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云,我可以吗?”大阳说。
他把影集合上,正如刚才合上《三国演义》的空城计。
我很高兴,张庭和沈越的身影被他合起来了。我点了点头。但是没有笑容。
“可以试试吗?”他说。
我点头。心不在焉。
他的手第二次触碰了我的手。他把它们包在他的手掌里。他很高兴。非常高兴。一个35、刚刚36岁的男人,看上去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冲动。
我说:“我们喝杯酒吧。”
有一刻的沉默。
“以前,我在韩国的时候,喜欢开着车,到山上去。下雨天,我最喜欢。我总是带着三罐啤酒。开到山顶。山顶有一个小咖啡店,一到下雨天就没有人去了。那里我有一个专座,靠着窗子,雨水打在叶子上、玻璃上、屋顶上……”
我听着。那些让他留恋不已的事情。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他的听众。
“自从离开韩国,我唯一想念的,就是那种开着车,去一个没有人的山顶,听雨在头顶,劈里啪啦。”
“不想你的妻子?”
“不去想。以后也就慢慢淡忘了。日子越长,两人的生活就越不一样,再想都想不到一起去了。”
“爱情会和爱人一起变吗?”
“怎么说呢?”他看着酒杯,“其实自己也在变。”
“你打算以后——明年、后年怎么样?”
“明年我要在这家日用电器公司上班。但是后年,我就不想继续了。但是,这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我还是继续搬家,我想去台湾看看。”
“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恋爱?”这个问题很愚蠢。它最鲜明不过地表示了我的态度。包括我那冷静的语气。
“这个,很难说。”他也是如此谨慎。这让我神志清醒起来。
“你是不是要找一个结婚的对象?你想结婚了,是吗?”
他有点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有时觉得自己还想再去喜欢一个人,关心一个人。好像这也是一种需要。可是结婚,真的还没有想到。”
我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我笑起来。因为他实在是非常认真严肃。我为自己的随意、走神而稍微感到一点不好意思。我们根本不像开始恋爱的人。
但是其后,大阳却的确和我约会起来。我们去看电影。去淀山湖游玩。去杭州划船。去博物馆陪他看古钱币。甚至去集贸市场一起买菜回来做,最晚不超过十一点,他会送我回家。
我的爸爸从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实习单位的介绍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爸爸居然没有反对!爸爸说,如果你喜欢他,倒是一件挺让人放心的婚事。他说的居然是“婚事”。外婆很仔细地问着关于大阳的一切细节。我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全家人都认为他虽然有过一次离婚的经历,但是为人非常执著、勤奋、善良,在公司的口碑非常好。人样子也不错。他们几乎每次我出去之后都询问我们干了些什么。
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还问我,要不要请大阳到家里来玩儿?我张口就说:不用了,他要回家探亲。可是事实上,他就在上海。
除夕之夜。网上非常热闹。很多人都抛弃了电视机,来到了屏幕前面。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别人都不存在。我的Serein一个人在北京。他说,过节的感觉非常荒唐。
——爆竹。又来了!
——我不喜欢。很吵。
——和童年一样,是一种味道的留存。家也是属于童年的。而那些嘈杂,现在听来,简直是种打击。
——你在听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听音乐?是NIN。
——(
——北京怎么样。
——一片慌乱。慌乱于“应该”过节了。
——今年外婆还给我压岁钱了。
——哈哈。真是孩子。
——她说的话,你可能猜不到。
——说什么?
——她说:一定要找个好人家。
——找到了吗?
——好像找到了。
——那个太阳?
因为打字更加简便。我们已经把大阳篡改成了太阳。我认为那是一种调笑。
——是的。他已经在没有出现之前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喜爱。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呢。
——你会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如果我说,那是一个最好的退路。安全,稳定。你会怎么想?
——上海小女人。
——见笑了。但是我是说真的。
——结婚。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两个人,在一个生命的起点,决定过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人要老了才有必要结婚?
