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上海人,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也时常见面,不过只是作为好朋友,她喜欢的其实是她的哥哥。”
“什么?!”
“抱歉,”他抓了抓头发,“并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她的哥哥是被领养的。”
“哦……很像电视剧的情节。”
他笑了笑:“我想你的会比电视剧更精彩。”
“啊……”她忽然感叹道,“也许,是的……”
“所以,很多事情发生的当时,我们并不会认为它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最后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或者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去面对它。”
“……”
“……”
“医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认为,如果……子默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做?会原谅我吗?”
蒋柏烈像是被她的问题吸引了,久久地思考着,最后才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理解的……”
世纷并没有把握他究竟对子默了解多少,可是既然他这样说,她心里就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生出一些些的勇气。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蒋柏烈忽然说:“我们可能再碰面四到五次,就要暂时结束心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了。”
“?!”
“我下个月可能会回纽约呆一阵,很久没有回家,家人好像很生气。”
“啊……”她讶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别一副很舍不得的表情,呆一阵我就回来了。”
“可是……”她皱了皱眉头,“你真的会回来的吧?”
“当然……”他笑容可掬,“这里有我喜欢的人、食物、城市,也有喜欢我的病人们,我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啊……那么,你要说话算话。”
“别这样,我还没走,就想把我弄哭吗?”他耸了耸肩。
她笑了,无奈却又真心地微笑。
“对了,你上次在电话里说,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挽回……这次可以告诉我了吗?”
“哦,”蒋柏烈点点头,说道,“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可以快乐地活下去,当你忘记了那种伤痛的时候,不是已经挽回了一切吗?”
“?”
“因为你又可以像最初一样,做一个真实、坦诚、没有丝毫掩饰的袁世纷啊。”
整个周日,世纷都在整理房间中度过,她忽然爱上了这种感觉,仿佛什么也可以不用去想,只是规划着如何把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用过的东西随手丢在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每次想要找什么的时候,都会去问妈妈或者世纭,奇怪的是,她们却常常能够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里。
她想,那时因为她们都太了解她了吧?
她觉得那样的自己是幸福的,被别人了解,或者说,知道自己是被了解的。可是后来,当她成为“世纭”的时候,却渐渐忘却了这一点,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尽管一切都安排得很有秩序,但还是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
也许内心深处的她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那种被了解的幸福感早已遗失在某个角落,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小的幸福其实无处不在,只是她没有看到罢了。
她从纸箱里拿出一件件物品,仔细辨认着,然后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一只蓝色的纸盒被放在纸箱的最下面,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纸盒里是一顶蓝色的棒球帽,那是……袁祖耘的生日礼物。那份从来没有机会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她想起了他桌上相架里的照片,一头黄毛的他,眼神很犀利,于是她去买了这顶蓝色的棒球帽,想要遮住他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神——那么,他看上去,会变得温柔一些。
她看着手里的帽子,看得发呆,好像以前的种种都出现在眼前。如果那场噩梦并没有发生,如果她如愿送出了这份生日礼物……那么现在的他们,将会是怎样呢?
是一对没有波澜的夫妇?还是早就各奔东西的怨侣?
可是就像蒋柏烈说的,那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生活而已。
门铃不期然地响起,她起身洗了个手,迟疑地走到猫眼前向外张望——原来是子默。
“怎么?”她打开门。
子默原本木讷的脸上此时却泛着微红,眼神有点游移不定:“有酒吗?我的喝完了……”
说完,她径自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你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了。”世纷关上门,察觉出她的异样,连忙走上去夺过啤酒。
“我要喝……”子默嘟起嘴,像在撒娇。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没有纵容她,而是把啤酒放进更高的柜子里。
子默可疑地沉默着,别过头去,没有看她。
“是……关于项屿吗?”她试探着问。
子默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她推着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
子默忽然笑了,说:“你的口气……很像蒋柏烈……”
“那你就把我当作是他好了。”
“……”
“……”
“……”
“现在我宣布本次治疗开始。”
子默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又抓抓脸,像是就要交成绩单的学生。
“……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别扭的话,我也可以宣布治疗结束。”
子默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总是无法,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项屿……”
“啊,我想……其实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会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那并不是一个问题。”
“可是,”子默木讷的小脸皱在一起,“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笨了?”
“不、不是的,那不是笨,而是……坦诚。”
“……”
“只不过这种坦诚还缺乏勇气。”她微笑,从心底里想要鼓励子默。
“也许你说得对……”子默轻声说,原本皱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了。
“……”
“世纭……”
“嗯?”她回答地有些迟疑。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很高兴离开大家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吗?”
“……”
“其实,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这样说很不对。”
“……”
“我并不是对世纷的死感到高兴——其实,我也很难过,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真好,你明白吗?”
“嗯……”她点点头。
“啊,那就好。”子默的脸上终于又出现了笑容,尽管有点木讷,尽管有点僵硬,可是她知道,那是子默释然的笑容。
“如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是世纷,而不是世纭,你还会觉得高兴吗?”
