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日子突然就显得平静许多。
阮薇还在坚持开店,过去一个星期,除了隔壁的便利店开始重新装修,她的生活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她每天早上固定收到一捧花,她把这些漂亮的野蔷薇都摆起来,慢慢放满一桌子,这花比路边常见的颜色要重很多,摆着看起来极显眼。
没了根的花,最初几捧渐渐枯萎,仍旧还有新鲜的送进来,一片紫色的蔷薇,花语都带着那个人的脾气,禁锢的幸福。
阮薇一个人坐在店里看它们,花和人都一样,她也是这样早早没了根,在叶家长大,以为自己真能和他一生一世。
那时候他们人小心思浅,阮薇的父亲刚没,老宅全是旧规矩,叶叔因为她父亲的事对她格外照顾,所以那些下人总逗她,说老爷子早就默许了,将来就把阮丫头给三哥。阮薇那会儿虽然才八九岁,半懂不懂的时候,但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当真,就连电视剧里说的厮守都相信。
南省那个年代还有过去的旧习气,尤其是叶家这种赫赫有名的黑道世家,三代单传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少爷,家里无论长幼,哪怕是六十岁的老管家也要叫他一声“三哥”,所以等叶靖轩再大一点,女人肯定是少不了的。
阮薇自己没什么好出身,在叶家从来都是老实听话的孩子,可就在这件事上特别走心,后来她大致也懂了。下人们没事的时候就爱聊些闲话,都议论叶靖轩既然这么喜欢阮薇,可以把她留在身边,将来再娶一个有家室的回来做主母,她听到这些就能好几天不理他。
叶靖轩知道她不高兴,于是传话,谁再胡说八道就打烂谁的嘴。
出事那天之前,叶靖轩还哄她,想第二天逃课带她去看海。可阮薇刚听保镖们开玩笑,说三哥在学校里交了小女友,她当真,还在生他的气,但那会儿叶靖轩早就懂事了,十四岁的少年,捏捏她的脸,故意放低身段惯着她说:“阿阮,我是你一个人的。快点长大吧,我证明给你看。”
可惜世事无常,她被扔在那场火里十年不见,他没能看着她长大,也没能证明给她看。
如今的阮薇坐着慢慢摆弄那些花,她想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情话,不外乎就是那一句,远比什么天长地久更动容。
她当然没天真到以为叶靖轩这么多年都没有女人,但她听得出他和夏潇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他对那个女人有真心,所以当她看见夏潇的时候才一点都忍不了,原来年少那些话真的都是浑话,哪能当真。
阮薇越想越难过,门外就透着一片大好的日光,可惜她不能晒太阳,从此就要躲在黯淡的角落里发霉腐朽,和这些花一模一样。
就算她过去开得轰轰烈烈,如今都被碾死,成了别人的泥。
阮薇起身出门往对街看,她在这里一天,叶靖轩也会在。果然,方晟很快带人从里边出来,以为她有什么事。
阮薇在太阳底下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晒得自己都有点头晕,她也不避讳,直白地说:“帮我告诉他,我想他。”
方晟笑了:“三哥知道。”
阮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别的事,她还是要回去继续忙。
店开得久了还算有口碑,偶尔有人特意来找她买束花,都夸那些蔷薇漂亮。但她一朵也不卖,自己留着,哪怕枯了也舍不得扔。
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他们这么久了不见面也不联系。
严瑞一般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就没有课了,会来接她回家。阮薇上车的时候总是走得慢,要往对街看一看,可她从没看见叶靖轩,连他半个轮廓都无处寻。
这样漫长而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阮薇几乎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
那天下午,阮薇一个人拿着喷壶给叶子上喷水,一片一片擦干净。她刚一回身,就看到叶靖轩站在玻璃门外。
她一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下意识伸手四处摸索,想要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非要扎进血肉里才分辨得出。
但叶靖轩已经走进来,天都热了,他穿了件灰色的衬衫,一看她就皱眉开口:“阿阮,放手!”
阮薇已经抓到一把剪子,听他这话一下就惊醒了,猛地松手扔在地上。
他好像原本有什么话,看她这么糟糕的状态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走过来扣下她的胳膊,让她冷静一会儿。
阮薇微微发抖,看着叶靖轩的脸,突然抱住他死活不松手。
她知道自己没骨气,可他这点残存的心疼让阮薇整个人都委屈起来,她想他,他明明如影随形,却不肯见她,这比起老死不相往来还要让她受折磨。
阮薇抱住他的脖子用尽力气,一语不发,简直就是在发狠。
叶靖轩把周围那些修剪花草用的工具全推开了,不让她再乱动。他从小就有个习惯,卡着她的腰把人提起来,让她坐在桌子上,好像她还是八九岁的孩子。
他看她的脸,终究沉下声音说:“你要再敢自残,我就把你的手砍了,听见没有?”
