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曦头脑昏昏沉沉,什么也没听清,只当他是来敬酒,赶紧摇了摇头,笑道:“Jannick,我喝多了,你,你别来凑热闹。”
在场的年轻人居多,学会“我爱你”的几十种语言发音,几乎是这个年代惯常的泡妞手段。听到这一句熟悉的纷纷暧昧地笑起来。
他们听见顾言曦用德语叽里咕噜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见那女子如花般盛开的笑靥,心里了然。
不知从哪里先冒出来噼里啪啦的掌声,紧接着,一群人都跟着鼓起掌来。
顾言曦脚上蹬着8cm的高跟鞋,头脑眩晕,被这掌声一吓,当时站立不住,居然摇摇晃晃向Jannick怀中倒去。
那个高大帅气的德国小伙子,腼腆地露出笑意,绅士地揽住顾言曦的肩膀。
二人依偎在一处,当真像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
某人匆匆从电梯间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小鸟依人的顾言曦,眼眸微醺,整个人像是一汪春水,柔软缠绵地窝在一个陌生外国男子的怀里,周围都是喝彩和起哄的人群。
一瞬间,在电梯里构想的说辞、计划的事,轰然消失。
纪司辰的理智就像残留在顾言曦瞳仁里灯光的碎影,完全随着那人目光的流转而转动。
当年,鸡毛严肃地评论:“顾小美人是你的软肋。别看你老是欺负她,其实心里宝贝得不得了。”
“我哪里有欺负她?”纪司辰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
“哎?依照纪大帅惯常的反问常态,重点难道不应该放在‘她哪里是你的软肋’,或者‘你哪里宝贝她’上吗?”
不知在何时形成的软肋,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变成坚硬不屈的胸骨。
她的存在,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暴露他的不堪一击。提醒他,理智冷静沉着客观,都可以变成一场狗屁的玩笑。
纪司辰什么也没有想。
他什么都不想,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攥住了顾言曦纤细的手腕。
一个巧妙的横拽,紫色的长裙旋开裙摆。顾言曦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唔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我和顾小姐还有事商量,失陪。”干脆利落的尾音落下。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却见一身烟灰色礼服,挂拉着黑脸的纪大建筑师已经不由分说地棒打鸳鸯,拽着脚步踉跄的女主角离开了会场。
电梯的金属门后面,折入一抹紫色流光的衣角。
☆、Ⅸ
这是S市今年的第一场冬雨,暴雨猝不及防又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迅速浇灌成千万里内一片巨大的汪洋。
纪司辰将车子开得飞快,像是大海里的一尾银鱼,扭动着灵巧的腰身。雨点敲打着车窗玻璃,砸出噼啪的声响,雨刮器的每一次来回,都能带走一片酣畅的水声。车子里没有放音乐,暖气却开得足,温暖的气流窜动,带着淡淡的酒香飘过来。
顾言曦还没有清醒,坐在后座位上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很快就进了酒店的停车场,纪司辰一个急刹车,车轮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黑色的划痕,所有的事物都向后重重一顿。顾言曦不设防地撞在玻璃上,依旧安稳地砸吧着嘴,看样子醉得不轻。
酒店的侍应撑伞过来,示意他要不要开门,却被纪司辰用犀利的眼色拒绝了。
疯狂的雨声敲击着车子的外壳,震出轰隆隆的声响。纪司辰向外看去,除了酒店的招牌乱成一抹金黄,四下的景物通通都匿在恍惚之中。唯有车厢内这一处封闭而狭小的空间,像是诺亚的方舟,在末日的深海上漂泊。
他沉默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
从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把顾言曦带出酒会现场,到接连闯了两个红灯,一路飞驰到这里,纪司辰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紫裙缓带的女子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它们同雨声一样嘈杂地落在他的心里,让他几乎失去所有的控制。
“女人不该喝酒。”他小声重复一遍,看向后座。
在酒会现场,他抓住顾言曦手腕,发现她居然没有任何挣扎地落在他身上的当时,纪司辰就已经意识到她喝醉了。
他还以为……他还以为她真的答应了那个外国肌肉猛男的示爱,所以,不管不顾,要拉她问个明白。
幸亏,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醉梦。
那个女人……安然沉睡的姿势温和而美好,全然不知自己闯下的祸事。
要知道“纪司辰”的名字,向来在新闻版块和娱乐版面上出现的频率平分秋色,谁知道明天报纸上会怎么写。
纪司辰侧过头看她,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门忽然被大力推开,纪司辰拉闸、熄火、起身、一个箭步冲进雨里,然后一把拉开后座的车门,脱下西装外套,粗暴地往顾言曦头顶上一扣。
顾言曦贪恋车子里的温暖,眉心微微皱起,下意识地往里面缩。然而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身上骤冷,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来。
头顶罩着外套,密密实实的黑暗下,完全不见前路。然而,也不需要辨认方向,肩膀被一只胳膊夹得生痛,那个人似乎想将她的骨头磨碎似的,逼着她歪歪斜斜地向前跑。
顾言曦有些心慌,这是……被灌了迷药遭绑架了吗?