“什么?……”子默的表情,就像那天的梁见飞,只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很错愕,只是有点茫然。
“……”她什么也没有说,嘴角是浅浅的苦笑,或许这一次又会像上次一样,无法说出口。
“啊!”子默像是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
“你真的是……世纷?”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变得茫然。
究竟,子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原谅她?
子默从沙发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低声说:“骗子……你是骗子!”
说完,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墙上的钟摆滴答地响着,世纷仍然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忽然很想跟蒋柏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猜错了。
十二(4)
“各位听众晚上好,又到了书璐与大家在电波中相会的时间,纽约这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热,气象局说是几十年的罕见天气,不过大家好像都并不在意就是了。
“今天收到一位小听众的邮件,她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开始为今后的人生和理想烦恼,她说:书璐姐姐——谢谢你用‘姐姐’来称呼我,而不是‘阿姨’——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你是如何鼓起勇气的呢,是什么给了你力量?
“这真是一个……相当充满青春朝气的问题,真的,书璐看到你的疑问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可是我记忆中的十六、七岁,都是在小说、漫画、杂志、磁带等等当中度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今后的问题,我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想要考上什么大学……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完全没有想过。有的只是’明天的作业无法完成该怎么办‘之类的烦恼,可是马上我又会把这些都抛到脑后,因为只要已进入书中的世界,我就能忘了一切——或许,这就是我的力量以及勇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烦恼和困惑也越来越多,有时会觉得生活的压力很大,可是反过来想一想,得到的力量和勇气也越来越多。家人、爱人、朋友,我们身边的人所给予我们的关爱都是一种力量,当然我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群电波另一端默默收听节目的朋友们——但真正要去克服、去战胜的,其实往往是自己,当我们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的时候,才有勇气好好地走下去。
“那么,此时此刻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对你们来说,什么给了你们勇气和力量呢?书璐的邮箱永远为你们敞开,接下来先听一首歌吧……”
世纷捧着咖啡,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在一片深蓝中显得尤其闪耀。
手机在大理石窗台上震动着,发出恶劣的响声,几下之后就停了,她知道是短信而不是电话,于是过了很久才拿起来看。
“21:03:08在干吗?”
会这样没头没尾发消息给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吧……
“21:14:02发呆。”
“21:15:00如果我不找你,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跟我做陌生人吗?”
“21:16:44也许吧,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21:18:31为什么,为什么在知道一切之后还要拒绝我?”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一阵疼痛,但还是扯起嘴角回复道:
“21:22:57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
“21:25:08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可是看来并不是,或者我了解的只是原来那个开朗而坦诚你世纷,你是谁?是影子吗?世纭和世纷的影子,却没办法成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站起身,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仿佛他说中了她心里最隐秘角落的一个痛。
过了很久,她几乎以为这一次的谈话就会这样不欢而散的时候,他说:
“21:55:30我也曾经成为另外一个人,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慢慢从失去你的伤痛中走出来,几乎就要成功,但我又遇到了你,你把我带回去,这一次我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却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你帮我找到了原来的我,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的袁祖耘。所以,即使像你说的,我们是两个没有缘分的人,但如果你也可以找回自己,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样就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她可以骗他说自己并不爱他,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那颗,溢满了他每一个微笑的心。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填满,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黑色、藏青色或者卡其色的外套,好像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配青灰的天空。
世纷早晨出门之前,在阳台上看到子默晾在外面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于是她去敲她的门,但却没有人应。
她失神地走进电梯,随着电子提示板上数字的跳动,强烈的向下坠落的感觉袭来。
对于子默来说,世纭也许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被夺走了,另一个人拙劣地想要替代——所以她才会说她是“骗子”吧,一个不可原谅的骗子。
她开着车驶进车库,雨下得并不大,却密密麻麻地遮挡在车窗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打开雨刮器,却忽然发现自己差点向花坛撞了过去——她连忙刹车,心里起伏不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在托杯里的手机响起,她定了定神,才接起来:“喂?”
“是我。”石树辰那久违的声音,隔着整个太平洋,忽然让人很想哭。
“啊……”
“对不起,走之前也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大家难过,”他的口吻听上去那么开朗,“不要担心,我过得很好,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都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呢,最近还好吗?”
“嗯……”她轻轻地拉上手闸,靠在椅背上,“还好,你也不用担心。”
“真的吗?”他忽然沉静下来,“可是项屿说,你跟子默吵架了。”
“……哦,”她苦笑着,“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其实也不是吵架,只是她生我的气罢了。”
石树辰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也许对于这件事情,比较紧张的是项屿,而不是你和子默吧。”
她也不自觉地笑了,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可以听到一个这么开朗的石树辰。
“纽约最近天气很反常,热的要命……”
“嗯,我知道。”:
“你知道?”
“电台节目说的。”
“哦……”
“对了,”她说,“这是你的电话号码吗?”
“是啊,都没有把电话告诉过你,”他温柔地说,“你随时可以打给我。”
“……好。”她伤感地回答,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内向而羞涩的女孩。
“打起精神来,我相信不管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谢谢……”
“那么……我要挂电话了。”
“好,再见。”
“再见……”
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