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你们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
“晓桐说过,她要带着成仔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的。”
“只是回去看看而已。我妈妈、还有以前,我外婆都很想她。更何况,现在有成仔。”
“可能她知道……带我回去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阿贵,你不是挺好的吗?现在我们是一家人。”
“不一样的!反正……就是不一样的。”
“这里变化那么大,以前像世外桃源,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你看那些房子,我觉得和上海郊区的都差不多的。”
“不一样的。我去过一次上海。”
“啊?”
“那时晓桐刚刚回来。我去常熟办事,联络一个生意。那次晓桐,已经怀孕了,她说,路过上海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我就去了。”
“去看什么?”
“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你去看看也好。就是这样。”
“那你看了什么?”
“我受不了那里。车子太吵了!商店里人太多了。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二十五岁》第五章10(2)
“……”
“我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我惦记她的身子。”
“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她回来之后。”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句废话。
“成仔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以后要给他买礼物。”
“不用了,你在那么远。”
“要的。”
“是秋天吧。”
“日子呢?”
“反正你不要买东西啦。”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成仔,把他背上的一排湿湿的沙子用手拍掉,沙子几乎干了,可是还黏在那里。
“那我问晓桐去。”我说。我已经看到了山顶的房子。房子果然是修过的,但是格局丝毫未变。还是那么里外两排平房。在房子中间的场地里,有一道木头桩子围成的小门。花园里种着些花草,大朵的美人蕉,红艳艳的,衬着白墙白得晃眼,黑瓦黑得湿润。
我们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阿贵喊着晓桐的名字。成仔脱开爸爸的手,小跑起来,他喊妈妈。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刚好撞倒了成仔,他身子一扭,一屁股坐下来。可是没有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他还是叫妈妈,并且伸出手臂。
晓桐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小屁股垫在她的臂弯里,成仔自在地扭转脑袋,他在看我和阿贵。
晓桐迟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浅,而且没有准备。
我的也是。虽然预想过很多遍,只差对着镜子排练了。我们这次无法拥抱了。她的怀里,有一个胖墩墩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想拥抱她,这个头发挽在脑后,穿着家居的棉裙子,身材还是那么瘦的女人。她的脸老了。终于,岁月携带一切,刻划了她的容颜。我在想,所谓的老,是否就是表情的缺失。
我告诉她,我去海南开会,正好过来看看她们。因为临时决定,所以没有通知。不要紧吧,我说。
随时欢迎。她说。
她对着阿贵说,那就吃饭吧。在屋子里,还是在外面?
阿贵说在屋子里吧,外面有蚊子。
于是我们走进屋子。放好的饭菜上面,有粉红纱布的罩子,圆拱的形状下面,是几盆干干净净的小菜。还都扣上了碗。
“饭菜还热吗?”阿贵问。
“热的。我刚刚扣上。想你们还不回来,估计成仔又到山下去玩儿了。”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就放他一人出去玩儿?”我问。
“他认得回家的路。”晓桐就这么回答我说。
阿贵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碗米饭和筷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面前。
我们开始吃饭。晓桐基本上在喂成仔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个标准的妈妈。这让我不习惯。我突然觉得我是多余的人,在进入他们已经成型的生活。
这样的家庭饭桌上,所有的话都只能是拉家常的。比如——
“你结婚了没有啊?”
“没有呢。”
“我想也是,没那么快。那么男朋友呢?”
“也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一个人真的那么好吗?”
