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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之塔
交叠螺旋的楼梯、连绵迤逦的白墙、熠熠生辉的铜门，四面是僧侣们朝拜的殿堂，每一层大理石的楼梯上都篆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的“Babel”。
巴别，无与伦比，一座通天之塔。
云端被踩在脚下，我抬头，看见极尽繁复的立柱层层压迫下来，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被困在了这座奢华而孤傲的塔楼之上，无路可逃。
有一种力量，迫使我不停行走。可我并不感到恐惧，我甚至怀抱着前所未有的平和和安宁，直到——高处的风将眼前模糊的雾气散开，透出前方一个黑色的背影。
那个人穿着最寻常不过的T恤衫和牛仔裤，瘦而高挑的身材，黑色的短发支拉在头顶上。我不知道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却觉得熟悉，像是认识了许久，也许有一生一世那么长。
“喂——”
回声穿梭在巨大的券柱之间，我看着他回过头，干净而温暖的笑意像是最先盛开的朝阳，落在我深黑的瞳仁里。
有什么哽在喉头，发不出声响。
六年零一百八十三天过去，我从巴别高塔上失足坠落，猛然惊醒。
*****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日午后。阳光温热，万里无云，空气里充满着风油精的薄荷香，窗外的知了叫嚣不停。
两点过五分，他像往常一样打来国际长途，我等了好久，才按下通话键。
“丫头，我要回来了！”雀跃的声音透过窄窄的扬声口传来。因为国际延时，那句“回来了”，似乎被重复扩大了好多遍，软软地挠着我的耳廓。
我几乎可以想见他满脸兴奋的表情，乌黑的眉毛高高扬起，眼睛里像是洒下千万的碎星。
可是，我没有接他的话。
这时候，我原本应该激动地尖叫一声“太好了！”然后冲进房间，在那个记着他归来日期的红色日历上，重重划去一笔。
可是，我没有动，我急急开口，仿佛稍一迟疑，就会丧失说话的权利——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恩？”他似乎心情大好，饶有兴致地问。
“现在，你闭上眼睛。”
听筒那边传来他好脾气的笑声，“言言——”
“别说话！专心一点！”我打断他，双手紧紧扣住手机。“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各自数到两百亿，谁先放弃，谁就输了。”
嘟——
电话被我迅速掐断，语速完美，声调完美，语气轻快而不失俏皮。
那是二十岁的顾言曦对纪司辰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确保他听清了我说的每一个字，尽量装作这只是十多年来，我们之间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一段对话。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六十秒。两百亿个数字，不长不短，如果他愿意遵循游戏规则的话，恰好要用掉一生的时间。
纪司辰，如果下辈子还记得，我们再见。
手机砸在冰凉的地板上，跳了几下终于黑了屏。我看着它，像看着一块丑陋而光秃的铅，从眼神一直沉到心底。
从今以后，那个贯穿了我人生前二十年几乎全部岁月的男孩，那个我深深眷恋、爱逾生命的男孩……山长水远，永远不在。
眼泪终于止不住奔腾而下，它们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渗进衣服柔软的皱褶里，氤氲成一大片潮湿的心情。
二零零六年的盛夏，我坐在地板上，觉得人生就像是我手中握着的中世纪塔楼的图纸，高耸、瘦削、阴暗，永不得光。
而现在，冬日的晨曦打在我的脸上，眼前一阵明晃晃的难受。我翻过身，抹掉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用头蹭了蹭软度适宜的鸭绒枕头，恋恋不舍地坐起来，用力揉了揉头发。
我走到窗前，拉开米色丝绒质地的帘幔，阳光倾泻进来，照在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上。大张大张凌乱的草稿，在柔软的光线下，反射出铅笔淡淡的印痕。那些雏形的线条，仿佛活过来一般，就连废弃稿的勾画都显得灵动许多。
我把它们划拉到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箱夹层里，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然后叹了口气，掏出手机。
“Max，帮我订辆车，对，明天，到法兰克福机场。”
☆、Ⅰ
这是顾言曦六年以来第一次回国。
