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笨,他隐隐猜出了这一连串举动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他复杂心绪之中,一定有几分如释重负。
因为,父亲,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单纯少年了。
或许,他爱母亲,或许,他也爱梅怡。
但是,他更爱他的事业,他的仕途。
所以,他一直拖到回D市的前一天,才去跟梅怡道别。
但是,他没想到,斯景犹在,伊人,却早已远去。
早在他启程去党校学习的同一天,梅怡已经不辞而别。她走得相当决绝,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我想,她的苦心,父亲,应该体会得到,并且,自惭形秽。
那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一直平步青云,仕途得意。
温柔的妻子,出色的儿子,温馨的家庭,一直是他的骄傲。
而梅怡,梅怡……想必,永远,已经埋藏在他的记忆中了。
毕竟,记忆和现实,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直至父亲在那年夏天,偶有一日,到哥哥的房间里去找东西,随意拉开抽屉,看到一张照片。
一瞬间,他如五雷轰顶。
因为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跟当年的梅怡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因为,背面的那个名字――梅念尘。
我父亲的名字,叫作沈涤尘。
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派人去查,果然,这个梅念尘,是他的女儿,是他和梅怡的女儿,是当年梅怡毅然搬到另一个小城之后,生下的女儿。
她一直没有结婚,多年来,忍受着白眼和嘲笑,将独自一人女儿抚养大。
梅念尘,梅念尘,梅怡为女儿取这个名字,是有着深刻含义的吧。
但是,她一心念着的那个人,注定是要辜负她的。
因为当时父亲的心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不行,不能让这个梅念尘,再接近自己的引以为傲的儿子。
这是要遭天谴的。
于是,在哥哥放榜的第七天,他就去那座小城,背着梅怡,找到梅念尘,他的女儿。
乍一看到梅念尘的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抱住自己的这个错失了十七年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瞬即将他击倒,于是,他亮出了哥哥一直以来急欲隐瞒的家庭背景,他虽然轻描淡写,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那就是,沈家,是不会接受她这样出身贫寒的女孩子的。他还暗含警告地对她说,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她的母亲。
对不起,女儿,这是我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我只能继续错下去。否则,不仅是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对不起……
倔强而内敛的梅念尘,在父亲找她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哥哥,要求分手,哥哥极端错愕之下,立刻乘了四小时的客车,去那座小城找她,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后,立刻就去找父亲。他们在那间书房,吵了足足两个小时。
或许,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猜到了问题的真正症结。
所以……
所以,他走了,留下了我们,去承受那无尽的痛苦。
梅念尘,梅念尘,梅念尘……她居然,是我的姐姐。
我的初恋,我的爱情,还没有来得及萌芽,便已经随风而逝。
我知晓了父亲的秘密,我分担了父亲的秘密,我同样地,严守住了这个秘密,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如此,因为,不管如何,不管心存怎样的怨怼,我和父亲,都有一个共同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母亲,我日益苍白瘦削的母亲。
我回到学校,我和梅念尘,我的姐姐,日渐疏远。
我无法面对她,我无法在明知她是我的姐姐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还像以前一样,去面对她。
我更痛恨自己,在明知她的艰难处境的同时,却无法真正去帮助她。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般,路上偶遇的时候,依然对我微笑,一如往常。
梅念尘念大四那年,她的母亲,梅怡去世了。
因为,我在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之后,突然有一天,在学校燕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眼睛无比深幽,她的臂膀上,佩带着黑纱。
那天,在燕园里的那株桂树下,我和梅念尘,聊了很久。
她说得很对,死亡,对她的母亲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什么。
但她的眼眸,依然一如往常。
后来,大四毕业前夕,梅念尘毅然报名去酒泉卫星基地工作。
我从燕园里宣传栏里的大红榜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很多人都很意外,也有很多人劝她,因为,她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梅念尘,我的姐姐,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走了那天,我去送她。
那天,她一直表现得很轻松,一直跟我开着玩笑,难得地活泼。
但是,火车开动的一瞬间,她在车窗里,向我挥手,她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对着我,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如遭雷击。
因为她说的是――
再见了,弟弟。
她对我说,再见了,弟弟。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那天,在那个拥挤的月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再见了,我的姐姐。
很快,我也大学毕业了。
在我毕业前夕,我的母亲,在深受忧郁症困扰多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又或者,这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在临死前,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握住爸爸的,然后,她吃力地,将我们的手拉到一起。
接着,她以祈求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我看着母亲深受病魔折磨的瘦削而没有血色的脸庞,霎那间,我明白了,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以她的无比隐忍,一直隐忍了这么多年。
但是,我依然不能原谅父亲。
我不能原谅他的背叛,还有,他的懦弱。他的这一生,辜负了太多,太多的人。
于是,办完母亲的丧事没多久,我向父亲提出,我要出国留学。
这一次,同样的,父亲很快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
