人情,不得不答应替奇圭设法。奇圭随鸟皇征战多年,与鸟皇手下大将颇有私交,就算安志曾答应替奇圭求情,鸟皇也不会奇怪,而且准备置之不理。
他们并不那种“三杯许然诺,五岳倒为轻”的江湖人。
可是信用还是有的。有一种承诺是不能违背的,就是做为交换,对方已经实践诺言的诺言。你可以不要江湖上众人赞一句“一诺千金”,可总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吧?
安志一言不发,可是他的脸上并无羞愧,只是铁青着,有一种决绝。这表情让鸟皇害怕。如果安志真的决定背信弃义,他不可能毫无愧色,鸟皇手下人中,只有小姚能做到这点,别的人,面皮都薄得吹弹得破。那么安志是打算践诺的,可他却不出声,没有为奇圭求情,鸟皇明白,安志可能是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实践诺言,那不是鸟皇想见到的。为尹军报仇重要吗?重要过一切,可是没能重要过安志的性命。
鸟皇低下头再看奇圭,眼里浮现一丝杀机,这一刻,她恨这个孩子,她在这孩子的母亲手里吃了多大的苦,她隐忍着不牵涉到这个孩子身上,可是,这孩子现在站在他母亲那边,这也没什么希奇,他还敢到她面前来威胁她,那么鸟皇把他与她母亲一起恨了,也不为过吧?鸟皇慢慢说:“奇圭,忘了那个约定,好吗?”
奇圭“扑嗵”一声跪下,膝盖落地声音,让人觉得他一定已经受伤,可是奇圭惨白着脸没有出声。
沉默对峙,空气冻结。
气氛僵硬紧张,好似一颗火星就能点燃。
奇圭不肯退让,安志不肯开口。
良久,鸟皇长叹一声:“奇圭,你是好孩子。”
奇圭明白。
奇圭,你是个好孩子,我是想放过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同你母亲绑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
奇圭明白,可是他不能说不。他母亲就是他母亲,这种血缘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如果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出卖,那么,从鸟皇那里能得到的决不原谅,而只是蔑视,他情不情愿都必须站在他母亲这一边,救下他的母亲,他不得不同一个蠢女人一荣俱荣,他是她的儿子。
鸟皇问:“奇圭,你已决定?”
奇圭叩头,起身,再叩,再一次三叩九拜,鸟皇也没拦阻,拜了又拜,从此以后母子决裂,以前种种都不必再提。
鸟皇微笑:“好,我知道了。奇圭,你回吧,该做的,你都已做了。”
奇圭起身,半晌低声道:“儿臣,告退了。”
鸟皇点点头。
奇圭说:“儿臣……!”忽然间说不下去,十岁前,他就由鸟皇教导,鸟皇不是热情的人,可是那赞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比别人的夸奖不知真切多少倍,十几岁时,那沉默地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的手。
奇圭泪盈于睫,他强忍着,还想将所有礼节都一一周全了,可是眼泪哽在那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鸟皇说一声:“你去吧。”
奇圭后退着离开大殿,咬紧嘴唇,硬是将眼泪逼回肚子里。哭?决不能哭,一哭就泄了那口气。
圭亲王府的后花园里,苏曼儿坐在假山石上,手里把草叶子扯碎了,一点点撒下去喂鱼。
风来,脚步声,苏曼回头,巧笑倩兮,一双眼睛亮晶晶反着月光。
奇圭道:“石头上凉,让丫头拿个垫子来吧。”
苏曼儿笑了:“爷,我不过是个舞女,象热点冷点苦点累点这种事是伤不到我的。”
奇圭沉默一会儿:“这些年,你在我这里,委屈了。”
苏曼儿起身:“爷说哪里话,爷的心思不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可是爷也没亏待过我们,曼儿不过是舞伎,不拿我们当人,糟蹋我们的人还少吗?难得在爷这里享了几年清静,奴婢心里是感激爷的。”
奇圭半晌:“我大哥人不错,不过,他连自己也照顾不周全,你凡事自己当心,如果遇到什么难处,着人送个信,我能办的总会帮你。”
苏曼儿抬起头,无论如何,有这个交待总比没有强,她微笑了:“曼儿性子野嘴巴刁,不得爷欢心也怨不得爷。姝儿可是个好孩子,爷待她好点,这府里人多,爷本就照应不来,我这样的野人是无所谓,姝儿心性纯良,爷要喜欢她,她就成了人眼中钉,怕是反倒害了她,爷对她,得多留点心。”
奇圭沉默一会儿:“我此时哪有那种心思的,曼儿,我府里这些人,走一个是逃了一个,留下的,有一日,我怕是一个也保不住。”
苏曼儿半晌道:“爷有吩咐,曼儿愿为爷赴汤蹈火。”
奇圭笑了:“不,曼儿,你自己保重就好。我好比一座大厦,要倒时,谁扶也没用,跑得远远的,才是正经。明白吗?”