从包豪斯大学毕业之后，她很幸运地凭借毕业设计，拿到了德国最著名的Gmp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录用通知。第一份工作来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在许多海漂族还在为到底是回国还是继续蹭在国外修研而烦恼的时候，她已经在柏林市区找好了房子，决定留在德国定居下来。
建筑事务所不像寻常单位论资排辈，几乎完全按照实力说话。尤其是像Gmp这种国际型的大公司，实力、经验和成果往往能帮助一个年轻人，迅速地崭露头角。
顾言曦刚进公司，就接触到核心图纸的设计。三年来，更凭借扎实的基本功，良好的人缘和新奇大胆的建筑创意，成了Gmp里中流砥柱式的人物。
这次，Gmp与中国的Lucien建筑事务所有一个关于高端艺术展览馆建设的合作项目，地点定在S市。既然市场在中国，Gmp高层毫不犹豫就把项目洽谈和负责的工作交到了事务所里唯一一名中国员工的身上。
时间紧迫，责任又重大，顾言曦连续熬了好几个夜，才对艺术馆的方案有了想法。以至于直到坐上飞机的前一刻，还在不断想念公寓里那张大床带来的柔软。
起落架打开，从高空急速下降带来的失重感，让顾言曦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在飞机上蜷缩了十个小时，睁开眼，终于迷迷糊糊看见“XX国际机场欢迎您”几个久违而熟悉的方块字。
祖国母亲的怀抱，哪怕衣衫褴褛，也都优美动人。
“我到家了！”顾言曦拽住身边红头发的德国帅哥同事，开心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说是回家，六年的国外生涯还是在顾言曦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当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机场，坐上安排好的商务车。同行的同事都争着嚷着要让她做导游，顾言曦自己却傻了眼。
中国新造建筑的速度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这座六年未见的城市如同离开之时繁华、热烈，甚至更加喧嚣和吵嚷。沿途都是高耸入天的玻璃幕墙，像一个个钢筋铁骨的卫士，拱卫着一城忙碌。进进出出的人流，巨大的商业广告牌，闪烁的霓虹灯和身材诱人的国际超模……
这里堆积着形形□的**和梦想。各色的人种和族群不辨贵贱地融合一处，为着生计和理想拼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早就不是稀奇，倒是身材娇小的顾言曦，夹在一群高大的德国人之间，格外显眼一些。
S市很少有这样全无阴霾的好天，阳光有点刺眼，顾言曦一下车就抬手遮住了眼睛，一栋三角构型的玻璃幕大楼的折光恰好落入，不由引得她多打量了几眼。
这栋楼……长得很像当年自己在T大的一张设计草图呢。记得自己还得意洋洋地拿着92分的草图成绩去找纪司辰炫耀……
顾言曦摇摇头，暗自撇了下嘴角：“少自恋了。这栋楼明显比当初自己的设计雏形，成熟得不是一个档次。”
高层建筑如同拔节的新竹，浑身都散发着现代主义独特的冷酷气质。
“寰天大厦” 她看着主入口的一行字，喃喃地念。
等等，寰天？！那不就是Lucien事务所的所在地吗！居然在这栋楼里！
她欣喜地抬头，远处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嘶溜的惊叹，紧接着一蓬橘黄色头发，招摇地跳到顾言曦眼前。
依照她多年旅居的经验，那绝对不是属于一个外国人该有的正常发色。果然，来人迅速甩开身后的大部队，然后恨不得生出四条腿一般飞奔过来。
他冲着顾言曦招手，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笑道。
“小曦，好久不见！”
顾言曦眯起眼睛，世界果然如此之小吗？
距离她第一次碰到鸡毛，也有将近八年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
那是大一期末的交图日，刚刚接触到模型和画图的顾言曦，几乎要被这两项听起来充满着艺术气息，实则无比繁重而坑爹的工作搅得神经失常。
连续两个晚上的熬夜奋战，已经让她的血槽降空到极点。第三个清晨，她正无比愤恨地点着头，绘制斯图加特美术馆的平面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有困难找学长”的最高指示。
说找就找！
顾言曦头脑一热，豪气地把针管笔往桌子上一拍，顶着两只硕大乌青的黑眼圈，就摸到大二建筑系画室的门口。
然而，大二的画室比起大一，更加面目全非而惨不忍睹。她看着满地堆积的纸板和模型，踌躇了半天，还是不敢进去。
啧啧，学术氛围浓厚，Ｔ大建筑名不虚传！
顾言曦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赞叹，却忽然被人戳了后背。
“学妹~找谁呐？”一个跳脱的男中音响起。
她慌乱地侧过身子结巴道：“我——我——”
