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或者是一种生存需要吧?他的生存空间里没有地方容纳诸如爱情、嗜好、性格之类的东西。天涯逆旅,行囊里不能带太重的东西,除了生存必须品,其他的一概要舍弃。
即使对依依,他的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并无感激,他厌恶她,他舍弃生命救她,因为他有义务,尽义务,是一种道义吧?
奇圭笑道:“姚将军,说得好。”
姚一鸣叹息:“奇圭,同父不同母,你兄弟的境遇竟有这样大的差别。做你,也不是不悲哀的。”
奇圭淡淡地笑,一只手却捏紧了酒杯,不,他不要怜悯,他已尽了全力,应该得到尊重而不是怜悯。
姚一鸣把一卷黄绫子包好的宣纸放在奇圭面前。
奇圭面无表情,可是他也动弹不得,要对自己说无数次:“别怕,是死是活都是一种解脱。”他才有勇气拿起那卷纸,打开来,是他父亲的亲笔字,前面的一段话,他没看清,最后四个字是:“就地处决。”
奇圭慢慢合上纸卷,良久,笑一声:“他给予,他剥夺,我岂敢有怨。”
初春的天气还是那样的凉。
奇圭的身体里,连血液都在渐渐地凉下去,冰凉,可是他的肢体却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奇圭觉得自己正在经历死亡,他现在还怕不怕死?奇圭不怕,他已经死了。
20情为何物
曼姝轻轻拾起桌上的密旨,打开,良久,轻声问:“为什么只有皇上的国玺?赐死王子,难道不算大事?”
姚一鸣轻叹一声:“奇圭,你也知道,这是你父皇的字,你父皇的印,同我们没有关系。”
奇圭道:“不必多言,将军动手吧。”
姚一鸣收起密旨,长叹一口气:“殿下如有未了之事,尽可吩咐。”
奇圭道:“没有。”奇圭说完,不禁看了曼姝一眼,曼姝微笑:“我追随殿下,殿下不必为我担心。”
奇圭沉默一会儿,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身体回暖,但是他连这个令他感觉到一点温暖的人都不能保护,而只能拖累她一起赴死,奇圭只觉得更加悲凉。
曼姝站起来:“姚将军,半个国玺也能当作圣旨吗?此风气一开,所谓共掌国事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姚一鸣笑了:“补上那半个,想必也不难。”
曼姝道:“我们在这里,也逃不掉,姚将军就去从容地将这个半个国玺补上也无妨。”
姚一鸣但笑不语。
曼姝道:“将军是怕皇后其实不知此事,也不同意此事吧?”
姚一鸣沉默一会儿:“我不愿冒险。”
曼姝道:“姚将军,亲王对皇后与众位将军绝无恶意,亲王与太子殿下亦十分友爱。”
姚一鸣再次沉默,良久:“这我也知道,我对亲王,也并无恶意,只是——曼姝,你只是个小女孩儿,这些事,你不懂,不但我如此,若圭亲王活下去,将来有一日,即使他觉得我是天大的好人,而且,即使我这次违抗皇命救了他,他得到机会,他有了权力,他都不会放过我,就如我今日不能放了他。”
曼姝的脸色渐渐苍白,奇圭轻轻握住曼姝的手:“不必多言。我理解。”
曼姝忽然落泪,奇圭轻轻拍拍她肩:“别哭别哭,曼姝,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不过,活着,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你还这么小,坚强一点,有一天,你会忘了我忘了这一切的。”
曼姝紧紧抱住奇圭:“殿下,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你。殿下,你这一生,过得多么孤苦,你一直尽力又那样谨慎,可是……”
姚一鸣苦笑:“圭亲王要是肯象依妃一样糊涂,怕就没事了。”
奇圭到此时也不得不露出一个惨淡的表情,若生在寻常人家,再穷困,怕也是父母的掌中宝吧?奇圭自幼即知父母的痛爱不是无条件的,若想让父亲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不但不能行差踏错,还必得比所有人都做好,如何才能做得好?奇圭不是天才,他只知道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一定可以比别人好,多花十倍的时间,别人会叫你天才。如此而已。
这种努力一直被父母所鼓励,到奇圭觉察危险时,他已无法退步,再装傻,已经迟了。
姚一鸣微微觉得恻然,可是他心里自有他的决断,他一定要逼奇圭死,并不是因为尹军,虽然尹军的事他也记在了奇圭头上,但对于姚一鸣来说,更主要的原因是奇圭是一个潜在的有力的危胁,与别人的看法不同,姚一鸣认为玉玺才是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皇帝除了勤勉之外,最重要的,是克制自己的欲望,没有人能限制皇帝的权力,如果他自己不懂得克制的话,这个国家就乱了,可是寄希望于人性,那又势必失望,谁能够同自己的欲望长期对抗呢?你看看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胖人与瘦人就知道了,人即不能克制自己,每天少吃一口,也不能逼迫自己每天多吃一口,欲望有自己的力量,无孔不入地,无时无刻地,防得一日,防不得千日,终有一日欲望会得胜利。所以奇圭表现出的克制,在姚一鸣看来,毫无价值,倒是玉玺,在已经获得了特权后,表现出的对权力毫无欲望,在姚一鸣看来,才真正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只不过,玉玺的困难在于,他没欲望,所以根本不想要权力,谁会要只有责任,没有快乐的东西呢?
