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嫠逨reja,Noah很想她吗?”
瞳孔骤然紧缩,“嘟——”的一声长音,手机被重重扔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
Freja——顾言曦的德文名。
第一次见到,还是在Gmp公司公开发布的一份火车站设计方案图上。
那段时间,纪司辰正在寻找艺术馆的项目合作方,看了许多国际知名事务所的建筑作品,Gmp不过是众多竞标者中的一家。
某日凌晨,他一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敲击鼠标,草草地按着下一页。明天就要敲定合作伙伴了,这是最后一次的斟酌考量。
纪司辰有一个习惯,出于对他人劳动成果的尊重,每次看完一件作品,总要关注一下设计者的姓名。
眼前翻到的这一页,火车站外壳由无数不锈钢支架编织而成,轻盈纤巧,右下角也极协调地浮着一串秀气而漂亮的花体签名。
他眼神随意一扫,继而微蹙着眉头,眯起眼睛。“Freja?”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建筑师,没怎么听说过。
抿了一口咖啡,纪司辰右手习惯性地点击翻页,不知怎么,刚才那个灰色浅淡的姓名却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一角缺失了,细想又抓不住。
不过数秒之后,端着马克杯的手突然一抖,几滴褐色的液体溅上衣襟。他放下翘起的长腿,将旋转椅挪得更近一些,然后握紧鼠标,飞快地退回去。
“F”的起笔微微翘起,像希腊的卷草纹一样纤细优雅,和记忆里深藏的某处印记出奇地契合——
那是顾言曦在他们交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节,扭扭捏捏递给他的卡片。
奶白色的信封上只有这一行干净的黑色钢笔字。
“致我永远的爱人”
纪司辰静静地看着那个签名,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迅速拉开桌子右上角的第一个抽屉。那封六年来不知道被重复翻阅了多少次的贺卡,正静静躺在里面。
他把脸凑得更近一些,将火车站的设计图拉至最大,顿时整个白荧荧的电脑屏幕上就剩下一个巨大的“Freja”。像素低得有一些模糊,可以看见灰色颗粒状的起伏。
低下头,信封上的文字被电脑银白的光影照亮出一条细窄的框。那些墨迹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褪色,纸笺上深深浅浅的凹凸,还能看出当年写就时的小心翼翼。与屏幕上如出一辙习惯的弯折和转笔,像是一场时隔多年的对望。
工作室没有开灯,在一片混沌而黑暗的空间里,男人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这些年,他在世界无数的角落周游,也曾遇见过与她相似的背影,相似的侧脸,相似的声音,可是那些相似却最终不能代替相同,走进他的心里。
永远的爱人——这句话像一个魔咒,写者无心,见者有意。
“顾言曦。”纪司辰面无表情地合上电脑,眼睫重重垂下,薄薄的信封化作一片不住颤抖的蝶翼落在地上。
断掉光源的世界,像是一个温柔而安静的茧。
良久,有人轻声低语:“我想,我找到你了。”
*****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纪司辰当下拨通电话,找到了Gmp事务所的创始人Gerkan,表示出自己对Gmp的新晋建筑师Freja作品的强烈好感,并对成立合作事宜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她作为此项目的负责人,前来中国。
“居然这么巧!”Gerkan听到这句话长松了一口气,他很快就和善地笑起来,“Lucien,悄悄告诉你,Freja是个美丽的中国小姐呢!”
千山万水之外那个德国老头儿欣喜的声音,也感染了一直严肃地冷着嗓子说话的纪司辰。他把手机换了一边,贴近耳朵,在暗夜里悄悄扯起嘴角,像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
“是吗?那真的太好了!”
后来,顾言曦回国,重逢,若离,若即。
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拐了一个大弯,走过一些坎坷,最终还是会走向光明的通途。却独独漏算了他们缺失的这六年,他对她的了解,几乎像在面对老师布置的第一次设计作业,一片空白。
命运总是在每一个云开月明的结点,施以玩笑。
纪司辰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的声音相互纠缠叫嚣着,似乎在嘲笑他这些年莫名的自负。
他以为自己如今事业圆满,孑身一人,她就定然不会拒绝他。他以为从没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说“不”,她就不可能成为那个奇葩。
“你居然会痴心妄想一个当年二话不说就把你甩掉的女人,平白无故等你六年!”他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一串“呵呵”的笑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世界上定不会有比你更加自作多情,可怜又可笑的傻子。”
车外有人“噔噔”地敲着窗玻璃,纪司辰慢慢地抬起头,正望进一双全然无害的黑色眼睛。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人,显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意盈盈地抖着一沓纸质材料,冲他挥手。
“是我,我——”嘴巴张成O型,顾言曦用手指了指自己,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示意他开窗。
冷风一下子灌进来,纪司辰侧过身子,神色漠然地拿起她落在座位上的手机递出去,又摊开手接住图稿,淡淡地说了声:“给我吧。”
“哦。”顾言曦敏感地发现了男人的语气冷淡,心中纳闷,刚才回来的路上不还是好好的吗?这会儿怎么……
她用眼神轻瞟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纪司辰,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掺和那么多,于是顺从地松了手。“Jannick说这个方案……”
“别老是Jannick、Jannick的!说你自己!”男人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沉默一瞬,突然咆哮着开了车门,长长的腿跨出来,惊得顾言曦向后一跳。
“我?”