视线向上扫——蓝底白条的人字拖、花裤衩、WOW的绿色大汗衫、艳丽黄毛！
建筑学果然造就人才！
顾言曦暗暗抽了一口气，近些日子被色彩构成分析搅得乌烟瘴气的大脑，没由来地一振。
“顾、言、曦，是吗？”那人看见她转来的侧脸，忽然得意洋洋地伸出食指，点了三下。他右手掠过头顶黄毛，眼角一勾，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和蔼的笑容。
“大一的吧，我在新老生交流会上见过你！”
“呃？”没有预想的对话，顾言曦本以为可以神鬼不知地把纪司辰从画室中揪出来，却意外得知自己还是个名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得局促地搓了搓手上凝固的502胶。
“学妹有何贵干？”黄毛很是自来熟地撑住门口的白墙，一手插在兜里。
“我找，我找纪司辰……”顾言曦小声回答，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依照眼前这般不天时不地利的情况，倒不如声称自己只是路痴，走错了门来的更合适。
“真伤心，还以为看上我呢。”黄毛低声嘟囔一句，忽然把脖子越过顾言曦的头顶，朝着画室里大吼道：“喂~大帅！有学——妹——找！”
他故意将“学妹”两个字拖得长长，引得画室里的人纷纷抬头侧目过来。
“小曦啊，大帅可是我们系最炙手可热的宝贝，每天都有一帮妹子蹲点在这儿偷窥他。唉唉，我对她们还从没有像对你这么好心过……”黄毛回过头，促狭笑道。“那人审美怪异，口味独特，据说还有某种不良的取向问题，不如……”
顾言曦尴尬地站在门口，正要接什么，却忽然被人拉住。五指冰冰凉凉地贴上来，属于纪司辰的手。
那个人十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好看得像广告招贴画上的手模。小时候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肉嘟嘟呀，也不知造物主是怎么造化，把所有灵气的好东西都给了他。
顾言曦叹了口气，听见纪司辰淡淡开口：“鸡毛，王雷布置的3D渲染做了没？明天要交。”
“卧槽！杀千刀的雷王！”身前的人影从优哉游哉泡学妹的状态里猛然回神，像被一颗攒天炮点着了屁股，身手敏捷地向画室里窜去。
鸡毛？！！顾言曦扑哧一声，啧啧，真是形象！
******
回忆就此而止。
如今，站在她身前的男人，一身笔挺的商务西装，像模像样地打着暗格纹领带，黑头皮鞋。只有一头别具一格的黄毛，依旧不依不饶，风采不减当年。
顾言曦见到久违的熟人，大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差点就在人数众多的两方代表面前，大喝一声“鸡毛”。
所幸良知尚存，中途改了动作。
她假装镇定地理了一下发鬓，脑中飞速旋转，好不容易才想起鸡毛的真名。
“季——季胜？”
“顾小姐，你和我们季主管认识？这样太好了！”接待人刚刚伸出手，话还没出口，就看见简介单上的两人，已经神色激动地互通了姓名。单就言语间的亲热架势来看，关系还不一般。
“那还用说！小曦当年跟着我们大帅的时候……”季胜眉飞色舞地接道。
眼前的女子面目清秀却不张扬，她眼神晶亮，含笑望过来。
顾言曦，六年之后，居然一点都没变。
回想起来，自己当年还暗恋过人家。
T大的新老生交流会一向以无聊著称，然而对于新生，却是入学的第一课。大一的学生身上还带着高中未退去的青涩，在这样冗长的大会上大多正襟危坐，奋笔记录。
唯独顾言曦，全程都缩在柱子后面，沉默地玩手机，浑身散发出一种悠闲的气质。
很特别。
季胜给她下的定语。他一向号称系里的美女探测仪，顾言曦的第一次亮相，成功逃出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却没有绕开他的眼睛。
此后，千方百计地打听出她的名字，每次系里有活动，都会格外注意一些。
可是顾言曦一向低调，之所以后来全校闻名，还是因为“纪司辰女朋友”的称号。
再后来，变成了“把纪帅哥整的很惨的那个贱女人”
……
季胜说到一半，脸色忽然一暗，迅速闭了嘴。而顾言曦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提这茬，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两下。
自从大二暑假之后，她与纪司辰、T大建筑系甚至S城的联系，几乎断得一干二净。与鸡毛还有当时玩的比较好的几个纪司辰的朋友，也都没有再见。
她总是以为只有彻底地决断了后路，才能生出勇往直前的勇气。然而，到了德国的第一年，还是忍不住时常翻看一下T大建筑的网站。
每一次点开收藏夹的时候，顾言曦都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然而最后一次之后，还有“绝对不开”的最后一次，以及“再点开我就剁手”的最后一次……
直到后来课业越来越重，交际圈也渐渐打开，顾言曦在偶尔一次清理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