“习惯了。不觉得缺少什么。”
“北京现在应该很热吧。”
“是。又干又热。”
成仔把一口饭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她在哄他。阿贵扒了几口饭,要把孩子抢过去。
他说:“给我喂吧,你们好好说话。”
“你吃你的吧。我来就行。”小姨说。阿贵伸出手去逗孩子。可是孩子只是朝他笑,并不动弹身子。当然,嘴里的那口饭也还是含着,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在转动嘴巴。这孩子其实是很调皮的。
“孩子那么大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倒是觉得他还小呢,还不能够让我骄傲地带出去,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经常是脏兮兮的,玩儿得特别野,像条小野狗。”说着这话,她做了一个鬼脸,用脸去碰孩子的脸。孩子咯咯笑起来,那口饭终于还是掉了出来。桌子上放好了预备用的餐巾纸和毛巾。晓桐在五秒钟之内就处理干净。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饭菜很好吃。不像以前阿贵做的那么咸。
一顿饭吃了很久。我们都在等成仔。小姨几乎没有怎么吃。饭菜都凉了。
阿贵收拾桌子,小姨带着孩子进了里屋。我也跟她进去。
我们坐在那张大床上。我看到两只盖着竹席的枕头并排放着。
这一坐,就坐了三个钟头。她吩咐阿贵继续烧水,然后给孩子洗澡。然后再哄他睡觉。孩子就躺在大床的中央。正中央。
我和小姨就那么看着他,迅速睡着。发出婴儿才有的微弱鼾声。
我们都小声地说话。直至阿贵进来,小姨说,我们去那边吧。
“那边”就是小姨原来的屋子,那里的单人床依然如故。我抬头看天空,一样的繁星密布。我问她,还点蜡烛吗?她说不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1)
“为什么和阿贵结婚了?”
我们的面前放着一套茶具。小姨拿了一只洗茶笔,正在一遍一遍蘸着茶水往茶壶身上涂抹。她说这是养壶。阿贵喜欢养得又光又亮的茶壶。
“你不是劝过我对他好一点吗?现在我可以说,他是值得的。他对我很好。”
“孩子……跟你挺像的。”
“真的吗?”小姨大胆地看着我。她知道这是谎言。孩子像谁,我们都清楚。
“其实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妈妈告诉我你结婚了。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有孩子。”
“一个家,当然会有孩子。”
“告诉我成仔的生日吧。他是我的小表弟。我给他买礼物。”
“秋天。”
“阿贵也这么说。”
“当然。他是他爸爸。”她加重了语气,在“爸爸”上。
“那我就每年秋天给他带礼物。”
“你呢。后来和斯璇说了吗?”
“说什么?……后来,他只是告诉我你走了。他把那封信看完了,就烧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怪他没有找你。”
“那你们呢?”
“我们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住,搬了家。跳了两次槽。就这样。”
“自己开心就好。”
“那个……怪我不好。”
“你没错。我和阿贵结婚是我的福气。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她笑着说。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很平。她还是坐在那个摇椅上。屋子里很干净。没有太多东西。
“我想问你一个事情。你要是真的不生我的气,你就告诉我,好吗?”我听着摇椅咯吱咯吱的响,真希望它能压住我的声音。它非常平稳,像机械的。
“说吧。”
“那天你说你要和我商量一些事情。但是后来你看到记录就走了。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想不起来了。”她两手一摊。回答得太快了,我的晓桐啊,这明摆着是撒谎。可是撒谎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想想吧。是不是和斯璇有关?”
“他已经不存在了。小云。我的第一个男人让我后来的八年都忘不了,都在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去逃避现实。所以我的第二个男人绝对不该是另一个翻版。我决定走,那么就走了。不留恋什么,那才是最好的方式。”
“你不会现在根本不想他吧。我是不相信的。”
“这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傻瓜。他就是一个过客。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过客。”
“可是一开始你们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后来就是了。他太年轻。以后的变化太多。而我不想陪他永远在尝试、抛弃和变化中过下去。”
“真的忘了?”
“忘了。你要是不来,我简直觉得以前在北京的生活就是一场电影,拍过、放过、看过。现在已经不会再去看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把他和第一个男人比较。真的,很多相通点。我觉得自己在重蹈覆辙。你这么想,小云——你和他成为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人,他就不再是爱人了。他需要另一种纯洁的爱情,仅仅是灵性间的吸引,而不是事事相帮的助手。有一种男人,他们不需要一个能干的爱人,女人越想证明她的不可或缺,越是会失去他完整的感情。而斯璇就是这样的男人。我爱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只能是一段激情。”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对我说真话了。面对同一个男人,即使是我和她,也不会坦诚。这让人觉得遗憾。可见往昔的那种亲密,无非都是“事不关己”的冷静交往。她有比我更多的顾虑,已经成为习惯,对那个话题封锁自己的态度。至于她对斯璇的评价,难道,我真的需要她来告诉我吗?
“那你还画吗?”
