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翼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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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翼天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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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以掩藏。
  在一家人门口,看到了阿贵。
  一些村民聚集在那里,围绕着一些麻袋,他们伸手从麻袋里捧出一些叶子,闻闻,又放回去,有人拎出一壶开水,人们让开,围着茶具站着。他们在买茶。阿贵和当地人的谈话我听不懂,但是看得出来,他买茶的时候,当地人都在笑他。有一些男人还笑嘻嘻地用手肘去撞撞他,似乎期待他点个头,或者笑着默认,可是阿贵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用粗糙的手捧起茶闻着,将它们倒入小茶壶,然后就安静地抽烟等待,不多一会儿,他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是闻又是尝的。他似乎还算满意,对着茶叶点点头。可是抬起头,对着那个看管茶叶麻袋的卖主,却皱起了眉头。又是一阵快速的交谈。
  最后,阿贵才拿出折叠成长方形的纸币。他很郑重地把钱交出去。卖主把称好分量的茶叶包递给他,最后又摇摇头,把袋子打开,用竹铲子多装了一些茶叶进去。阿贵这才点头。他回转身子往外走。这时,他看到了我。
  他有点慌张。他追上我,用非常缓慢的普通话说,“不要告诉她——这些茶叶——很贵!”
  我茫然地点点头。我觉得这个男人有很多心事的样子。为什么隐瞒这个呢?
  阿贵陪我散步回家。快走到了,我说我不进去,晓桐在工作。阿贵就让我去他的屋子坐会儿。他家原来有两间小平房,每一套都是独立的,有灶台,现在用的似乎是煤气罐。里面有两间分隔开的小房间。想象得出来,在小姨来之前,阿贵和他的父母各自占有一整间平房。而现在,前面的平房是阿贵的,弄得有点乱,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因为东西庞杂,并非很脏。小姨的那间平房里,灶台几乎是没有用的,外头那间是小姨的卧室。里间的房门在卧室的东侧,门经常是关着的,里面都是小姨的画、照片还有一些自制的面具、小玩意儿。我还知道,那个小屋子在夜里,就是小姨冲印照片的暗房。在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只红色的灯泡。
  我进了阿贵的房子。看到很多石头,他说,这里盛产怪异的石头。他还拿起那个小竹篓子,用粗糙、黝黑的手抓出一些彩色的矿石,它们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坚硬。他说可以把一些彩色的矿石碾碎,放在炉子里熬一下,会再次凝固,可以给晓桐做颜料,这些颜料不会褪色。
  “阿贵,谢谢你照顾她。”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大人一样,所以说得很沉着,很真挚。我在小姨的时空里,是一个突兀的人,但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与生俱来的吧。
  “晓桐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阿贵在我面前渐渐像一个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其辞,没有看我。他很少正视我。
  “阿贵,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他低着的头,有一些皱纹在额前,我看着这些纹路,突然幻想着这么一个内向的男房东和我年轻漂亮的小姨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我相信自己没有恶意,所以问的语气非常轻微。
  阿贵还是被触动了。我看见他碾矿石的动作停了一拍。我看不见他心里的种种波澜,他把它们埋藏了。
  “她会不理我的。”他说得相当含糊。
  阿贵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问:“是她叫你来问我的吗?”
  我赶紧摇头,我害怕真的看到一个受伤的表情。这句话已经澄清了上一句话里所说的那个“她”是谁。
  他又安静了。低下头去用力地磨着石头。矿石的粉末磨擦出的声音,是我在上海不曾听到的。沙哑的,朝地下蔓延的声音,似乎没有扩散到空气里。
  “我只是每天早上听到她起床了,悄悄给她泡一壶茶。”阿贵说。




《十八岁》第一章10(1)