不想要,被人抢走的可能性就太大了,所以姚一鸣决定替玉玺杀掉所有可能的抢夺者,天下无贼,玉玺想不要也不行。
姚一鸣起身,微微鞠躬:“殿下,如果需要我的话,我愿意提供帮助。”
奇圭微笑:“给我一碗味道好一点的毒药。”
姚一鸣躬身而退。
没多久,一碗冰糖燕窝粥送了过来。
奇圭看了一眼,笑道:“糟蹋好东西。”
曼姝跪下:“殿下,容我跟随。”
奇圭回过头,看着曼姝,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半晌,他终于有一点感动,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到这个女孩儿身上,让她生死相随?生平第一次,奇圭决定为一个女人做出安排。奇圭轻声道:“曼姝,我还没有孩子。”
曼姝一呆,抬起头。
奇圭苦笑:“我知道,这比死难多了,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怪你。”
曼姝呆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我原意。”
奇圭呆望那张小小的晶莹面孔,十几岁的女子,皮肤如玉般发出温润的光泽,玉一样的质地,单是那新鲜的肤色已经完美,这张小面孔的主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许久之前,奇圭会觉得这是应该的,可现在,他失去身份地位,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将死的人,另外一个人却肯为他牺牲。
奇圭说:“原谅我。”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曼姝的唇上,奇圭温柔地缠绵地纠缠着这张世间唯一的,爱他也被他爱的嘴。
21放虎归山
天色微微发白,奇圭一惊而醒,这已快成为一种习惯了,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是听到风声萧萧,立刻一惊,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彻底清醒,这种凄清景象,玉玺一生不会经历。
今天,奇圭记得,这应该是他最后一个早上,其实,他连这个早晨都是偷来的,他在昨夜应该已经死了。曼姝仍在熟睡中,奇圭轻轻起身,凝注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他没给个小女孩儿带来任何好事,从今以后,这幼女将成为一个寡妇,一个独自抚养幼子的寡妇,或者,她会成为一个死人。
桌上一碗冰凉的糖粥,奇圭穿好衣服,慢慢走过去,希望这一碗药疗效迅速,死亡与死亡的过程,哪一个更可怕?
燕窝的味道还不坏,奇圭喝到嘴里一口,耳边忽然听见吵杂声,奇圭一口将嘴里的毒药吐掉,侧耳倾听。
床上的曼姝,正缓缓流下一行泪来。
声音渐近,奇圭迟疑要不要看一眼,连曼姝也受惊而起,门“砰”地被推开,冷不易高大英俊的身影出现在门旁。
奇圭端着毒药的手忽然颤抖,冷不易仰面大笑:“哈哈哈,你还活着,姚一鸣,你来看,这不是活生生的圭亲王是什么?”
姚一鸣奔过来,看见奇圭,那一脸痛悔,昨儿晚上,为什么不亲手处死他!
冷不易伸手夺过奇圭手里的药碗,扔出窗外,大笑道:“王子殿下,你又得救了,你欠我两条命了。”
奇圭的脸上依旧沉稳,可是那张年轻的面孔,渐渐恢复了十几岁少年所应有的生机。这一次,是真的得救了吧?
姚一鸣怒吼:“大胆狂徒!这儿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他手一挥,大队兵士已冲过来,将整个楼院团团围住,弓箭侍候。
冷不易笑道:“我有皇后的手谕,姚一鸣,接旨。”
姚一鸣拒绝:“我手里也有皇上的密旨,冷不易,你要想活命,就速速离开。”
冷不易倒是没料到这种情况:“咦,皇后的手谕你也敢不听!”
姚一鸣黑着脸:“冷不易,只要你没离开我这个地界——”
冷不易沉默片刻:“姚将军,还记得那天夜里我在你身上划的两刀吗?”
姚一鸣一愣,然后大怒:“原来是你!冷不易!你死定了!”
他与冷不易本有几步距离,此时他更是向后退去,可是嘴唇相碰,就要喊出“放箭。”两个字时,他再一次有幸见识了冷家功夫。白色身影一闪,姚一鸣一惊,已知事情不对,这个冷不易怕不是普通的皇家侍卫,看他这两次只着便服,姚一鸣就觉得怪异,上一次还可以说因为是拿的皇后密旨,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圣旨,他也只一身白袍,电闪雷鸣之间,姚一鸣已向后一闪,躲进士兵队伍中,放字刚出口,整个人已腾空而起。
冷不易微笑将姚一鸣带到屋里,按他坐下:“将军,皇后说,疑心人家要谋反就抢先动手杀人,那是谋杀。”
姚一鸣恨恨捶桌子:“什么都不必说了!是我错过时机,我负这个责任!”