阮薇不说话,还是这么吃软不吃硬的丫头。
他又逼她抬头,叹了口气哄:“好了……阿阮,听话,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她总算点头,好半天才松开他,又说:“以后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店是自己开的,我一个人忙就够了,你还是回兰坊吧。”
叶靖轩不答话,向四周看看,目光落到那片野蔷薇上,总算有了点笑意,说:“我让人从南省运过来的,这里日照不够,开不出这么烈的颜色。”
她握着他的手,忍了又忍,静下心来好好和他说:“会长是不是还在逼你拿回芯片?”
要不他何必如此?叶靖轩早说过不怪她不爱自己了,甚至他身边也有新人陪着。可他还是一直不肯走,阮薇在,他就在,她实在想不明白。
叶靖轩有点嘲弄地笑了:“如今能逼我的人早都死光了。”
他不让阮薇再往下问,往外看了看。今天晴天太阳大,方晟立刻会意,打着伞在外边等阮薇出去。
阮薇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肯走。叶靖轩口气平淡,就和过去那几年一模一样:“摩尔病了,和我回去看看它。”
那是她过去亲手接生养大的心肝宝贝,阮薇果然放不下。她带好手机,在他车上直接给严瑞发短信,说要去城南的基地看牡丹的新品种,不用他来接了。
这在以前也是常事,偶尔阮薇总要自己跑一趟。
严瑞可能还在上课,没能直接回电话,只说可以等他明天没课一起去。阮薇回复自己已经打好车,严瑞没办法,嘱咐她早去早回。
整个过程里叶靖轩都没理她,过了一会儿扫了一眼问:“他是你什么人,现在出门还要和他报备?”
阮薇摇头没解释,叶靖轩伸手就要拿她手机。她没办法,看出他这几年脾气似乎越来越大,喜怒也难控制,于是她把手机收了,好言好语和他解释:“严瑞是我房东,一直好心照顾我。”
叶靖轩没看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好心……你未免把人想得都太好了,非亲非故,他就能提供便宜房子,带你看病,还帮你开店?”
就连前边的方晟都觉得说不过去,不自觉地笑了。
阮薇明白他们的意思,以为是在说严瑞的心思,她只好承认:“他是说过喜欢我。”
叶靖轩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过了好久,车都开进兰坊,他才开口,却并不是在跟她说话,更像自言自语,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这么笨怎么还敢做线人……”他侧过脸看看阮薇,伸手握在她手腕上,那里一道一道全是伤口,新的旧的叠在一处,没一处好皮肤。
他依旧还是不懂收敛的男人,连侧脸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轮廓。阮薇看他盯着自己,把手往回缩,不想让他看。
就这样一个示弱的小动作,叶靖轩就连口气都缓和了。
老人说,两人能过一辈子,不外乎一句俗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们虽然没那么好的姻缘,说不起一辈子,但纷纷扰扰将近二十多年的纠葛,原来也是他活该。
叶靖轩心里空洞洞的,生生死死到这一步,什么难事他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就对着阮薇,无论过去现在,他总也没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用手指抚着她的伤口,告诉她:“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会骗人?”