“告诉我,Noah是谁?!”终究换了低沉而厚重的嗓音。纪司辰定定地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女人,手心攥出湿冷的汗来。
无论是怎样的答案,总要听她亲口去说。
顾言曦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一片煞白。她似乎站立不住地原地晃了几下,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许久,顾言曦的眼神渐渐柔软,她仿佛从这里穿越,看见了那个在德国的小小身影。那种眼神让纪司辰没由来地感到空虚和害怕。
女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昂起头一字一顿道:“Noah他——是我儿子。”
晚归的风呼啸着从二人中间的缝隙掠过去,带着冬日刺骨的湿冷,拉出看不见源头的千碛万壑。
时间像是凝住的光景,从二人眼中缓缓流过。
一高一矮的人影,默契地对视着,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对从未分离的亲密恋人。
对于这个早该料定的结果,纪司辰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愤怒。他点点头,反倒释然地笑起来。
“终究是我活该。”他轻轻念了一句,然后带上车门,合起车窗,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缓缓拉动手刹。
车子离去,带起顾言曦随风飞扬的长发。
“就这样,也挺好的吧?”她看着那道没入车流的银灰,手腕低垂,五指微张,像是触摸到一扇透明玻璃的屏障。
她把冻得通红的手抄进口袋里,蓦然想起那日和如今的同一个地方,婷婷冲她吼的最后一句话。
同样的送给你——
“纪司辰,祝你幸福。”
☆、ⅩⅦ
大街上的年味儿越来越重了,从阡陌纵横的弄堂窗口伸出一根根支满腊肠和咸肉的竹竿,用红色塑料袋或者报纸裹住,落上馋嘴偷食的鸟雀。零星炸起在小区角落里的响炮,固执地带起一些枯叶的碎屑,在钢筋水泥之间震荡出热烈的回声。
那些青灰的摩天大楼的墙体都被色彩斑斓的气球和彩带装扮了,十数层楼上悬挂下巨幅的海报。铺天盖地的春节促销广告覆盖住电视、广播、报纸、地铁和公交车站的灯牌,走过百货公司前的玻璃橱窗,总能看见闪着金粉的对联和巨大的鞭炮道具。无数穿着红装的明星作着恭喜的揖,定格在大大小小的招贴画里,露出异常灿烂甜美的微笑。
这座汇聚着无数来自中国各地梦想的城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显现出与常日不同的温暖活气。每一条标语和祝福都像提醒,触动所有人心底最柔软的神经——回家。
顾言曦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两边的景物飞快退去,像一幅融煮斑驳的油画。没想到几年时间,从S市到N市之间已经通上了高速铁路。
将近300公里的时速,让她有些不适应地耳鸣起来。往嘴里塞进一颗薄荷糖,清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冷得她打了一个细小的寒噤。
想当年坐在可以开窗的绿皮火车里面,冬天冻得要死。她总是坏心眼地把手伸进纪司辰的脖颈,然后看着他睡意全消地猛然瞥向她,又一言不发地缓缓闭上。
会是有多冷啊……
顾言曦无聊,想起这一出,不禁试着把手指塞进衣服里。咯嘣一声,糖块在嘴里碎成颗粒。“嘶——”浑身上下鸡皮疙瘩更盛。
真不知道以纪司辰那种“人若犯我,斩草除根”的性子,怎么会由着她把手伸进去。
顾言曦摇摇头,苦涩地弯了一下嘴角。
吃糖可以缓解耳鸣,也是纪司辰告诉她的。
明明以为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多少事,怎么随便想起来的,都有他的影子。
“也不知道他今年回不回去。”顾言曦嘀咕一句,心不在焉敲着放下来的小桌板。
自从T大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真正变得像一对公事公办的合作人。除了对于设计方案的探讨,私下几乎不再多说一句话。
倒是鸡毛郑重其事地请顾言曦吃了一顿饭,感慨万千地表示,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宝刀未老,可惜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孩子的妈。
顾言曦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反倒淡淡地岔开话题,顺便讹鸡毛准了她一周的春节假。
“能为顾小美女效劳,哪怕是大帅翻脸要把你揪回来,我也必须让他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鸡毛一甩头发,拍着胸脯保证。
“不会的。”顾言曦放下筷子,浅淡一笑,“他不会再去找我了。”
德国人不过春节,项目那边有他们负责,顾言曦很放心。可是此刻,她的手指纠结地拧在一处,眉头蹙起,依旧满腹心事。
近乡情怯。对于那些在课本上耳熟能详的句子,如今总算是有了更深的体会。每个月一通的电话,并不能让她了解母亲的生活更多。
也不知道那个她六年未见的最亲的人,怎么样了?
