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泽心里咚的一声,却是石头落地的声音,他静静看着曾铭国,后者说:“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在你姑姑之前是有一个妻子的,就是静云母亲,其实我跟她的感情要比一般的夫妻要好,可是最后这样的局面,说来都是我的错。我负了她们母女,那时候静云母亲怀着静云,听说你姑姑也怀孕了,静云母亲是个刚烈的女子,委托律师送来离婚协议书,一声不吭就走掉了,如同人间蒸发,连一个弥补和忏悔的机会都不给我,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懊恼和后悔中。”
他重重叹气,眼光不知落到何处,仿佛陷入回忆当中:“当初我跟静云母亲说好,如果生的是女儿就叫静云,我以为,她恨透了我,就不会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了,没想到静云母亲还是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他的眼光终于落到容泽脸上:“上次在你公司,我听说她叫静云,就吓了一跳,而且她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她告诉我她妈妈的名字,我猜得果然没错,她就是我的女儿,我曾铭国的女儿!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亏待了她们母女。”
他的眼中有无限哀伤,像潮水,呼啸而来,一下就将你卷入其中,他喟叹道:“我没有想到相宇爱的那个人竟是静云,两个都是我的女儿,都是我作孽太深,自作孽,不可活啊!”
容泽心里乱得像是秋后的杂草,绪乱不堪,恨不得拿把剪刀唰唰唰全都剪去了才好。却却剪不断,理还乱!太多的念头涌上容泽的心头:震惊、纷乱、伤痛——每一个念头都是一把刀,从他心上飞过去,片刻心上已是伤痕累累。
他突然就想到,静云知道了该怎么办?他不过是个旁人,已经这样,作为当事人,她会不会伤心欲绝?又或者因为知道了生父,另有一份欣喜?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曾铭国道:“静云的家庭地址能不能给我?我想去看下她母亲。”他猛抬起眼,看着他的姑父:“姑父,这样贸贸然前去,是否过于唐突?”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去看看,我想知道她们生活得好不好。我从见到静云那天起,一直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好觉。”曾铭国眼中隐约有了迷霾,沉重的表情,容泽从未见过。从认识这位姑父起,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其实他心底,是将姑父当偶像般崇拜的。世间事,似乎从来没有难倒过姑父的,多少次的化险为夷,都仗着姑父的平稳与处事不惊。商场如战场,毫无疑问,姑父是战场上的英雄,从来都不会战败,从来都是凯旋而归。
他一直,是那样的崇拜他——他的姑父!
可是如今,姑父竟像刹那老去数十岁,神情萧瑟而凄迷,终究已是一个老人,岁月真是对谁都公平,任谁在它面前都无力回天。
容泽不由就道:“好吧,我把地址写给你。”他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下地址,递过去。
曾铭国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入自己的衣兜里,仿佛这是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容泽问他:“姑父,要不然我陪你一块儿去?”
“不用,我自己去。”
“好,那你小心点。”容泽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个小心究竟是让姑父小心什么。
两人在门口道别,各自离开。容泽一路走回公司,直觉得心绪烦乱,回到办公室,更是觉得处处不对劲,总是出错,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出来,开车往静云家的方向去。
☆、探望
曾铭国遣了司机回去,自己独自开着车,似乎是从上海的这头开到了那头。太久没有自己开车,好几次差点要擦上别人的车。八拐七弯,终于在一处老得不能再老的住宅处停下了。
他看着斑驳的墙面,心里一片苦涩,他曾铭国的女儿,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他的女儿应该是衣食无忧,快乐得像个公主的呀!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经犯下的错。
他静静的坐在车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敢下车进去了,就像人们说的“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样。
终于,他看到静云出来,从大楼里出来,他的眼眶一片湿润,有温热的泪水流下来,无声地滴到衣服上。
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远。他终于从车里出来。他仰头看着这幢楼,有人问他:“你找谁呀?”
他应道:“我找叶若琴和静云。”
那人“哦”了一声,见他还站在那里,又问:“你第一次来呀?静云她们家在三楼,你从这张楼梯上去,往右拐,一直到底,右边就是她们家了。你是?”
