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背心不由沁出一层冷汗。
“奚风烈?你的中文名字?”和老所长一样,南松自动演绎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奚?这个姓倒是不多见,哪个‘奚’?怎么写?”
他竟然只是纠结在这“奚”字怎么写上!奚风烈不由松了口气。
“溪流的‘溪’少个三点水。”
她偷偷抹了一把汗,赶紧开门下车,以防那位不够警觉的小警官突然间警觉起来。
不过,下了车也没比不下车好多少。只见眼前那十来个人,个个都以恨不能架上一副显微镜的架式在打量着她。
“呵,他们没恶意的,只是好奇罢了。”南松也跟着她下了车。
可她怕的就是他们的好奇呀!
奚风烈的外婆家也在一个小镇上,她从小就领教过小镇人那无所不在的“好奇”。他们的“好奇”可以一直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有关你的所有一切都无所遁形,一点一滴全都坦露在他们的面前,这才算是告一段落——还不是结束,只要你身边还有故事发生,这“好奇”就没有一个了结的时候。
“南松,这是谁的车呀?”
主妇中的一人招呼着南松,可那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奚风烈。
“这是司南的车吧?他回来了?”
晒太阳的老人中也有人发问——同样,两只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盯着奚风烈。
接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有问题要问南松。虽然他们的问题没有一个直接涉及到奚风烈,可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瞅着她。直到一个老头摒弃所有的隐晦曲折,直捣黄龙地问出那个问题。
“松子,这孩子就是司南的对象?”
奚风烈不由一阵眨眼。
老头的老伴,一个灰发老太太在老头手臂上拍了一记,笑骂道:“死老头子,人家外国人不兴叫对象,叫未婚妻。”
“未婚妻也好,小对象也罢,还不都一样,就是司南的小媳妇儿嘛。”老头哈哈一笑。
南松上前一步,给奚风烈做着介绍:“这是刘大大,就住在你们别墅旁边不远。”
刘大大笑道:“司南那小子什么时候回来?都快忘了我的牛肉汤了吧……”
南松又解释道:“刘大大开了家牛肉汤馆,司南很喜欢……”
他还没说完,刘大大就自豪地接过去说道:“他高考那会儿,哪天早上不去我那喝一碗牛肉汤?我就经常说,他能当教授,有一半是我牛肉汤的功劳……”
“瞎说,”那个灰发老太白了他一眼,冲奚风烈笑道:“司南有今天的出息跟他的牛肉汤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因为那孩子从小就聪明。那年我养的菊花上长虫,还是他教我用肥皂水治好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嗳,这倒是,”主妇阵营中也有人接腔道:“我家葡萄不挂果,也是他给治好的,那时候他还在读初中……”
奚风烈一边听着众人宣扬南松嘴里的书呆子是如何聪明,一边挤着酸疼的双颊艰难地保持着微笑,心里却只想找个机会开溜。
她正在那里转着眼珠想办法,却不想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挤到她的面前,冲她张口就是一串叽哩咕噜的英语。
奚风烈一愣。想她奚风烈向来是个有借有还的好孩子,从来不乱拿人家的东西。所以,在大学毕业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就陆续将从老师那儿借来的知识都还给了老师。现在的她,勉强还认识那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只是,如果把它们的秩序打乱重组一下,她就不一定有那个把握了。
她愣愣地瞪着那个鲁莽的小姑娘,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正在她心慌慌手抖抖的当儿,好警官南松上前一步,替她解了围。
南松拍着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你这串英语算是白说了,人家跟你司南哥一样,是哥本哈根大学毕业的。知道哥本哈根在哪?丹麦。人家说丹麦语,不说英语的。”
说着,他回头看看奚风烈。
奚风烈别的不会,装模作样总是会的,于是赶紧冲小姑娘摆出一副最具文人气质的笑模样。
她的表现立马得到在场所有人的一致认同——至少奚风烈把那阵嗡嗡的议论声给演绎成是认同的意思。她正要松一口气,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声音嚷嚷着:“让开让开,好婆来了。”
好婆?
司南的外婆?!
7…2
好婆?!
司南的外婆?!
奚风烈吓坏了,正想拔脚逃跑,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镇上好奇的人给团团围住。
紧接着,南松表弟也抛开她,笑嘻嘻地迎向那辆从人群中推出来的轮椅车。
奚风烈暗想,这回她肯定完了。
她刚做好事情败露的心理准备,却听南松冲那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叫道:“张家好婆……”
张家好婆?!