“没有这么惨吧?”摇摇晃晃而来的玉玺懒懒地问。
奇圭苦笑:“我没见过大哥,大哥也没听过我说话。”
玉玺坐到苏曼儿坐过的大石上,笑:“听你的话,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奇圭沉默。
玉玺道:“我闭着眼睛久了,什么都看不到,你讲给我听听。”
奇圭沉默。
玉玺说:“无论如何,你总是父亲的儿子,他还不至于对你怎么样吧?你不是他的心头肉?”
奇圭还是沉默,心头肉?小念的心怕是铁打的,没有肉。
玉玺没得到回答,冷不易在一边已等得不耐烦,犯了咳嗽病,玉玺只得一手拍拍苏曼儿的肩:“我们走吧。”
飞檐走壁而去。
一路苏曼儿沉默。
玉玺问:“在想什么?”
苏曼儿微笑:“在想故主。”
玉玺骂:“靠,他还没死,什么故主?象你这样的女人应该掌嘴。”
苏曼儿笑:“那么,前主人。”
玉玺轻轻捏捏她的脸:“好象你是条小狗似的,还前主人。”
苏曼儿问:“你们是兄弟,真要你死我活?”
玉玺盯她一会儿:“这话从何说起?”
苏曼儿笑道:“不是吧,这种事难道还要我来说给你听?”
玉玺搔搔头:“我受我母亲管制,不得接触人生丑恶面。”
苏曼儿笑起来:“你说得是,我来告诉你,依贵妃的中毒案审出来了,下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依妃自己。”
玉玺呆住:“这是什么意思?”
苏曼儿道:“你猜呢?”
玉玺惊道:“她竟用这种法子害我母亲?”
苏曼儿笑:“啧,令尊的齐人之福不是好享的吧?太子爷你,不如专一一点。”
玉玺搂住苏曼儿肩:“美人你一个就够了,如果腻了馋了,到外面打点野食好了,吃完擦好嘴再回家,是不是?”
苏曼儿笑:“太子爷肯擦干净嘴巴,已经是抬举我们了。”
玉玺笑:“好聪明女。”再请教:“案子审出了,怎么没见动静?”
苏曼儿道:“我听人说,是刑部上的折子,压在宫中有一天了,想必是你父亲在考虑如何处置。”
玉玺怒道:“这种恶女人,活该赶出宫去。”
苏曼儿愣了愣,忽然间,笑倒在玉玺身上:“太子爷,你你,你真是太可爱了……”
玉玺眨眨眼,他一向知道自己可爱,可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可爱有啥好笑的。
苏曼儿笑了又笑:“太子爷啊,这个陷害皇后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又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至少也是流放,难道只赶出宫去就算了吗?还有天底下哪有赶出宫去的王妃,只有囚死的王妃,连带二王子也可以牵连在内,一并处置。”
玉玺忽然间沉默,他也不是一点不知道这些事,不过,做为他那亲爱的爸爸妈妈的好儿子,他不愿想象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会被自己父亲下令处死,即使是父亲那个讨厌的小老婆,他讨厌她恨她,但没到要她死的地步,耳朵里听到这消息,心里觉得寒冷而僵硬。
玉玺皱眉:“我发现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难怪奇圭不要你了。”
苏曼儿叹息一声:“二王子虽然对我不好,但也不坏。”
玉玺嗤笑:“象你这样的美女,男人不伏在你脚下就要算对你不好吧?”
苏曼儿正色道:“我不是良家女,我不要正妻的尊重地位,爱我才是对我好,不爱我也没什么,囚禁我不给我自由,也不给我爱总不能算是好吧?”
玉玺笑:“丫头,你要求太高,照你说的,奇圭放你自由是对你好?你这样的女人自由了又能做什么呢?你以何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