  我看到小姨走出自己的小屋子,已经是晚餐时分了。阿贵烧了一盆凉拌苦瓜,一盆鸡蛋炒西红柿,一碗蒸咸鱼。我们在树下,知了在树上,小鸟也在树上,它们不停地叫,我们不太说话,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才有无数要说的话。我们一起开始吃饭。
  小姨吃得很少。一小碗米饭,几乎可以不用吃什么菜。阿贵做的菜不难吃,我想我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这里的菜偏咸,油水是有的,但是总觉得不怎么香,似乎火不够旺似的。我突然想喝牛奶,但是我没有敢说出来。
  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的。当我们吃完饭,小姨对阿贵说,“今天给小云烧点洗澡水吧。我就不用了。”阿贵很老实地点点头。他立刻进去打开煤气罐,用一个铁皮水壶去水龙头接水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转过身来对小姨说:“他对你很好的。”
  小姨点了一根烟,一张口,吐出一个烟圈。我们一起看着这个白色的烟圈渐渐扩大,还是一个圆圈,似乎一张逐渐张开的嘴,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就像一个沉默的尖叫。小姨又吸了一口烟,猛地吹成烟柱,直接吹在圆圈里。圆圈破了。一阵烟雾喷开去,我觉得我的眼睛被迷了。
  我在揉眼睛的时候,听到小姨的声音,非常老成的一种低语。她说:“你觉得他适合做我的丈夫吗?”
  我的眼睛还是湿的,我连忙张大眼睛,看着小姨。我摇了摇头。
  小姨在苦笑。
  “我爱的人都是留不住的。留下来爱我的都是我不能爱的。你会明白的,有时你不得不做一个负心人。其实一切都是故意的。这是一种……”她的嘴唇又抿吸着烟,烟是没有过滤嘴的,她在找一个恰当的词汇,并且找了好久。最终,她把这句话完成了,“一种……善良。”
  “我会觉得他很可怜的。”我想我能理解我的小姨。可是我更加同情阿贵,他极其严肃的表情之下,并没有什么怨气,这才使我觉得他是可怜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我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小姨的眼睛抖了一下。
  “很多原因。比如,他可以一辈子这样对我好,但是从不要求什么。比如,我曾经想过在这个海水里死去,因为不再有爱情了,可是我没有死,我想看着这片海活下去。又比如,这里与世隔绝,我可以不用真的生活。真的生活都是残忍的,在海的那边,在你来的地方,在我的过去。所以,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不走。对吗?”
  “我不知道。”这太复杂了。一个属于她的谜。一个只属于她的圈套。一个旁人说服不了的谎言。总之,我有一种感觉,小姨在逃避。但是我不能说,我自认没有发言权。
  阿贵缓慢地走过来了。他说,“水好了。我给你们温着了。我进去了。明天要去城里买东西,你要带什么吗?”
  “阿贵,带点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牛奶之类的吧,我还是老样子,要一些药水和胶卷。这里多买些彩色的。黑白的还有。”
  “哦。”阿贵不住地点头。他走进去了,悄悄地掩上自己屋子的门。
  “阿贵每一个月有两次进城。他去卖一些工具、材料、瓜菜,然后再给我带一点东西回来。你还想买什么?小姨有钱的哦!”她又做起了鬼脸。我看见脸上的纹路一下子收紧,又一下子放开。少有的鬼脸。我就笑起来,赶紧摇头。
  “你靠什么生活呢?哪里来的钱?”
  “我卖一些画、手工艺品,有时也会帮对面城市里的影楼拍一些风景照片。”小姨两手一摊。“就这些。都不固定的。只是在这里,钱没有太多用处。我赚钱,只是为了继续拍照。”
  这时,小姨突然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我自然地垂下眼帘看着她。我看见她在满意地微笑。
  “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愿意吗?”
  “拍照?”
  “嗯!”
  “好啊!帮我拍得漂亮点。”
  “你已经很完美了。你长得像我,不像你妈妈。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有你妈妈的那种温顺,适合群居人群的温顺。”她捏着我的下巴,故意以居高临下的眼神。
  “那你呢?”
  “我在人群里会显得更温顺,因为我其实根本不懂得交际的规则。我是一个社会白痴。”
  我的小姨就像一个离世索居的仙女。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在社会规则方面的白痴,一定意味着她在自己行为准则上的固执。十八岁的我,还不能这么和她交谈社会的问题。我打断这个话题,害怕显示出自己的无知。
  “晓桐,我们的石头心怎么样了?”
  “啊,你终于憋不住了。”小姨笑起来。她把我拉到屋子里。她点起蜡烛,屋子里一点点亮起来。我看见石头心,还在地上。只是它的身边,那些小石头小贝壳都不见了。
  “我没有先动它。我需要去找一个最小号的钻孔机。你看,我把剩下的东西都用上了。”她端起蜡烛,在一个架子上移动着光影。
  小贝壳和小石头,各色各样的,都被黏合在一个造型里,我隐约地猜测着,“是鸟?”
  小姨点点头。她解释说,这样的黏合作品,需要首先勾勒一个大致的形状,她画了一群鸟,正在从水面飞过,有的翅膀尖正撩在水面上。“鸟的羽毛,是贝壳。鸟的肚子,是石头。有足够素材之后,我会再上一次色,一次漆,它就会很大,很漂亮。这样的东西在旅游品商店经常有人买。”




《十八岁》第一章10(2)