姚一鸣忽然大叫:“放箭!”
小姚向来待已甚宽,但御下甚严,是以一声令下,众军士迟疑一下,一半没敢动,另一半却令行箭出。
此时曼姝已穿好衣服站在门口,耳听着小姚叫放箭,心中一惊,只听奇圭叫她趴下,曼姝就地伏倒,然后一个温暖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
冷不易此时长剑出鞘,只听一串如风铃般的叮呤声,铁箭落地,在冷不易身后,留下一个圆形的空地,姚一鸣,奇圭与曼姝都在这一小圈空地中,姚一鸣冷笑:“你能支持多久?”
冷不易朗声道:“带兵的将军听着,我手中有皇上皇后的圣旨,着二王子回京,姚一鸣抗旨,已被我擒获,你们马上停止射箭,否则射杀主帅皇子,与钦差大臣,乃是死罪。”
放箭 声音顿时稀疏下来,渐渐停止。
冷不易架起姚一鸣,状似友好地把他拖到门口,一脚踢碎门,冷不易亲切同姚一鸣说:“给我们准备马,不然我把你劈成两半。”
姚一鸣大叫:“快放……”箭字被冷不易按住。
冷不易笑着接道:“屁!”然后骂:“他妈的,我要不是皇后派来的,这会你一定先打碎你满口牙。再揪出你的舌头打个结。”
冷不易搂着姚一鸣,开始胡扯:“姚一鸣,皇后要奇圭回去,有她的安排,再捣乱,你要负责的。”
姚一鸣一凛,倒真是不敢再强硬,如果鸟皇真的有她的安排,他不能再自作主张。
冷不易拍拍他:“快,备马,给亲王殿下备好马。”
一翻熙攘,不必细述,最终冷不易带着亲王夫妇与姚一鸣一起上路。
直到近百里,冷不易才问奇圭:“殿下,我们是放姚大将军回去呢?还是一刀宰掉算数?”
奇圭笑:“不要开玩笑,多谢姚将军送我们这么远,将军请回吧。”
冷不易笑道:“这可是报仇的好机会,你真的不要?”
奇圭微笑:“不,我同姚将军没有仇,我很敬佩将军的忠勇。”
冷不易拉起姚一鸣,把他送出车外:“来来来,远送当酒。”
临下车前,冷不易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不是皇后派来的。”然后一脚把姚一鸣踢下车。
姚一鸣落地虽不不至狼狈,可是被踢了一脚当然不好受,而且冷不易居然告诉他放过奇圭不是鸟皇的意思。
姚一鸣跳起来大骂:“冷不易,你这个王八蛋!”
冷不易向他摆手:“再见,将军,一路走好,不必再送了,你太客气了。”
22,其言也善
帅望在回廊中已见章择周在书房外侍候,六七十岁的高龄了,也不过在书房外坐等。帅望苦笑,你说权力是不是好东西?你付出尊严然后得到蔑视他人尊严的权力。这是一个红尘中人人爱玩的游戏。
章择周抬头看见韦帅望,忙起身迎上来:“太上皇。”
韦帅望笑骂:“啐,你封我的?”
章择周笑道:“咱们一向这样称呼您老。”
韦帅望问:“朝庭里还安定?”
章择周想了想:“掌门,朝中大势已定,再无动荡。”
韦帅望点点头,好,大势已定,他妈的,这小老儿竟是警告他:“章择周,你是三朝元老,好好主持大局。”
章择周拱手道:“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韦帅望笑道:“也别把你这把老骨头累散了架,老章,你也是三朝元老了。”再次笑提三朝元老,这老东西在芙瑶父亲当政时就是宰相了,看来马上就是四朝元老了。可他竟对朝庭改姓毫无疑义,这当然也是韦帅望的老婆芙瑶女王开的好头。
章择周半晌道:“是。”
韦帅望笑:“不过,还是国事重要啊。”
章择周再答:“是。”
说话间,鸟皇已得到通报,从书房里迎出来:“父亲大人!”
韦帅望问:“小念怎么样了?”
鸟皇想了想,韦帅望是接受得了事实的人,于是郑重道:“不好。”
帅望点头:“我早知道,如果他愿意离开,随我去山林隐居静修,或者还有希望。”
鸟皇苦笑:“请父亲大人劝劝他。”
韦帅望也苦笑了,不,小念恋恋红尘却不惜命,他好似那种会随沉船死在大海的船长,至于生命,如果船不在了,生命也无所谓。
等到看小念时,韦帅望觉得带小念走的意义也不是很大了,身体虚弱,未必经得起长途奔波,而小念的神情里也没有太多的求生欲望。
小念看到韦帅望倒也高兴,起身相迎:“父亲,他们竟真找到你?”
帅望过去拍拍小念肩膀:“感觉还好吗?”
小念微笑:“只是常觉得累而矣。”
帅望问:“想不想看看青山绿水?”
小念再笑:“爹,我一向不喜欢山林,我爱热闹。”
过一会儿,小念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