《二十一岁》第三章8(3)
——没错。也许我老了,还是不愿意。因为我现在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感觉。但是年轻,我知道。年轻的时候,不需要婚姻。
——那么,如果有人愿意跟着你呢。
——我不敢要求有人这么做。
——她自愿的。
——不可能。那将是一个不聪明的女人。
——不聪明又怎样?她爱你,愿意陪着你,愿意照顾你。
——只有当我老了,走不动了,才需要人陪我,照顾我。
——爱上你的人,真惨。
——爱上我的人,幸福。她们不用负责。她们可以自由。
——不能和爱着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
——绝望和想象。那才是真的幸福。在一起,那只是妥协。在妥协里梦想。
——有人说过你残酷吗?
——没有。
——那么我是第一个。
——我想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们不会在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我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外面零零星星还有爆竹声。远远的传来,似乎不真实。没有力度。这是一个相思失败、恋爱无望的结局。有一条退路,放在手边,触手可及。
——你的画如何了?
——进行时态。
——你不在线的日子,我就在假想你的画。我需要看到它们。为你的不在场做一些证明。
——傻Mili。
——是的。
——你爱的经历太少了。你单纯得就像童年村子里的季节。
——你爱的也许太多了。
——不。我没有。
——你有过多少个女友?
——不知道。我不认为她们是我的女友。
——可是你们经常一起过夜。在你不上线的日子。我想你一定在她们的家里。
——你真的这么想?
——有时。
——什么感觉?
——疼。
——那么,你想得不对。
——如果我说无所谓呢。
——你不会的。
——你撒谎了。
——你怎么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过年。很多很多年。
——年是一个大怪物。为什么要迎接它。
——不是迎接,是欢送。
——Mili,你别爱我。你的爱,我不熟悉。我害怕伤害你。
——你就不能不伤害吗?
——我从来不许诺感情的事情。感情是狂风暴雨是地底熔岩是和风细雨是干燥中的风沙。它没有形状。我不能掌握。我总是看着它来,它来征服我。我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弱小的动物。
——不需要许诺。
——对别人可以。对你,不可以。
——我真希望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网上的一个灵魂。
——现实很残酷,是吗?
——是的。
——Mili,有一天,我想过,给你打一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
——什么时候?
——有一天。感觉和你很近很近,不由自主地看大街上的女孩儿,想哪个可能就是你呢?
——为什么不打。
——那将是另一个陷阱。我得抵制它的诱惑。把这诱惑变成无尽的想象。在想象里煎熬,并且得到安慰。
——为什么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又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
——什么事?
——感情。电话。
——那么,现在,听我的话。
——好。
——把你的小手放到键盘上。
——干吗。
——把你的号码给我。
我给了。
——好了。用鼠标。
——嗯。
——把网断了。
——真的吗?
——真的。
——你不会就这么永远消失了吧。
——听话。
我滑动了鼠标,轻轻一摁。断了线。
电话铃在半夜四点轰然而起。我神经质地抓起它。我说,是我。
“栗云,我打了四个小时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大阳?”
“在上网吗?我给你拜年。”
“你也新年好。”
我痛苦得不行。
“大阳,你……还没睡觉?”他一向生活规律,是不折不扣的健康男人。
“用一个晚上,换一个电话,是值得的。”
“大阳,以后不要这么晚打电话,好吗。会把家里人吵醒的!”
“就这么一次。”
“那,要不就先这样?我怕他们起来。”
“好吧。我想你。”
“我也想你。”
“明天有空吗?”
“有。”
“下午过来吧。晚上我送你回家吃团圆饭。”
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我的家人是怎样期待他的到来的。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坏。
“你真好。我下午走之前给你电话。”
“好的。”
我们终于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切,真是阴差阳错。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十五分钟之后。我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二十一岁》第三章8(4)
我拿起电话。不说话。那头也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分钟。
“是你。”
“是的。”我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极细极细。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让我想到胡子。大大的喉结。陌生的雄性的感觉。
“刚才忙音。”
“我想起一个E…mail没有发。”
“不听话的姑娘。”
“对不起。”
他笑起来了。
“会不会吵醒你的外婆?”