  我在解释后,看着这个半成品,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完成后的作品,会是怎样轻盈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缺乏想象。而小姨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那个结局。
  “有时我会先勾个大样,有时我只是随意地黏合,随意地上色,会很抽象,也有人喜欢。自己喜欢的,就留着,谁也不卖。”
  她跨过一些瓶瓶罐罐,用手掀去一块白布,下面全部都是叠着的作品,我欢喜地蹲下来,一幅一幅地看。这是第一次,我真的看到了小姨的艺术品。我目瞪口呆,因为它们匪夷所思。在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一幅:完全是用小石头和墨汁做成的。小石头被削平,嵌在一张白色的底子上,它们被制造成一种崩溃的样子,在它们的后面,干浓的墨汁喷成一个女人的脸,非常抽象,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一朵花。石头崩溃、花瓣撕裂的样子,偶尔地点上墨,没有突兀的感觉,仅仅从画布里面凸出有石质层次的表面。浑然天成。
  “这幅有名字吗?”
  “没有。我只是喜欢石头被不停地磨,再用砂纸打磨成平行凹痕的样子。放射的感觉。撕裂。痛。压抑……这是我前年做的。那是我第一次改造石头,我开始明白天地之间玄妙的美感实在是出乎意料的,而且用之不竭。”小姨的手指在那些打磨过的石头平面上摩挲着,烛光依然是那么美。
  “石头有什么打动你的呢?”
  “看似坚硬,其实呢,只要你用心,就能发现它存在着的历史。你和石头之间,不是改造和被改造的关系,而是,打听和倾诉,抚摸和回应,刻划和表现……你会喜欢上它的坚硬。”
  小姨坐在地上,拿起那颗石头心。“我发现它非常坚硬。而坚硬的东西,最怕敲击,它不会轻易妥协,它宁可碎掉。所以我不敢草率。我需要多一点把握。它是你的幸运礼物。”
  小姨柔软地放松着自己的身体,说着关于坚硬的话题。我听着听着,产生一种错觉,她没有在说石头的坚硬,而是自己的固执。否则,一个人怎么可能对石头发生那么多感慨呢。
  我在未来的大学里将学习中文。中文里的通感、隐喻,其实就是人和物之间的情感交流。说到底,就是一个人对着事物,倾诉自己。
  小姨放下石头心,她叫我趁早去洗澡。她给我倒好了水,在一个又大又深的木盆里。坐进去的感觉非常奇妙,像躲在一个树洞里。水撩在身上的时候,海风从窗口吹进来,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而那之后隔了三天我才洗了第二次,因为阿贵去城里,不会当天回来。小姨告诉我,这些水需要攒。靠水泵打到山顶的水,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顺利。所以,家里的水,都存在水缸里。
  小姨说,八年来,都是阿贵从后院把水从水缸里打出来,装进水桶,一个扁担挑两桶。她说,她从来没有做过重活。我惊讶地看着她,眼前又出现那个浑身黝黑肌肉的阿贵,他的身体说话,他自己却沉默着。
  好在岛上凉爽、干净,身上即使出汗也很快就风干了。即使这样,我还是怀疑着,小姨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八年的?仅仅有阿贵?




《十八岁》第一章11



  连续一个星期,小姨常常出其不意地给我拍照。有时我们也去海边。我们欢快地奔跑,也安静地坐在树根上。小姨还让我尝试爬树,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像一个野孩子一样在粗粗的树枝上坐着,看着远方,觉得自己几乎能飞了。当我们回家的时候,走在石头铺成的斜路上,我听到照相机一直在响,小姨说,路很陡,所以月亮在你的肩头。
  ……我就这样熟悉了整个小岛,看到了贫穷、富裕、自然和家庭,听到了鸟鸣和松鼠爬树枝时小爪子发出的细微声响,还仰头看到星空,那无尽的宇宙深蓝深蓝的罩着我们的山头,就像一只童话中的玻璃球……我的假日是如此灿烂、无瑕,我几乎一辈子都在怀念那些日子。
  而小姨,总在夜晚进入她的工作室,她自己冲印照片,把大大小小的相纸挂在绳子上,我们就在白天走在影像的帘子中,随便哪张,都是美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裙裾飘动得这么美好,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阳光下有一片羞涩的阴影,不知道我的身体可以这样充满故事。我的摄影家,用她的镜头,教会了我看到自己。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发生了那么一件事情,小姨才开始制作石头心项链。
  小姨已经选好了作为配饰的一些小石头,选好了绳子,选好了样式。她也叫阿贵专门去城里找到工匠,借来了最小号的钻头。似乎一切具备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白天。我无所事事地在岛上转了一圈之后,发现海风猛烈起来。风似乎在树的上方狂奔,风的脚步忙乱粗暴地落在树叶上,整个岛上的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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