* * *
轮椅里,一个鸡皮鹤发,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岁的老太太眯着昏花的老眼,扯着一副跟她那瘦弱身躯不相衬的大嗓门问南松:“谁呀?是谁回来啦?”
“是司南的女朋友,”南松俯身在老太太耳边吼着,又转头向奚风烈介绍道:“这是张家好婆,小时候我妈工作忙,经常把我跟司南放在他们家。”
奚风烈小时候,她妈妈工作也很忙,也经常把她和妹妹放在邻居大妈妈家,原来这张家好婆就跟她的大妈妈一样呀……
顿时,奚风烈那颗高高提起的心又轻轻落回了肚里。
“啊?司南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老太太扯着嗓子问。
“不是司南回来了,”一个站在轮椅后的主妇接替南松,俯在老太太耳边大声喊道,“是司南的女朋友,司南还没回来呢。”她又抬眼看看奚风烈,嘻嘻一笑,凑到老太太耳边喊道:“司南找了个外国媳妇儿。”
“啊?是啊,司南这小子有出息,在外国做教授呢。”老太太以她这种年纪的人少有的敏捷一把抓住奚风烈的手臂,一边抚摸一边感慨道:“不过这外国的伙食可不好,看把我们司南给瘦的。”
周围的人不由都笑了起来。那个主妇拉开奚风烈,对老太太喊道:“妈,您老弄错了,这不是司南,您看清楚了,这是个女娃儿,是司南的女朋友……”
她抬眼看着奚风烈,显然是希望她能自动报上姓名。
奚风烈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南松抢着答道:“她叫维多丽亚……噢,对了,中文名叫奚风烈。”
奚风烈眨眨眼,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老太太的女儿,张阿姨在老太太耳边学了一遍南松的话,这回总算是让老太太听明白了。
“啊?女朋友啊,司南有女朋友了?好啊,这下司南他爸妈可要开心死啦。”
司南他爸妈吗?!
顿时,奚风烈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张阿姨俯在老太太耳边叫道:“妈哎,您老又糊涂啦,司南他爸妈早在他上小学时就死啦,车祸,您老忘啦?”
“咚”的一声,奚风烈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那颗可怜的小心脏平安落地的声音。
“哦。”老太太应了一声,便不吱声了。
张阿姨直起腰,望着奚风烈歉意地笑道:“我妈老糊涂了。”
奚风烈冲她微微一笑,决心将文静装扮到底。
原来这个司南是个孤儿……太好了……呃……不是说他是孤儿太好了,是……唉,总之,对于她来说,这种情况太好了……还有,他有兄弟姐妹吗?看样子应该没有,不然那个南松表弟,还有周围这些对陌生人毫无防范之心的小镇居民肯定会透露点什么……说起来,这镇上的人真是太可爱了,都不用她费心去套什么情报,一个个自动就把那个司南的身世给透露了个七七八八……
那边,张阿姨不满地瞪了南松一眼,道:“司南是怎么搞的?自己不回来,倒让她一个人先回来?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也不设身处地为人家想想。那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啦?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奚风烈又眨眨眼。这下好,全镇人都认定她是那个维多丽亚了。只怕这会儿就算她想否认自己是那个司南的未婚妻,可能都不会有人相信她呢……除了那位正主儿……
那么,作为“维多丽亚”,一个被未婚夫抛在异国他乡,抛在一群陌生人当中的、哥本哈根大学毕业的、大学教授的未婚妻,她该有什么样的表现?
首先,她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于是,奚风烈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司南他很忙,我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嗡嗡声,人们纷纷赞扬着这位“维多丽亚”的贤慧。
奚风烈看看那位似昏睡似沉思的老太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望着张阿姨“诚恳”地道:“以前常听司南说起大家对他的照顾,说他很感激大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刘大大拍着巴掌笑道:“看看看看,我就说司南这小子有良心嘛,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国外那么好的条件,跑回来当个教书匠了。”
“哼,”站在奚风烈身边的南松轻轻一哼,嘀咕道:“教书匠,年薪还不是一样要得那么高。”
奚风烈不由瞥了他一眼。
南松感觉到她的视线,赶紧走过一边。
奚风烈暗暗挑了挑眉,看来这对表兄弟之间真的不是很和谐哎。
南松刚走到一边,就被张阿姨拉住手臂,问道:“昨天你妈还跟我抱怨说司南赶不回来过春节呢,她知道维多丽亚来了吗?”