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杀人、奸尸、偷肾、还有前些日子一不小心手贱点开的那个法国变态男色演员的分尸视频……手心出了一把汗,大脑瞬间清明。
还好大学的时候学过两年跆拳道,Gmp年会上还厚着脸皮上去表演过几次中国功夫,8cm的高跟鞋也算是凶器吧?!
肆虐的雨声很快消失,她刚想出招,却发现肩膀上力道一松。
光明重现。
酒店大堂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倒映着纪司辰的瞳仁,黑如点墨。
顾言曦一下愣住,这又是什么情况?
眼前的男人浑身湿透,发丝不住滴水,看样子不像强盗劫匪,倒像是刚刚搏斗回来的受害者。她一脸愕然地看向他,口齿不清地哆嗦:“酒,酒会……结束了吗?他们都回来了?”
“你管的倒是宽!”纪司辰额上跃起一根青筋,“房号?”
“不,不用!我自己上,上去。”顾言曦点了下头,把西装外套往纪司辰的怀里一扔,“谢谢!”她说着,跌跌撞撞去摸电梯。
纪司辰也不说话,接了西装,就隔着十数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走。
顾言曦指了好一阵子才摸到房间号,从手包里掏出房卡,刚想进门,一回头,就看见站在不远处,面色铁青的男人。
“你怎么,怎么还在啊?”
纪司辰一身狼狈,在地毯上站出一块深色的水渍,眼神明明烁烁闪着红光,像是囚禁在巴黎圣母院钟楼上的恶鬼,死死地盯住她。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顾言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里痛楚之色暴涨,像一只受伤愤怒的小兽。
她忽然喊出来,带着强自抑制的哭腔:“你不要跟着我了!”
流年转得故言来。
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一脸嫌弃地回过头,指着眼神怯怯的顾言曦。
“你不要跟着我了!”
*****
顾言曦和纪司辰出生在同一栋楼里,从兜着尿布开始,两家就是朋友,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的缘分。
可惜,大人们的关系好,这两个小的却演不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戏份。
纪小霸王因为个头高,淘气又能打架,一直是院里公认的孩子王。说来也巧,大院那两年生的五六个孩子里,只有顾言曦一个不带把的。
所以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上树掏鸟、弹弹珠、扮大王,总不乐意拖上这个又瘦又小的累赘。
在纪司辰小小的膨胀的男孩子的认知里,跟女孩玩,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若是被指派了跟女孩玩的任务,那就不仅丢人而且麻烦。
他最怕每天顾言曦找过来,从他家的纱门外露出怯生生的小脸。每当这时,妈妈总会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笑着推开门说:“带上妹妹好好玩啊!”
带上妹妹,还怎么好好玩?
那个姓顾的小姑娘,名字起的古怪,小辫子拧巴得古怪,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能让纪小霸王看上眼的东西。
跑?跑不快,跳?跳不远。别说是上树,就连跟她一组玩躲猫猫,也会被拖累得趴在地上学驴叫。
自然是烦不胜烦。
有一日,纪司辰被迫跟顾言曦一组,又输了捡子弹的比赛。回家路上,纪小霸王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自己“大头领”的称号。
六七岁的年纪,哪里懂得迂回和婉转,心里想着什么,就憋不住要说在嘴上。
离家门口还差一个拐弯,纪小霸王终于忍不住,对着身后低头跟着走的顾小妞大吼出声,然后,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委屈受惊的水汽。
果然是女人,居然为这点事哭鼻子!
纪小霸王不理她,昂了头往家走。
男孩子的性格像风一样,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斑斑劣行忘了干净。
然而,顾家那个女孩子,居然很久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纪司辰讨厌我。
直到顾言曦十九岁上了大学,心里还一直这么认为。
*****
“纪先生,我恳求你——”顾言曦把手搭在门把上,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已经没有任何情绪。
既已错过,何必重逢。
适可而止吧,纪司辰。
她看向那个男人,一如多年前,少不更事的他面无表情地看来。“从今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顾言曦说完这句话,扶着门把的手忽然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所有强制压下的酒劲像是冲破了藩篱的洪水,一层一层上涌。
怎么会这么难受?