“可能已经醒了,在外面偷听呢。”
“那么问她一声好。她是一个好外婆,只是偷听而已。”
“你说话真慢。”
“因为……不常说话。”
“为什么?”
“常常一个人待着。画画、上网、吃饭、写字、发呆、思考、睡觉、睡不着觉,都不需要说话。”
“今天睡吗?”
“和你一起睡。”
“等天亮吧。”
“好。”
我们开始在话题里漫无边际地游走。像两个梦游的人,恰好在打电话。我逐渐倒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没有脱衣服。我把他的声音捂在被窝里,靠在枕头上。我把自己的眼睛闭上,把灯关了,把窗帘拉开。我想,天亮的时候,我一定可以感觉得到。
不知道谁先入睡的。应该很快。我记得我们其实没有说什么就睡着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9(1)
我开始堂而皇之地幸福起来。我得到默许,可以半夜三更接电话。为此,我的爸爸说,要给我加一条热线电话,在我的房间。我始终认为,因为当年小姨的恋爱受到过分的阻碍而结局不佳,所以他们对我反而主动地宽容。
大阳真的很好。下午四点,我还在沉睡。他打来电话,妈妈说我还睡觉。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问候一番,挂了。他的老实,成为了我的同谋。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看他。我是真的高兴。我把他当朋友,除了不能告诉他,我在爱另一个人。我买了香蕉、苹果和哈密瓜。很重。我打电话撒娇,让他下来接我。他就下来接我,连厚衣服都没有披,只穿了一件长袖的T恤。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抱着我,他说,给我点温暖吧。
我们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中视新闻、看凤凰台、看MTV台。遥控器在我的手里。在他的家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电视,其次是他的照片,再其次是他的厨艺,再再其次是他的本分和温柔。
这是一份触手可及、而又温度适中的感情,可以完全掌握。Serein就像我的一个秘密情人,他使我和大阳的交往变得更加有分寸,于是,显得非常稳妥。这真是一个怪圈。
大阳不是经常吻我。他抽烟的。他对此很有自卑。总是一个人到阳台上去抽。完了还拼命地嚼口香糖。他每一个吻都带有薄荷味。
新年的礼物,是一件温暖的毛衣。纯羊毛的,手感极其柔软。又轻又薄。颜色是温馨的淡红色。毛绒绒的,贴在脸上,舒服极了。我甜甜地说一声谢谢。他故意板起面孔,说,你给我什么礼物呢?我觉得那像是一个爸爸在对女儿提问。反向的撒娇。
“你想要什么,你先告诉我。”
“我想要的,你是不能给的。”他把我和毛衣都搂过去。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脸庞,有古龙水的味道。嘴巴里,还是那股薄荷味。我蜷在沙发里,头枕着他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说嘛。你要什么?”
“真的说?”
“嗯。”我歪着脑袋点点头。很用力地点。
“想要你今天就嫁给我。想改一下中国大学的规定。”
我开心地笑起来。这的确是我爱莫能助的。这给我足够的信心,让我继续体验他给我的幸福。
“那怎么办呢?”我说。
他慈爱地看着我。低头吻我。小心翼翼的,轻轻的。然后他说,“我等你。”
我回吻他。然后我跳脱他的身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他把包装纸撕去。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我把自己的照片放进一个方形的、沉重的相框。仅此而已。那也是小姨当初给我拍的。在海边,风从后面吹过来,头发飞卷着,我的手在脸颊上抚去乱发。黑白的。
我得承认自己的偷懒。我实在想不出给他买什么好。他真是什么都不缺。在上海他只缺一辆车、一座山,让他在下雨的日子里开到山顶,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