“应该不知道吧,”南松笑道,“人家昨晚刚到,我也是才在路上碰到她的。”
说到这,他终于想起奚风烈是要去超市买东西的,于是匆匆对张阿姨说了句“晚些时候我带她去见我妈”,然后回身冲围观的众人挥挥手,笑道:“好了好了,别围着人家了,看把人家弄得不好意思了都。春节后司南就回来上班了,以后你们会经常看到他们的,不要围着了,让人家以为我们没礼貌,散开了散开了。”
人群这才呵呵笑着让开一条路,让奚风烈离开。
张阿姨笑道:“有空来我家玩。”
刘大大也冲奚风烈叫道:“等司南回来了,让他带你去我那喝牛肉汤,我多给你加点牛杂。”
奚风烈一一应承着,跟在南松身后冲出重围。
她偷眼看看南松那张线条明朗的脸,心想,这小子长得还真是帅。她猜,他应该跟她差不多年龄……
“司南好象是说过不回来过春节的。”南松说。
奚风烈眨眨眼,问:“什么?”
“我好象听他跟我妈说过,说今年不回来过春节的。”南松说,“怎么,他又改主意了?”
奚风烈转转眼珠,模棱两可地道:“也……不是……”
南松斜眼看看她,突然问道:“你们吵架了?”
奚风烈一愣,赶紧又眨了眨眼,问:“为什么这么说?”
南松耸耸肩,“别怪我多管闲事,我表哥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一板一眼得可恨。他要是订个计划,非要执行到底不可,他可不是那种会临时改变计划的人。”他又瞅瞅她,“除非是迫不得已。”
奚风烈又眨眨眼,心想,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可以确定那人直到春节都不会出现了。
不过,她还是应势装出遮遮掩掩的模样,道:“呃,也……不算是吵架啦……就是……有点小争执……”
谎话说得越多越容易漏馅,所以奚风烈赶紧转移话题。
“呃,那个,司南没说过他有个表弟,只说有个弟弟,我一直以为是亲弟弟,是……指你?”——得,还是谎言。
南松意外地扬起眉,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最后,他孩子气地一撇嘴,道:“我可不敢当。”
他看看奚风烈,终于忍不住又酸溜溜地道:“自从我姑妈姑父去世后,我妈也成了他的妈妈,然后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看着他的表情,奚风烈在心里自动演绎出一个舅妈痛惜幼失怙恃的侄儿,却忽略了自己儿子情感需求的故事。
原来,南老师是司南的舅妈。奚风烈终于探清了这位神秘的南老师跟司南之间的关系。
8…1
出了超市,南松帮着奚风烈将大包小包塞进悍马,又扭头问:“还要买什么吗?”
奚风烈低头看看手里的购物清单,摇摇头:“齐了,没什么了。”
逛了一个多小时的超市之后,她和南松之间竟然培养出一种类似同志般的深厚友谊。他们发现,只要话题不涉及维多丽亚和她的未婚夫,两个人都会变得很轻松。
而且,他们同时还发现,彼此之间有着很多共同的品味和爱好。比如,两人都喜欢一种花桥牌的桂林辣酱,都很怀念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叫唐场的豆腐乳,都曾经错误地把豆豉读作“豆屎”,都十年如一日地购买薄荷味的牙膏和洗发水……
总之,刚刚采购到日化用品,奚风烈就已经和南松混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心好友。
“不会吧,”南松笑道,“这就算齐了?就我所知,你家只有电器,连床都没有一张呢。”
这倒是实情。不过,就算是知心好友也未必事事都会推心置腹。奚风烈可不打算告诉他,她原本就没打算买床,她计划在此“借住”期间就在沙发上凑和了。
可是——她偷眼瞅瞅南松——要是不买……似乎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也不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哦,对,床……”
奚风烈只好装出刚想起来的模样。她的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阵钟声。一抬头,只见大学图书馆钟楼上的指针正指向十二点。
太好了!
奚风烈赶紧摆出一脸的惊讶:“咦,都十二点啦?不好意思,耽误你午饭了。”
“你不也没吃嘛。”南松笑道。
奚风烈刚吃了不少面包,倒也不饿,就道:“那我请你吧。”
“这怎么成?”南松连连摇头,“要是被我妈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其实应该请你去我家吃饭才对,不过我看你还有很多东西要买……这样吧,一顿简餐,就当是为你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