阮薇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停在他所住的院落前。
摩尔这段时间一直很懒,叶靖轩不在家的时候都请专门的人带它,原本都还好好的,可摩尔渐渐不爱跑动。一开始下人没太当回事,它是大型犬,天气暖和了它太热,于是大家把它送去修剪了毛发,可是摩尔渐渐开始四肢肿胀,明显跛行,如今连呼吸声都不对了。
叶靖轩毕竟养它养了这么多年,心里也着急,他连夜让人请兽医过来看,说是成年犬的常见病,肺性肥大性骨病,安排了手术时间,要带摩尔出去切除肺部的病灶,只希望手术之后一切都好。
阮薇跑去他房间里看它,摩尔明显无精打采,动也不愿动。她叫着哄着,它好不容易才过来蹭蹭她,阮薇心里难过,伸手去抱。叶靖轩怕它病了脾气大,不放心,伸手过来护着阮薇,慢慢地凑过去,轻声说:“小心一点。”
阮薇看着难受得站也站不起来的摩尔,又听见他这句话,一瞬间就想起当年。
那时她刚刚回到叶靖轩身边,他对不起她,宠着纵着就爱她一个,家里上下都供着她。管家听说阮薇喜欢阿拉斯加,特意带他们去亲戚家里,抱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走。她那会儿喜欢得不得了,小奶狗软得不可思议,她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叶靖轩看她这样,连口气都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伸手逗逗它,嘱咐她要小心一点。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那些日子阮薇提心吊胆,可她还有叶靖轩,有摩尔。他是最怕麻烦的人,可是为了她爱她所爱的一切,今时今日他还把摩尔一直带在身边,从南省到沐城,从未放弃。
摩尔嗅嗅阮薇的手,忽然把脸贴过来,蹭着她的肩窝滚来滚去。叶靖轩拍拍它的头,一下笑了:“你看它都多大了,当年跟你撒娇,现在还一样……摩尔!真没出息。”
阮薇再也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他。
过去那些事清晰如昨,后来摩尔长大了,阮薇腿不好,于是他们叶家唯一的少爷就成了遛狗人,早晚都帮她去遛摩尔。每天吃过饭,它就闹着要去院子里玩,阮薇就在门口把摩尔交给叶靖轩,还非要气他,抓抓它的下巴说:“摩尔乖,带爸爸去遛弯。”
那些生命中永未终结的夏,交颈而眠,日夜相对,为谁辛苦为谁甜。
总有那么多时光一晃而过,让人没心没肺地挥霍完,一想起来徒剩伤心。
阮薇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扭过脸死死抱住摩尔不放手,无声无息地哭。
叶靖轩也低下身,把他们都圈在怀里。
他要但凡能对这个女人狠下心,早没有今天这么多麻烦。可阮薇就是他叶靖轩的死穴,碰不得,伤不得,爱不得,也恨不得。
他到今天都活该,他连她的眼泪都受不住,哪还有半点仇怨能清算。
他像过去一样恶狠狠地威胁她:“不许哭!”
阮薇回身扑到他怀里,他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连哄带吓都没用,仿佛摩尔的病一下就串联起这么多年的苦,完完全全刺激到了阮薇,让她所有的软弱再也掩饰不了。
外边刚好来人,通知要送摩尔去宠物医院,这不光是骨头上的病,主要还是肺上的问题连带而生的,最好不要耽误时间。
方晟敲门进来,看见叶靖轩和阮薇这副样子,一时也没敢打扰。
叶靖轩松开她,阮薇坚持要陪摩尔一起去。方晟往外看看,提醒她:“薇姐,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是留在三哥身边吧。”
叶靖轩止住了方晟的话,摆手示意他去安排人,全程护送阮薇出去。
叶靖轩自己没有走,他看手下送他们上车才回来,又叫方晟:“去,多跟几个人,市里人多眼杂,谁敢给我出半点闪失,扒了他的皮!”
“是,三哥放心。”
叶靖轩刚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外边就有人来请,隔着一道门往里传。
方晟过来告诉他:“还是会长,不过这次只说请大堂主过去。”
叶靖轩毫不意外,直接用三个字解决掉外边的人:“没时间。”
到晚饭之前,会长那边一共来了三拨人,每次都是一句话,请大堂主过去。
第三次,叶靖轩刚刚打完电话,听下人说摩尔那边做完手术没事,阮薇一直陪着,在等它麻醉过去好抱回来,于是他这才有空出来,只带方晟一个人去见陈屿。
敬兰会是岛上历史最长的组织,因而一直是讲究传统的地方,原本是由陈家人一代一代往下经营,只是到了过去老会长那一代,老会长无儿无女,只有两个亲侄子,年纪小又特别不成器,就是陈峰和弟弟陈屿。老会长临终无奈,将敬兰会传给了养子,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华先生,也就因此注定了日后敬兰会里一番内斗。
那几年大家闹来闹去,最后华先生因为宿疾去得早,而陈峰也死在内斗里,华先生最后还是将敬兰会还给陈家人,交给陈屿。
说到底,谁都明白,陈屿要不是姓陈,怎么也轮不到他做会长。
如今会长所在的院子还是陈家几代人一直住的地方,大而宽敞,门槛就更多了。这院子过去一直没有名字,只是门上有副敬兰会创建人的题字。多少年过去,匾额的木头都朽了,看不出原本上边的字迹,可几代陈家人都没去动,反而得了趣,成了一道景致,都叫这里“朽院”。
叶靖轩一层一层往里走,最终才到垂花门,有人拦下他说要进去问一声,叶靖轩直接推开人就说:“不用。”
他带着方晟往里闯,而陈屿当时正在侧厅里看合同,抬头看见是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叶靖轩知道他成心拿架子,字里行间都不让:“会长想学华先生摆谱?学了半天只学了排场,他的本事半点没学到。”
陈屿猛地把手上的东西拍在桌上,正对着他:“我让你三分是看在过去叶叔的面子上。叶靖轩,你别太过分!”
他这一句话说完,左右立刻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