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那么……我要挂电话了。”
“好,再见。”
“再见……”
放下手机,世纷看着来回刷动的雨刮器,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石树辰当做是另一个“世纭”,每一次看着他的脸,她都会想象妹妹就在他身旁,用温柔而恬静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说的话,就仿佛是世纭对她说的一样,让她忽然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她放下手闸,重新上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红灯的时候,她停下车子,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天空,雨水打在车顶的车窗上,可是还能看到天空的轮廓。
会不会,冥冥之中,世纭也在看着她?
“可以坐吗?”
世纷抬起头,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Shelly,不明白为什么餐厅里还有许多空位子,她却偏要坐在她对面。
Shelly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把白色陶瓷壶里的黑胡椒汁浇在牛排上,涂抹均匀,切成一片一片,然后安心地吃起来。
“小袁那家伙很难伺候吧?”
“啊?……”世纷手里的餐具差点掉在地上。
“你不是替我做了他大半年的秘书吗?”
“嗯……”她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盘里的食物,“还好吧……”
“他一定高兴死了。”
“?”
“碰到你这样的软柿子,还不乘机摆摆老板的威风。”
“……也没有,不过他是要求比较多。”
Shelly看着她的脸,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个做秘书做得比他这个老板还凶?”
“有点。”她坦率地点头。
Shelly又笑了:“你知道吗,你是公司里唯一赶跟我承认你是这么想的人。”
“……不会吧。”
“会,为什么不会?其他同事只会在背后议论,却从来不当面问我。”
“那也没什么可问的吧……毕竟跟工作无关。”
Shelly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说:“我跟袁祖耘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等待答案。
“我是他的……小舅妈。”
“……什么?”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Shelly像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于是又开始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袁祖耘的妈妈是我先生最大的堂姐,但我先生跟他只相差六岁,几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只不过他从来不叫我先生‘舅舅’,所以也从没叫我‘舅妈’。”
“……”世纷还是僵硬地拿着餐具,不知道是该先把面前的鸭胸脯切成一片片的,还是直接塞到嘴里。
“你会保密吧。”Shelly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口吻说。
她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看着她,这一次,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Shelly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继续吃着餐盘里的食物,直到所有的黑椒牛肉都被吃完:
“我觉得你对他来说很特别,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用看着你的那种眼神看别人,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他很在意、非常在意跟你有关的一切。”
世纷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有点不自在起来,眼神游移着却始终不敢看对面的那个人。
“我认识的袁祖耘,骄傲、自满、眼神犀利、没有耐性,可是同时,他又有一种男孩般的可爱,他可以笑得很灿烂,可是一转眼又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抽烟。我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也许我先生知道,但他不肯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没错他有很多缺点,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性格很恶劣,但他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好好对待的人。”
“……是他叫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Shelly一脸“别傻了”的表情。
“……”
“他最近脾气很不后,我们都不太愿意跟他讲话。”
“……”
“可是……我也好、所有的家人也好,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看到这样的袁祖耘。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世纷倏地站起身,椅子因为拖动得厉害,“砰”地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包括Shelly在内,都讶然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她扶起椅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她快步走向电梯,正好有一部载满了下楼吃饭的人们,“叮”地打开了门,人群从电梯中涌出,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人两手插袋,靠在镶着镜面的墙上,黑色金属边框的眼镜后面,是慵懒而犀利的眼神。
“你不是要进来吗?”袁祖耘伸手按住开门的按钮。
她很想转头就走,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他盯着电子显示板,说:“难道你就不能学会在看到我的时候不要表现得这么不自然吗?”
她别过头去,很久才憋出一句:“……我很自然啊。”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说:“这叫自然吗?脸部线条这么僵硬。”
她触电般地躲开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吧,很不自然。”
“任何正常人被摸脸都会跳起来的吧!”她不甘心地回答。
“那要看被谁摸了,况且……我摸过的又不止是脸。”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继续看着显示板。
“……”她的双颊泛起可疑的红晕,脑海里浮现的,是某些让她窘迫的场景。
电梯停下来,是他们公司所在的楼层,世纭走进去,想快步离开,却又迟疑地停下来,转身看着还在电梯里的他。
“我去吃饭了。”他按下一楼的按钮,依旧双手插袋,靠在墙上看着她。
“那为什么……”
她想问的是,那为什么又跟我一起上来?
他微微一笑,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跟你在一起……多一秒也是好的。”
电梯门缓缓合上,那个微笑就此离开了她视线,可是她却忍不住地想念起来。
她忽然想起Shelly的话:他是一只鹰,不过,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鹰。
星期五的中午,世纷接到前台的电话,说门口有位先生找她,她疑惑地走出去,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项峰。
“啊……你好。”她点了点头。
“你好,”项峰穿的很正式,跟前几次的他不太一样,“我刚好在附近开会听项屿说你在这里上班,就顺便来找你吃饭。”
“哦……”她看着他,隐约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于是笑了笑,“好,你等我一下。”
她回办公室拿了钱包和手机,便跟项峰一起在电梯厅等待着,项峰轻声而礼貌地询问她吃什么,没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和尴尬。她恍惚地看着他,觉得一切都好像太不真实,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在冥冥之中,再一次开启了她和袁祖耘的那部时光机器。
电梯门开了,原本正在介绍周围食肆的世纷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袁祖耘和另一个同事从电梯里走出来,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项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垂下眼睛,等他走出来之后走进电梯,她按下一楼的按钮,然后是关门键。她不敢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正看着她。
电梯门终于关上,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后的项峰,连忙抱歉地活:“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里了?”
