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够为世纷做的,或许也只有代替她为好友送上最真挚的祝福,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太好的事。
她没有被安排在同学的那一桌,因为梁见飞说,这样大家会很尴尬,她必定要忙着解释自己并不是世纷,而是她的双胞胎妹妹。她找到自己的名字,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上面还有一个让她有点目瞪口呆的名字:袁祖耘。
他……也会来参加婚礼吗?
世纭带着郁闷的心情坐下,看着来宾们陆续进入会场,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的就是他们吗?
她苦笑着,觉得像被捉弄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命运。
“没想到你也来了。”一个意料中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这句话,应该是她说的吧?
袁祖耘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坐下,他今天穿着一身黑灰色的西装,衬衫是黑色的,鼻梁上架着那副久违的黑色金属边的眼镜,看上去很成熟。
“可以吗?”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作势要点起来。
世纭无奈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最近你烟瘾很厉害。”
“嗯……”他已经点起来,抽了一口,用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下,“当我需要的思考的时候,烟会是很好的催化剂。”
“思考?”她看着他,尽管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却没有把头别过去。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微笑着:“你……很有兴趣知道吗?”
世纭咬了咬嘴唇,移开视线:“不说就算了。”
他又笑了,尽管她移开了视线,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却知道他在笑。
“在思考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像是在卖关子。
“?”她忍不住拉回视线,挑眉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吗?”他夹着香烟的手指很修长,凸起的中指的指关节上长着一层薄薄的茧。
“这好像不是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话题。”她提醒他。
“你很不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是吗,”他忽然说,“无论我怎么问你,你都只是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却从来不透露自己的想法。”
“……”
“我在想,”他看着她,顿了顿,“你要么很讨厌我,要么就是……”
“?”
“……很怕我。”他的指尖抖动着,细细的烟灰不出所料地掉落在烟灰缸里,那是它们本来就应该出现的地方。
“没有,”世纭很果断地矢口否认,“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说的前者是正确的。”
袁祖耘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继续抽着烟:“不,我想你没有理由讨厌我。”
“?”
他一脸无辜地笑容可掬,是那种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因为我这个人……很讨女人喜欢。”
世纭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还有那对看不到底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哦,他的确是很可笑。
她想起一个少年的笑脸,尽管现在回想起来,有点笨拙,可是那个时候却觉得轻狂——一种与生俱来的,没有理由的轻狂,可是却又带着羞涩。少年的额头上有伤痕,脸颊很脏,他胡乱抹了一把,说:“喂,据说我很讨女人喜欢,你说呢?”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或者,自己到底有没有回答。她只是记得那种轻狂,以及……轻狂中的一点点羞涩,那是一个少年,最可爱的表情了吧?
“笑什么?”他看着她,可是眼神却透露他不见得非要知道。
“没什么。”
世纭收起笑脸,只是眼角眉梢还有淡淡的笑意,袁祖耘看着她的眼睛有点失神。
同一桌的宾客陆续来了,大家彼此之间几乎都不认识,世纭不禁想,也许这一桌上坐着的,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插到别桌去的人。她看了看身旁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袁祖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么会不会,他们都是那种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人?
婚礼仪式没多久就开始了,灯光暗下来,一束追光灯打在新郎余正的身上,他走到麦克风前稍稍清了下喉咙,带着自嘲的口吻说:“有人告诉我说,今天来参加婚礼的许多女性以前都是我的崇拜者。”
台下响起嘘声和笑声一片。
“那么首先我要说一句‘非常抱歉’——因为我的心里从来只有林宝淑。”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在爱情这条道路上,能坚持走到底的人,会有多少。
“很多年来,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想起泰戈尔的一首诗。”他的表情渐渐平和而认真起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离别,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会场里一片沉默,新娘流下了眼泪。
世纭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却发现安眼角已经湿了。当这个都市里的许多人都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余正和林宝淑却上演了一出爱情喜剧,使得一些人再次相信,爱情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东西。这些人里,会不会也包括她自己?
“但是今天,”余正的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距离,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谢谢各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交出你们的礼金,并且见证我们的爱情。非常感谢。”
台下响起笑声和掌声,不止为他们的幸福婚姻,也为了自己还能被爱情感动。
世纭抹了抹眼角,黑暗中,一块白色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她惊讶地看了看手帕,又看看袁祖耘,最后还是迟疑地接了过来,悄悄擦起来。
仪式还在继续着,世纭却怔怔地望着舞台出神。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离别,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到底,是谁与谁生死离别,又是谁站在谁的面前,却无法说出爱……
八(上)
一排排整整齐齐挂着的吊灯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世纭有点晕眩,不禁想,水晶难道不是应该折射出白色的光芒吗,为什么是金色的……
她看了看身旁的袁祖耘,从筵席开始他已经喝了很多杯酒,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正在上演“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剧目。看起来,他不止烟瘾很厉害,连酒瘾也很厉害。
“别喝了。”她忍不住制止。
他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却还是把酒杯往嘴里送。
灯忽然暗下来,一对新人再次出场,司仪提示说烛光仪式要开始了。世纭在黑暗中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夺下袁祖耘的酒杯,低声在他耳边说:“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他垂下手,没有去抢杯子,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说:“也许我就是要喝醉……”
世纭感到一股红酒的气味隐隐传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你醉了我可不会管你。”
他沉默,沉默了很久,直到她疑惑地转头看着他。追光灯无意间扫过他们,只有短短的两秒钟,但她却抓住了他那张稍纵即逝的脸——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张面带微笑的脸,像是沉迷于一些人或事物之中,跟平时的袁祖耘不同,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是十几岁的少年,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幸福,即使比自己幸福千百倍的那对新人就在眼前,也动摇不了他的笑脸。
世纭举起他的那支酒杯,不禁怀疑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袁祖耘喝醉了,他真的醉了。
“我去下洗手间。”袁祖耘忽然站起来,黑暗中,脚步有点凌乱。世纭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跟了过去。
他颇有礼貌地向服务生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快步走进去。跟着他来到门口的世纭,听到里面传出清晰的呕吐的声音,不禁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片安静,她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喊道:“喂,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像是平空消失一般,但她却怀疑他是睡着了。
“袁祖耘?”她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我还活着……”他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拼命冲刷着台盆以及自己的手和脸。
“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为什么如此拙劣,可是除了这个“哦”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我醉了。”他关了水龙头,用纸巾擦着手和脸,平静地说。
“嗯……”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
“……”她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不记得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袁祖耘的脚步依然有点凌乱,但脸上却带着微笑。
世纭找到梁见飞,请她跟新娘打个招呼,又聊了几句就从会场出来。
袁祖耘正靠在自动扶梯旁的金属栏杆上,侧过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眼镜已经摘下来放在西装的口袋里,他摸出一包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就准备按打火机。
“别抽了。”世纭走过去从他嘴里抢了烟,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手里的打火机却已经点上了火,嘴唇还怔怔地摆出夹着烟的形状,大概真的因为醉了,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迟钝。
“走吧。”她双手插袋,走上自动扶梯。她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望,她很怕看到他的眼神,那种没有了眼镜的遮掩之后的赤裸裸的眼神。
“喂,”身后的袁祖耘说,“我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你能不能……不要走那么快。”
世纭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了看他,想等他走上来,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扯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容。
“喂,你可以来扶我一下吗?”