“哦,我是她们家亲戚,好久没有联系了,听别人说她们住在这里,所以来看看。”曾铭国慌忙应道。
那人恍然大悟,见曾铭国衣冠楚楚:“哦,静云外公家过去好像是很不错的,有个有钱亲戚也不奇怪,不过现在不行喽!”
曾铭国谢过那人,往里走,按照那人说的,很快上了三楼,走廊里昏暗昏暗的。他刚从外面进来,有点适应不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辨清左右,又按那人指的,他向右走去。
最右边的那间房子,他终于是停下了,他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慌张,他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了。仿佛好久,他才平静下来,举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人却没有看他,自顾自说道:“你这么快回来了呀!我还以为今天会人多,你要等很久。”
叶若琴边说边往厨房去,门口却好半天没有声音,她好生纳闷:“静云?是不是你啊?”她回头看,开掉的门已经自动掩过去,关掉一半,遮住了门口,她看不见来人,她又走过去,重新将门拉开。
这一拉开,两个人都定睛愣在那里。
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在空中劈开,叶若琴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她不能置信的望着来者,仿佛见到了鬼。
“若琴!”他已经开口道。
她仿佛血液倒流般,心上起了痉挛,一阵又一阵,那些曾经忘掉的伤痛,如今都跳出来,前仆后继向她涌来,从头到脚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一丝缝隙都没有。
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呼吸一阵紧过一阵,半饷,才冷冷问道:“你有事吗?”
他的手握在门把上,他怕她会关上门,他急促地说:“若琴,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不应该来,我来,是为了静云!”
叶若琴听他讲静云,吃了一惊:“你见过静云?”
“我见过她。”曾铭国老实说道:“凑巧遇上的,她不知道我是她爸爸。”
叶若琴冷冷哼道:“爸爸?你配吗?”到底是打击到了他,他伤心万分:“是的,我不配,我不配做她的爸爸。”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我到底还是她爸爸。”他哀求的看着她:“你让我进去,说完我就走。”
她依旧站着没动:“你还是走吧,静云去诊所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母女。”他看着她,就像从前那样看着她:“我要跟你谈谈静云和相宇。”
叶若琴猛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相宇?”
曾铭国一脚垮进去,直直看着她:“静云现在在相宇公司上班,你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她都没有提起过,怪不得看她老是不开心,她怕我担心,所以不敢跟我说。”叶若琴不由自主就向后退了几步。
曾铭国已经站在里面,很快打量了一下房间。他闷声道:“都是我作的孽,让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叶若琴很快道:“曾先生,现在不是你来叙旧的,我也没心情听你在这里矫情。我只想知道静云跟相宇,你说该怎么办?”
“相宇是我的女婿。”他终于道。
叶若琴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你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我们,想让静云离相宇远点是吗?”
“若琴,你误会了,静云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这样,我已经欠了她太多,我这辈子都还不掉她。”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只是想告诉你,相宇爱静云,静云也爱他,我想成全他们!”
叶若琴冷笑起来,全身都在颤抖:“成全?我真要谢谢你!曾先生,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发生这一切?我替我女儿谢谢你的好意!您太善解人意了!”
他像是彻底被打败了,痛苦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踉跄地退后靠在门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站立得住,仿佛这才是他唯一的支点。
可是他刚靠在门把上,一眼就瞧见了门外站着的静云,他颤颤抖抖叫道:“静云!?”叶若琴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几乎要晕厥过去。
曾铭国伸手想要拉住静云的手,她早已一个转身,往楼梯处跑去。曾铭国只瞥见她一双惊恐的眼睛,在黑黑的过道里,犹如天上的两颗星星,晶莹璀璨,又若水晶,那样易碎,一落到地上,便要粉身碎骨。
走廊里太黑,等他辨清方向,静云早已跑下楼了。
叶静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楼下的,脚上仿佛长满了刀子,又好像路上铺满了刀片,每一步,都是剧痛;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
她只知道拼命跑,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方。头脑里只有一个意识,离开!离开!她拼命地挥手,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她像着了魔似的,几乎要往密集的车流里冲过去。
☆、轮回
终于有一辆车停下来,静云看到孙容泽,她一把拉开车门,坐上去,就说:“快走,求求你快走,带我离开这里!”