这个时候的他,对仕途,仿佛已经有些意兴阑珊。早在两年前,他就婉拒了中央调他到外省去任省长的征询。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陪着她。
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谅他。
我在国外待了将近四年。
硕士毕业后,我没有急着回国,而是选择了继续待在异国他乡,国内,没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
直到我接到了父亲秘书的国际长途,在电话里,他说父亲得了胃癌。
我立刻启程回国,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还好,因为发现得早,在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后,父亲从死亡线上,又挣扎了回来。
但是,他的精神,迅速地委顿了下去。他向上级申请,提前退休。
我支持父亲的决定,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他,直至有一天深夜,我偶然经过书房,看见病后身体非常虚弱的父亲,对着一个相册在垂泪。
我走过去,我发现,相册里,除了我们家的全家福之外,还有当年哥哥抽屉里躺着的那张梅念尘的照片,此外,还有一张泛黄的,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照片。
我一怔,因为,那个女孩子的面容,和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依稀有几分相似。
父亲并没有发现我,他在深夜里,坐在窗前,低低地呜咽着。
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他。
无论……
但是,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决定,在D市定居下来,好好地,陪着我的父亲。
我很快就开了一家公司,从开业那天开始,生意就一直十分红火,当然,父亲的关系,父亲的老部下们,给了我极大的关照。
毕竟,这是在中国,人情关系,无法避免,为了公司,我也不得不经常出席一些应酬。
很快,就不断有人开始给我介绍女朋友。但都被我拒绝了。
或许,经过了当年,已经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真正走进我的内心。
有一天,在一个不可避免的应酬中,我碰到了她。
陆潇潇。
初初见她,我一怔,因为,她跟念尘,有几分相像。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人群中,礼貌而矜持地微笑着。她和念尘一样,拥有出尘的气质。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她们还是有很大分别。如果说念尘是一株傲然挺立在寒风中的兰花,那么,潇潇就是一朵默默绽放的幽莲。
并且,潇潇拥有连当年的念尘都没有的一种气质。
那就是单纯。
她的气质,纯净如水,但折射出七彩的绚烂光华。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注视着她,或者说,在那一刻,我的眼中,只有她。
除了她的温润笑颜,除了她的如水双眸,我的脑海中,再也容纳不下其他。
在那一瞬间,我的生命,如同蒙尘的黑暗中的空屋,泻进一道清新的朝阳。
甚至,我闻到久违了的青草馨香。
我仿佛看到满山遍野的薰衣草,在温暖的阳光照拂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低吟着悠扬的歌谣。
于是,几乎是立刻,我就下定了决心――
为了这抹可贵的纯真,为了这片来自天堂的温暖,我愿意,我愿意倾尽所有,我的所有。
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沉默中受着煎熬,或许,这时一个绝无仅有的契机,可以拯救我,可以从无言但令我窒息的黑暗中,拯救出我,令我重获新生。
同时,我清晰认知到,潇潇于我,不仅是一个天使,更重要的是,她带给我的那种深刻的心灵悸动,即便是当年的念尘,也未曾有过。
对念尘,从头到尾,我的怜惜,多于爱恋,而对潇潇,我倾注了有生以来最深最浓最醇厚的情感。
她的单纯,她的沉静,她的善解人意,她的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只知道,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于千万人之中,我竟然还能有机会,去遇见,我要遇见的那个人。
没想到,在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之后,我终于第一次,可以接近那种,传说已久的幸福。
又或者,这一刻,命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我了。
潇潇,潇潇,潇潇……
你知道吗,我正在寻找我灵魂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这一次,我要一手掌控我的命运。
于是,我在屡次邀她而不得之后,不惜通过她的继父,宋致山先生,向她靠近。
我生平第一次,放下我所有的身段,用尽了我的所有心思,就为了博得她的一抹笑颜。
那抹笑颜,对我来说,珍贵甚于世界上的任何瑰宝。
但是,我注定,无法亲手握住我的幸福,我的命运。
从潇潇最初的抗拒,到之后的犹疑,再到后来的勉强,她的眼中,始终没有我。
在她那双澄静的眼眸中,由始至终,只有一个男孩子,宋聿。
那个年轻而鲁莽,深情而霸道的大男孩。
一直以来,潇潇的难过,潇潇的忧伤,我都看在眼里。
但我的痛苦,我的压抑,潇潇却并不知道。
终于,在那天,她生日的那一天,我明明知道她的心神不属,我明明知道……
但是,我仍想放手一博。
于是,我约她出来见面,我口袋中的那个盒子里,安静地躺着几个月前我专程去香港买的钻戒。
我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在翻牌之前,都不愿意承认,原来自己,会是那个最大的输家。
但是,我终究是那个注定要输的人。
看到宋聿满头大汗地匆匆推门进来,看到他站在潇潇的身后,那双执着而深情的眼睛,那张焦虑而年轻的脸庞,听着潇潇低柔但坚定的声音,原先准备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我,几乎是瞬间,便投子认输。
记得不知道谁说过,爱一个人,就是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幸福。
潇潇,潇潇,我只希望,当你幸福的时候,不要忘记,永远有一个人,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你。
他希望你幸福。
永远,都希望你幸福。
我走出餐馆,往回看,我微笑。
在满天星子下,我微微苦笑。
自始至终,从头到尾,我都是看着别人在人生舞台上倾情演出,却永远只能站在一边默默旁观的,那个局外人。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的人生。
但是,能够看着我爱过的那个人幸福,我的这一生,应该无憾。
现在的我,站在D市机场。
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要飞向大洋彼岸。
三个月前,父亲去世了。
一个月前,我将公司转了出去。
因为,父亲去世了,念尘,我的姐姐,在酒泉奉献着她的青春和热忱,而潇潇呢,她生活得很幸福,和心爱的,那个人。
在这里,我已经一无牵挂。
所以,我走得了无牵挂。
或许,从现在起,我应该去寻找新的,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或许,总有一天,我的幸福,会在人生的下一个街角,不期而至地,默默等候着我。
番外二
若干年后。
澳洲农场。
灿烂的阳光下,青翠的草坪上,宋爱潇牵着妹妹的手,颇有几分警惕地看向面前那个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的黑头发蓝眼睛的俊秀男孩。
哼,自从爸爸妈妈大老远带他们到安娜阿姨和费叔叔家里来做客,他们家的儿子,这个叫什么菲利普的小男生就一直跟着他们,不,更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