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耘皱了皱眉:“什么?”
女孩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祝你幸福’。”
男主角怔怔地点点头,仿佛不觉得有任何地方出错,难道送祝福也会引来别人的怨恨?
世纭苦笑,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离开的,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祝福是会引来别人怨恨的。那就是,送给爱着自己、自己却不爱的人的祝福啊。因为你无论再怎么祝她找到幸福,但对她来说,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女孩咬着嘴唇,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难过,世纭看着她的侧脸,也不禁觉得心疼。忽然想起一句话:做人为什么要太执着?
女孩定定地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男主角,也许,是在做什么决定。她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很好,再见……”
就在世纭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向袁祖耘泼过去。
事后,世纭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爱吗?或者也掺杂着恨?女人的爱与恨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可以一瞬间爆发,也可以一瞬间消失。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也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女人自己,就再也没有别的生物可以理解她们了。但在那杯滚烫的咖啡洒出去的一瞬间,世纭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她几乎是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地冲上去挡在袁祖耘前面。
为什么呢?
也许,她在心里苦笑,是那个滚烫的恶作剧的报应吧。她果然是一个,不太适合恶作剧的人。
剧烈的疼痛在她皮肤上燃烧着,腰上、腿上、额头上,尤其是她整个左手臂,只觉得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但她没有哭,尽管那个女孩哭了,尽管袁祖耘那错愕的眼睛像是疼得想哭,但她没有哭。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随着飞机直直地落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她所经历的疼痛,不知道要比这痛苦多少倍?
她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穿越过惊讶的同事们,穿过过电梯、出租车,直到来到一个白晃晃的世界,她想,那是医院。
“衣服脱下来。”护士拿着药膏和一些器具走进来,拉上帘子。
袁祖耘伸手解开她穿在外面的针织衫的纽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抽出来,她有点出神地想,幸好她里面穿的是无袖衬衫,如果有袖子的话,会不会要求她把袖子剪掉?
护士趁着袁祖耘帮她解纽扣的时候,先在她的额头擦上药膏,引来她一阵龇牙咧嘴。
“你觉得自己很英勇吗?”他皱起眉头,低沉地说。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袁祖耘,像是在发怒,在生气,可是——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她吧?
“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吗?”她瞪他。
“……”他看着她,很久都没有出声,眼睛里有一种情绪,叫做疼痛,“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
她几乎以为,有那么一瞬间,袁祖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抱住她,但最后,她的这种奇怪的“以为”终于还是没有化为现实。
“你以为我想——啊……”她最后的那个音是尖叫着从她嘴里发出来,因为护士忽然开始在她被烫得发红的手臂上擦药膏。
袁祖耘就坐在她身后,扶在她腰上的手收得很紧,她靠在他怀里,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汗水混合着咖啡以及烟草的味道。不过也许,咖啡的味道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世纭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是一种,有点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因为皮肉的痛苦,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看到你痛苦也会痛苦的人在身边,好像不哭也对不起自己。
“真丢脸……”他低声呵斥着,但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想要抹掉脸颊上的泪水,但已经有人帮她拂去了,那是袁祖耘的手指,粗糙却带着温柔,跟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完全对不上号。
她定定地看着他,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也忘记了所有的疼痛,能够记起的,只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那张倔强却温暖的脸。
护士那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有哪里烫伤的没有?”
袁祖耘指了指世纭的腰和腿:“这里,还有这里。”
“哦,”护士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那把衣服都脱下来吧。”
啊?……
世纭一下子回过神来,看了看袁祖耘,脸上第一次出现可疑的红晕。
“我出去。”他不情愿地起身,走了出去。但她还能从帘子下面看见他的黑色西裤以及皮鞋,因为他就站在外面,像是在……守门。
护士撇了撇嘴,一边等世纭脱衣服一边说:“你男朋友还满矜持的嘛……”
世纭停下手上的动作,愕然看着她:“他……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在追你喽?”护士不知道袁祖耘还在门口,所以开始八卦起来。
“没有没有,”世纭摆手,“绝对没有……”
“哦……”护士开始帮她上药,“那么,就是你在追他喽?”
“啊……”她想要否认,但是疼痛的感觉传来,让她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垂下眼睛看到袁祖耘脚上那双光亮的黑色皮鞋动了动,尽管没有看到他的脸,但她可以肯定,那家伙是在笑。
“你……”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当蒋柏烈看到世纭被包扎起来的整个手臂,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无奈地微笑,她也不想把自己弄成像重病伤员一般,可是她的上司很坚持那样做,最后护士只能一脸嫌弃中带着八卦地帮她包扎好,不过最幸运的,莫过于那个性格恶劣的上司竟然准了她一周的假,加上随之而来的国庆节,她一下子有了两周的假期。
“只是小伤。”
“哦……”蒋柏烈迟疑地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伤病期间,特别优待。”
说完,他很绅士地帮她把易拉罐的边缘擦干净,打开后递给她。
世纭接过来,微笑着道谢,浅浅地喝了一口,觉得那种苦涩中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有一点点的甜味。
“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心情很好?”蒋柏烈坐到老位子上,翻开笔记本,开始写起来。
“因为可以放一个长假吧,虽然只有半个月。”
“出去玩吗?”
“这样怎么去。”她举了举受伤的手。
蒋柏烈点点头:“你是一个爱旅行的人吗?”