高铁速度很快,到达N市只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顾言曦还没来得及从包里打开IPAD,就已经要拖着行李出站台。
N市的火车老站,余着《情深深雨濛濛》里民国时期特有的风韵,水磨石的路面,铁红色的轨道,与她离开之时,如出一辙。这斑驳甚至有些破旧的站台,一直都被市政府嫌弃,想要重塑城市形象,改装出新。却不知道动手之前,又多赚了一个长期旅居海外人士的眼泪。
“妈,我到了。”顾言曦掏出手机,一手提着行李箱下地下通道。
“哦,哦。”声音里带着强自压抑的激动,还有些生疏和尴尬,“小曦啊,要不你先在火车站周围找个肯德基坐坐,我让你马叔叔去接你。”
“不用了!”行李箱有些沉,顾言曦停住脚步,换了一只手,片刻才把手机凑到耳畔。地下通道里的信号不是很好,低频的杂音干扰着对方的声音,时断时续。
她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低低软软地传出去,“我想……先回家看看。”
顾言曦所说的“家”,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那里的房产现在归在她的名下,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大院离火车站并不远,打个车十多分钟就到。
顾言曦踩着楼梯上去,还能看见自己贴在家门上的“旺旺”贴花,只齐到现在胸口的部位,当年却是踮着脚尖贴上去的。
家门钥匙一直被她跟其它常用的钥匙拴在一起,多年下来,已经磨得铜光发亮。她推门进去,下意识地微垂着眼眸,生怕自己一抬头就对上一副灰尘遍布的破败景象。
脱掉鞋子,抬脚踢到一双放得端端正正的米色拖鞋,顾言曦一只手扶上鞋柜,却意外发现那里居然纤尘不染。窗帘敞开,灿烂的阳光射进来,沙发、茶几、电视、饭桌……家具一件不少地摆放在原地,就像主人刚刚出门的样子。
看来妈妈很有心,经常过来打扫。
顾言曦心头生出一团暖意,总算觉得故国的土地上,有了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她把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间,收拾停当,准备去大院里逛逛。
临出门的时候,正瞥见对面墙上那几行标注着不同身高和年月的彩线。它们透过岁月的尘埃,静静注视着这里的一切,逼得顾言曦眼睛生痛。
她走过去,像是抚上父亲额前深浅的皱纹,语带哽咽。
“爸,我回来了。”
小时候,身为建筑师的爸爸总是喜欢像测绘地形一样,一手拿着丁字尺,一手托着三角板,把她按在墙上量身高。他总是自豪地夸奖自己工具专业,手段熟练,量得可比体检处准确多了。
“小曦,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每次量完身高,爸爸总会不满意地长叹一声,在墙上作出一道新的刻度线。
他划线时手腕轻松,画出的笔迹却如同尺子打出来一般笔直。
那只手能设计出不同的住宅房屋,并把它们变成现实——一只有魔力的手。顾言曦最喜欢这一刻,每次看他作图,都像一种享受。
可是如今——
“爸爸,小曦已经长大了,你又在哪儿?”
良久,她轻轻带上门走出去。
大院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当年新植的梧桐树已经由齐人高长到了三层楼的窗口,抬头望去还能看见一只黑乎乎的鸟巢。
这种老式小区,当年一同长大的孩子早已成人搬走,路上也不怎么能见到半大小子的喧嚷,生活节奏缓慢而悠闲。
顾言曦把手抄在口袋里,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熟悉的空气,路过小花园的时候,居然听见有人叫她。
“小曦?”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熟悉和亲昵的嗓音。
——“小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