“……”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盯着他,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她去扶。可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尽量把他当作要过马路的老爷爷。
但他却挣脱了她的手,接着很自然地把手臂架在她肩膀上,重心靠向她:“这样比较好。”
世纭皱起眉头,被他的重量压得踉跄了一步,她不敢抬头,因为他的脸就在她的头顶,她能够感受到他每一个呼吸,像海浪一般。
他们慢慢向饭店门口走去,门童早就叫了部出租车,并且很敬业地打开了车门,世纭把身上的重量塞进车厢,跟着坐进去。袁祖耘清楚地向司机说出了自己的地址,然后就闭上眼睛,像正全力以赴地压制那股醉意。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都是不存在的,可是却又不由自主地各自揣测着对方的想法。世纭悄悄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醉了的男人,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没来由的害怕,好像自己一直守护着的东西,就要被撕得粉碎。
她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他握住那只手,用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双眼还是紧闭着,嘴角有淡淡的温柔:“怎么这么冷……”
她想要挣脱他,却被握得更紧,她侧过身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他却只是睁了睁眼睛,低声说:“别吵,我现在头疼……”
世纭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变得那么渺小,即使用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扳开他的手指,于是她赌气地放弃了挣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他没有理睬她,更没有把她的赌气当一回事,继续闭目养神。
到了袁祖耘家楼下,世纭趁他付钱的时候迅速抽回手,插在口袋里,别扭地下了车。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怎么也赶不走,以致于,她不自觉地握了握另一只手,那简直要冻僵了。
袁祖耘从车里出来,又理所当然地靠在她身上,声音确实带着醉意:“走吧……”
原本就盘旋得让人头晕的楼梯,此时对世纭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她忽然有点后悔说要送他回家,因为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你背我上去吧……”他说。
“别做梦了……”她回答。
“不可以做梦吗……”
“不可能实现的梦最好少做……”
“哦,那好吧……”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才从一楼走到五楼,世纭累得有点喘,那只原本有点冻僵了的手此时热得冒汗。
袁祖耘摸钥匙开门的动作干脆利落,世纭顾不得换鞋,先把他扶进去丢在沙发上,然后轻轻抚着自己额上的汗,觉得口干舌燥。
“冰箱旁边有矿泉水……”他半睁着眼睛说。
她走过去,拿起矿泉水瓶子扭了开来,刚要往嘴里倒,就听到他从沙发上传来的声音:“我是叫你拿过来给我喝……”
“……”她的动作僵硬地定格,然后悻悻地放下瓶子,重新盖上盖子,走过去递给他。
他没有说一句感谢,而是直接在她面前把整瓶水都喝光了,接着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懒懒地说:“鞋子……”
她咬了咬嘴唇,还是伸手去解他的鞋带,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皮鞋很快就安静地躺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
“热毛巾……”他扯了扯衬衫领口,像是不太舒服,西装和外套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咬着牙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龙头,然后随手在架子上抽了一条比较干净的毛巾,开始在热水里冲洗,为了不让毛巾冷掉,她把热水开到几乎可以称之为烫的程度,却不在意自己已经红了的双手。
她把毛巾丢到他脸上,见他没有反应,只能龇牙咧嘴地动手帮他擦起来。
她在心底吼叫:袁世纭,你到底怎么了,你又不是他的保姆!
可是双手却停不下来,或者说,她无法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却不去帮他——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陌生的袁世纭,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喂……”他半睁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想洗澡……”
“请便。”她冷着脸,起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我要回家了。”她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还是发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脱身。
忽然,他迅速起身,拉着她就往浴室走去,然后趴在洗手台前,把刚才喝下去的矿泉水全部呕了出来。
世纭没有再挣脱,而是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他又再干呕了一会儿,才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用一只手往脸上扑水,但握着她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他一手撑在洗手台上,水从脸颊流到下巴,再滴到他的衬衫上。他们并没有看着彼此,而是透过墙上的镜子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知道吗……”他用一种,带着醉意的磁性的声音说,“我现在很想吻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个青涩的少年人,手牵着手,微笑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