项峰不介意地摇摇头:“没关系,只是吃顿饭而已,选你自己喜欢的就好。”
世纷带他去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厅,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比较适合正式而精致的地方。可是走到门口,项峰却忽然拉着她去了街对面的茶餐厅。
“你怎么……”坐定下来,她有点疑惑地看着对面这个正在点菜的男人。
“因为你比较喜欢这家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跟他在一起,她永远觉得自己是一个逃不出侦探手心的犯罪嫌疑人。
“因为你老远就在张望这家门口招牌上写的’今日特价菜‘啦。”他微笑,却一点也不摆架子。
她也笑了,带着无奈和释然,接着如愿地点了自己想吃的“海南鸡饭”。
“你就开门见山吧。”服务员走后,她忽然说。
项峰摸着下巴,看着她说:“几个月不见,你好像改变了很多——不过,我个人觉得是好的改变。”
“谢谢。”她也看着他,不再想掩饰自己。
“昨天我那个很讨人厌的弟弟忽然来找我,说是子默最近有点反常,情绪低落,也不太愿意理睬别人,那小子追问了之后,才知道是跟你吵架了。”
“……”
“他说他也找过其他朋友试着劝和,但子默还是情绪低落,”他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你也知道,那小子对于子默的事情,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却很上心。而且……我觉得我也有必要来找你谈谈。”
“……”
“因为半年之前,子默也曾经来找过我。”
“?”
“她跟我说,有一个很多年没见的好朋友,虽然每天都挂着笑脸,可是她却觉得对方并不快乐,甚至于很痛苦。于是她来找我,想请我帮她看看,这个好朋友究竟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如果是的话,她说……”
“?”
“无论如何,也请我帮这个好朋友快乐起来。”
“啊……”世纷捂着嘴,子默那张木讷而善良的脸庞就出现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并不是难过,只是,想要忍住即将滑落眼眶的泪水。
“她说,因为她很喜欢看这个人的笑脸,在她最失意、最困惑的时候,正是这张笑脸,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世纷抬眼看着那坠满了星形吊灯的天花,终于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很抱歉,”项峰悄悄地递了一块手帕给她,“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没关系,”她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手帕,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么后来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他摇头,“我想我还是不太擅长跟女人打交道,好像每一次的试探都被你识破了。”
世纷忍不住笑起来,尽管眼里还有泪水:“现实生活还是跟书上的不太一样是吗?”
他点点头,像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我听子默说,你有个双胞胎姐姐,很多年前死了,我想你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变得不快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疑问。”
“?”
“我可以理解失去亲兄弟姐妹的痛苦,因为我本身也有一个弟弟,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但你的痛苦……好像并不是失去亲人这么简单。就像是,你在失去了姐姐的同时,也失去了你自己。”
“……”
“……”
茶餐厅里的声音很杂,人们不断地诉说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去关心别人在说什么。
可是世纷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如在安静的礼堂中央回响的乐曲那样清晰:
“其实我——”
“——不用回答。”乐曲被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项峰那温柔的声音。
“?”
“也许她会拒绝你,可是不要放弃,她就是那种……嘴上说着‘绝对不原谅你’,但心里却会为你找千万个值得原谅的理由的人。”
世纷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她还是微微一笑,说:“谢谢。”
这天晚上,世纷下班回家的时候,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红酒,就是以前在子默那里喝过的品种。
天空虽然没有飘雨,但却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翻脸的小婴儿。
她把车停在车库,拎着红酒坐上电梯,其实还缺了一些东西,可是她没有去买,她只想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窗台守丧喝酒,如果可以的话,一边听着书璐的节目一边看着远处的霓虹灯,那么这会是一个她最喜欢的、安静的夜晚。
电梯停在31楼,她低着头走出来,抬头的时候,却不期然地看着正靠在她房门上的袁祖耘。头顶的声控灯是白色的,照得他的嘴角那恶劣的微笑看上去很苍白:
“中午那个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她看着他脚边那个方形的盒子,讶然地想,原来他是来质问她的。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她本想去摸钥匙开门,可是又放弃了。
“为什么要单独跟他出去吃饭?”
“不可以吗?”她问出来的一瞬,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可能已经激怒了他。
“不可以!”他等她,像是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
“……”
“……”
他们沉默着,直到袁祖耘忽然懊恼地冷笑一声:“亏我还带着蛋糕来要给你过生日……”
她别过头去,不想告诉他,她第一眼就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生日蛋糕。
“又没人叫你来……”她赌气地说。
袁祖耘瞪她,然后移动脚步走到她面前:“我怎么能不来?”
“……”
“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也赶来了吗?”
十三(1)
“什么……”世纷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像是曾经偷吃了饼干,以为别人都忘记,却又被旧事重提的孩子。
“不是吗,”袁祖耘就站在她面前,垂下眼睛看着她,嘴角的微笑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愉快,“你那样风尘仆仆地赶来,从你眼里,我可以感觉到你是记得的。”
“……”她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原本应该值得纪念的日子最后却变成了一颗毒瘤,长在她的心上,挥之不去。
所以那个夜晚她匆忙而至,当他定定地看着银幕,对她说“如果你不见了怎么办”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无法忍住夺眶的泪水。
他伸手抓起她披在肩上的发梢,轻声说:“我很久都没再过那个生日了……你知道吗,尽管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冥冥中,我却觉得,是这个日子把你带走的。”
“……”她抿着唇,抬头看他。
“你也很寂寞吧……”他的微笑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惨淡,“生日是怎么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