他不由分说就踩下了油门,车子一阵风似的开走了。他没有目的的穿梭在奔流不息的车流中,车如流水马如龙,这样多的车,一眼望不到头,黑压压的一片。
他偷偷看她,她在瑟瑟发抖,他“吱”一声将车往右一拐,停下了,后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刹车声,早有人探出头,骂开了。
他丝毫不去理会,他问她:“你是不是冷?”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她披上,她呐呐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每次最狼狈的时候总是你来。”
他终于克制不住,将她拉过来,轻轻抱在怀里。
“容泽。”她很少这样叫他,他竟然觉得受宠若惊,他低下头看她,她依旧是呐呐说:“我该怎么办?”她“呜”的一声哭出来,汹涌的眼泪滚滚而出,落到他的衣服上,瞬间,他胸前的衣服湿漉漉一片,她依旧在哭,他抱着她,拍着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知道你委屈,把这些委屈统统哭出来,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不痛快都哭出来!”
她哭了很久,仿佛要一直哭下去,后来渐渐的变成抽噎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再后来,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揽着她,一动不敢动,怕惊醒她。
他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久到他的肩膀已经麻掉了,她还是没有醒,仿佛不愿意醒过来,世事太沉重,她无力承受,宁愿在梦里沉睡。
他看着一盏盏的路灯依次亮起来,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夏夜的萤火虫,在黑夜里,亮亮的,他一伸手就抓到了,放在一个玻璃瓶里,装了满满的,送给倩云,小丫头高兴地疯了似的,关上所有的灯,用萤火虫当灯。
那些萤火虫在瓶子里飞来飞去,真是美。倩云睡觉的时候还舍不得放开,一直拿在手里,叽叽喳喳一直到半夜才睡去。
可是第二天醒过来一看,萤火虫几乎全都闷死了。小丫头哭得惊天动地,惊动了大人,以为什么事,却原来因为几只萤火虫。
后来,他哄她说:“别哭了,哥哥晚上再给你抓几只。”可是她拧拧鼻涕,说:“我不要了,他们在瓶子里都会闷死的,好可怜的!”
那么小的人儿尚且知道怜惜,可见还是善良的。可是为什么长大了,就不一样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尤其是跟薛相宇在一起,整个人就刁蛮地不像样子。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大约是因为爱吧,她爱薛相宇,从小就爱他。可是薛相宇却不爱她,三番五次要解除大人们从小就订下的婚约。
她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儿,怎么能忍受这些,所以她就天翻地覆的闹,没休没止的闹,直闹得大家都累了,直闹得薛相宇见了她就想躲开。
他很早就认识相宇了,姑姑嫁给姑父的时候,他就认识了他。那时候也算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吧,小时候一起玩过,一起打过架,一起趴在那个老院子的墙头,看到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拿起弹弓偷偷瞄准了,嗖的一下,赶紧往下躲,外面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他们躲在墙内笑得天翻地覆。
薛相宇向来对女孩子骄傲得很,从来都是不理不睬,不像他,温润如玉。薛相宇对曾倩云也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好像多讲一句,就会生生让他折寿一样。
后来他去多伦多留学,有一次突然跑了回来,一到家就吵着要跟倩云解除婚约。原来他也这样闹过,所以大人们并未过多放在心上,以为不过小孩子闹一闹就好了。
可是那天他见到薛相宇,才知道他是说的解除婚约,并不是开玩笑,而是说真的。他至今记得薛相宇跟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时的眼神,他终于明白,薛相宇果真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女孩子。
薛相宇跟他说,此生非那个女孩子不娶。他当时忘了问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如果那时候问了,是不是现在不会这样糟。
可是后来,薛父在国外的投资失利,病情加重,最割舍不下的是,尚没有看到儿子娶妻,薛相宇只好拉着倩云的手,答应下来。
再后来,姑父介入,终于是力挽狂澜,救大正于危急时刻,姑父从来都是不败传说,从来都是,只要他出手,没有扳不回的局面。
薛相宇几乎是在重重压力之下娶了表妹,又或者,为了报恩,为了报曾铭国相救之恩。结婚那天,他当的伴郎,接新娘的时辰到了,所有人都找不到新郎,大家都慌了。他不声不响将宿醉的相宇带了回来,姑姑拉着他的手,感激不尽。
可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他找到薛相宇,后者却哭着对他说:“我去多伦多找她了,我找不到她,她回国了,所有人都联系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