她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不像是医生和病人,而有一点像偶然在聊天室撞见的网友。
“算是吧,只是出去玩的机会不多。”
“我以前是个很爱旅行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大概差不多……从十八岁开始,每年暑假都会到处去玩,一个人背上一个大包就出发了,在路上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只能当作是一场噩梦,可是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纭微笑着,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曾经很羡慕那样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充满了希望,所有最美好的,都是发生在今天以后。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慢慢发现,飘泊不定的生活非但没有让我看到希望,反而让我心生恐惧。那些旅途中认识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小的时候,怀念我曾经生活的民风淳朴的小镇,我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那些小镇的人们为什么甘愿过如此平淡的生活。”
世纭看着蒋柏烈回忆着往事的脸庞,不禁被感动了,他的眼神常常充满了魅力,那应该是一种……智慧的魅力。
“我想,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会不停地扪心自问,这个过程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痛苦’——完全不能,”他笑容可掬,“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
“所以世纭,”他继续说,“我很想知道,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回来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她在短短的几天以内,第二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不过也许,还有第三个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她自己,那个,被收藏在心底的自己。
五(上)
尽管已经在伦敦住了七年,但十二月的气温对于袁世纭来说,还是有点冷。她身上穿的羽绒服是妈妈托朋友带来的,本来她一直说不要,但妈妈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了,现在,这件衣服却是她整个冬天最不能缺少的装备。
她读的大学在Bloomsbury,算是市中心的区域,毕业之后幸运地在附近的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便从宿舍搬出来,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来。
图书馆的工作简单而乏味,但是也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她常常抽空溜到附近一间以戏剧闻名的学校,听老师上课、看学生排练节目,就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她以为,她会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
她租的房子楼下有一间不算很大的中国餐馆,老板是广东人,常常笑脸迎人,她自己很少光顾,一是口味不同,二是价钱不便宜,但伦敦本地人以及观光客经常塞满了整间餐厅,要不是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寒冷,说不定老板还会在沿街的地方搭一些露天的桌子出来呢。
平安夜的这一天,本来有同乡会的朋友邀她一起过,但她婉拒了,因为她答应了英国同事帮忙值班。既然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为什么不帮助那些想要过节的人呢,而且相较于平安夜,她倒觉得泰晤士河畔每年最后一天的跨年倒数更有气氛。
这一年的伦敦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下雪,地上积起的厚厚的雪花踩上去有点湿滑,一些高级酒店门口也一如既往地搭起了迎新年的冰雕,只是那些冰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来越苍白。各家百货公司的橱窗也是早早地布置出新年氛围,多以红色、白色以及绿色为主,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Piccadilly附近Fortnum & Mason这家老牌的百货公司,每次路过那里的橱窗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艳,让人很想就这样静静地欣赏或者遐想。
平安夜的图书馆在下午五点关门,八点半的时候,世纭从图书馆出来一路往家里走去。街上除了餐馆之外,其他的小店几乎都关门了,她盘算了一下,决定回去吃方便面,昨天还剩下的半只烤鸡,也一并解决了吧。
路过楼下的中国餐馆,她照例向里面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亚洲人的面孔之外,竟然还有两桌是西方人,这种时候,他们不是都应该在自己家里吃饭的么?
她走过餐馆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窗那边的人,心中涌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梁见飞讶然站起身,同样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也红起来。
她们在餐厅门口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像都不能相信眼前的彼此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世纭,”梁见飞哽咽地说,“我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遇见你,刚才我还在跟我的同事说,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妹妹也住在附近。”
“你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可以跟我妈要我的电话啊。”她抓着她的手臂,心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我来得太匆忙了,到了伦敦以后,才想起你也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带在身边,不过还好我同事说今天请我们在这里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要不然……”
“我就住这里楼上,你吃完饭可以来找我。”世纭望了望餐馆里的人,他们正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我不吃了,现在就跟你走,你等我一下。”说完,梁见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背包,跟同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出来了。
世纭看着依然瘦瘦长长的她,不自觉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一份圣诞节的礼物呢?
打开房门的时候,世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房间看上去还不太乱,至少能够应付客人的到访。她把早晨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浴巾挂到浴室里,开始在炉子上烧开水。
“你知道吗,”梁见飞环顾四周,“我现在在泰国工作。”
“哦,”世纭顿了顿,“最近那里的局势很危险。”
“八、九月的时候有一点,现在还好,不过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在曼谷,好像除了首都之外,泰国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国家,跟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了,”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在泰国工作的话,池少宇怎么办?”
梁见飞温婉地笑了笑:“我们离婚了。”
世纭讶然地看着这位旧时的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吃惊吗,”梁见飞耸了耸肩,“一开始我自己也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像觉得……那就应该是我的选择。”
世纭把泡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很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每一对分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是因为,”梁见飞满脸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太花心了,总是周旋在我和其他女人之间……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
世纭无奈地微笑着,这笑容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只是纯粹的无奈,梁见飞一定能理解这微笑,因为她的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尽管痛过之后,是平淡的麻木,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心里很深的伤痛,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另一种幸福,但那种伤痛仍然会浅浅地印在,某一个角落。
“那么,说说你吧。”梁见飞又说。
“我?我现在在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无聊但是悠闲,过着简单的生活。”世纭坐到沙发上,一手撑在靠背上,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是啊,她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称之为女孩了吧。
“有没有男朋友?”梁见飞总是很直接。
“没有。”她微笑着否认。
“怎么会!”对方像是不相信。
“真的。”她点点头。
“没有人追你吗?”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哦……说起来,据我所知,石树辰也还是单身。”梁见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细细长长的凹陷,世纭一直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难道也是酒窝的一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