“基本上,不画了。”
“光拍照了?”
“拍照还是拍的。但是很单纯,给儿子拍点生活照,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拍点风景。”
“不创作了吗?”
“好久不想这些事情了。也有人来找过我。可是我想,得等孩子大一点儿。现在他就是我的全部。”
“怎么找你?你消失得这么彻底。”
“还是老办法。上网可以看到所有我需要见到的人。”
“晓桐,你现在说话,真是非常严谨。”
“什么?”
“可以看到所有——我需要见到——的人。一个定语就把我这个情敌排除在外了。”
我们终于笑起来。她也似乎没有想到被我抠了字眼。
“我只是想自己该换种方式生活了。然后呢,也似乎没有勇气找你。”
“为什么?这和勇气有什么关系?”
“没有勇气看到你,看到你那么——执著的保存一份感情。你一直都是一个闷罐子里的感情动物。可是我又不能鼓舞你去做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在于斯璇,而不是别的人。”
“你还是在乎他的,是吗?”
“在乎……他曾经陪我度过的时间。不在乎他的别的一切。与我无关。可以放手。”
我起身在这个房间里走,走几步,低头看看靠在墙上的一些图片。的确很少有油画了。有照片,大量的照片。那是一个黑白色调的房间,现在,亮着一种低沉的黄色灯泡,可以调节光度的那种。我站在落地灯前面,调着玩儿。暗下来,又亮起来,再突然暗下来,再慢慢亮起来。我觉得这是无谓的。什么都是无谓的。我来探访往事,可是往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2)
小姨看上去很累。她整个儿人看上去都非常虚弱。我记得她一直都很瘦,但很有精力。现在不同。当她躺在摇椅里闭上眼睛,让我想到了外婆。那放松的身体,像一件薄薄的衣服,仅仅摊在椅子里。我最后一次把灯调亮,她还是闭着眼睛。我突然想到,她可能已经睡着了。这时已经十二点了。我蹲下去看着她的眼睛。眼睛的下面,有一层积云似的黑晕。
第二天,我和成仔出去玩儿。我拉着他的手,非常喜欢他。他说要去山下。我要抱着他走,可是他不要。他要自己走。
一个孩子而已,看不出任何征兆,暗示他以后的嗓音,他的身材,或者脾气。我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像拉着一条可爱的宠物小狗。
中午的时候,我又捧了一大堆石头回去。都非常好看。我兴奋起来。拉着小姨来看。我说,这可以是很多素材啊,你都留着吧。她摇摇头,说只有自己遇到的石头才能留下来。那也是缘分。
“你什么时候相信缘分了?”
“一直都信。”
整个下午,天阴沉下来,开始刮风。而那些风没有影响我们三个人躺在大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的早上,我们仔细地听广播。因为当我说,我当天就离岛回北京。阿贵阻止了我,他说,据说今天下午会有台风登陆。
阿贵安慰我说,没有关系。这台风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不会很厉害。
可是风却不是这么说的。整个儿岛上的大树都在替风说话。风吹在它们的顶上,它们的头发乱了,所有的叶子和叶子之间都鼓满了风,树变成了帆布一样的东西,鼓起来。
小姨也有点紧张。我们开着电视机,一边说着闲话,吃着鱼干,一边等着省电视台随时发布的台风警报。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那天我必定是走不了了。
第四天的早上。我有点儿着急了。因为我必须回北京。我的摄影师一定已经到了。他不能替我撒谎。
可是雨已经洒下来了。重重的一粒一粒,啪啪作响。
听起来,一切都很糟糕。
下午的时候,我们都守在大床上。外面已经狂风卷着枝叶,大雨肆意滂沱。这一切就像灾难片的开头,不需要多加描述。
小姨搂着成仔。她对我说,这样的事情,很普通,每年的夏天都会碰上那么一两天。
阿贵穿着雨衣,跑出去几次。我问他,外面怎么样?他眉头紧紧皱着,还说没事儿。
我们的晚饭吃得非常简单。原因也很简单。我们都听到有一种恐怖的声音。
阿贵正式向我们宣称:“那边房子后面的大树好像有点裂了。”
是的。打过几个惊天动地的响雷!
我们的脸色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