痛如切肤剜骨般袭来,像是从生命里剥离一个切片。
她拉开门,潮水般的雨点将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沉重的黑灰,有谁的脚步声自身后沉沉响起。
纪司辰没有走,听见那般决绝的话,反倒轻声地笑起来。他的眼光里混合着不甘、落寞,最后统统转化成破釜沉舟认命的决心。
他步步逼近,在地毯上留下一串黑而深的湿痕,然后,伸出长臂,从背后死死地抱住顾言曦。
他搂得那般紧,像是要攥住黑暗里最后的一点光明。
纪司辰咬牙切齿,浓重的鼻息喷在身前蓦然僵住的脖颈之间。
他说:“顾言曦,那个该死的游戏,我输了。”
——“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各自数到两百亿,谁先放弃,谁就输了。”
——“言言……”
——“纪司辰,如果下辈子还记得,我们再见。”
顾言曦双膝一软,眼泪不知为何唰唰地落下来,就像是窗外滂沱的大雨,残风过境,终了无息。
他的膝顶着她的腿,他的头发蹭着她的脖颈,就像是当年情到浓时的迤逦,每一点触碰都可以激起细小的战栗。
顾言曦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局促,她抬起头却被大力地转过脸,纪司辰英挺的鼻梁落下来,嘴唇瞬间重重地覆叠而上。
他乌黑的眸子里带着彻骨的疼痛,爆裂出星星点点的火光。连同这个吻都是狂野的,像是高举旌旗,攻城略地的将领,昭彰着侵略的主意,势如破竹,勇往直前。
肩膀被他修长的十指牢牢扣住,尽管两个人都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透体冰凉,脑海中却轰然炸开高温的花炮。
纪司辰像是遇见了灯火的飞蛾,亦或是雪夜前行的旅人,他用尽全身力气,迅疾而凶猛地吻下去!
唇齿间的滋味芳香、甜美,带着酒意微醺的甘甜,像是从乌克兰那条藤蔓荫荫的爱之隧道,吹来八月的微风,夏意萌动,流芳馥郁。
他辗转吸吮,撬开顾言曦松松扣合的贝齿,再度攻占空荡久违的领地。那般思念,像是这世间唯一的温暖,只有深入纠缠、盘旋往复,在其中沉湎,永远纠葛不休。
顾言曦动了一下,居然低低地呻*吟出声。正常情况下,她从来不会这么配合而陶醉,然而此刻,借着放纵的酒意,竟也被这劫火点燃,将理智烧成纷飞的灰。
纪司辰手掌向下,渐渐游移到她的腰,长臂狠狠将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贴在胸膛上,身体弯成一条曲线优美的弧。他忘情地咬住顾言曦的舌尖,那般摩擦的力度,柔软的触感,如同婆娑摇曳的藤蔓,将一腔怒火平息成潺潺涌流的深泉。
“言言……”他低沉地呢喃。然而,顾言曦突然伸出手,重重向外一推。
女子的声音里还带着□的嘶哑,眼神却已经明亮自制。她擦了擦红肿透亮的唇角,冷了声音道:“纪司辰,你这样又算什么?”
☆、Ⅹ
“算什么?”纪司辰眼中欲*火未消,像一头余怒的狮子;一手撑着门框。
然而,顾言曦却有些出神,她似乎回忆起六年前那个炎炎的夏日,出现在校门口的一袭花裙。那一天明明阳光很好,心里却忽然下起如同今日的倾盆暴雨。
呵,真冷啊!顾言曦闭起眼睛。
“苏芮她——还好吗?”
“苏芮?”纪司辰似乎想了很久,才记起这个名字。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一张记不清面容的脸,高挑而挺翘的身材,骄傲的眼神。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当年叱咤风云、折倒男生无数,与他并称“F中双娇”的校花——苏芮。
可是,提她干什么?
纪司辰蹙了好看的眉毛,声线游移,缓缓拉长。“她?”
“何必呢?难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好好珍惜。”顾言曦看见男人眼里的犹豫,轻轻摇了摇头,她掬起一弯苍白的笑,一根一根掰开纪司辰扣在她腰上的手指。
“就当我今天喝醉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门砰地一声,隔绝了内外两般风景。
顾言曦贴着冰冷的门框,缓缓地蹲下去,像一只离了群落了羽毛的孔雀。
“别以为你家出事,就可以成为你装可怜扮同情的资本,别人的怜悯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爱情。”尖刻而怨毒的语气如同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在心上。
“若不是因为你,我跟司辰早就在一起了!”
是啊,当初怎么这么傻,真的以为纪司辰会在一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