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路走到今天。
走到了这个看上去似乎平和安稳的今天。
可谁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根本不会有什么安稳的今天明天,因为随时都会有人取代你,随时都会有风云色变的那天。也许到了那天,他又会落得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下场。
尤可意站在原地看着他,两人的距离不过半步,可隔着模糊的烟雾,却又好像很远很远。
严倾掐灭了烟,侧过头来平静地望着她:“尤可意,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人了吧?我一无所有,活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随时随地还可能连命都没有。这样的人,值得你留下来吗?”
“……”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回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回到父母身边。你这个年纪,经历过的最大挫折就是和父母吵吵架斗斗嘴,你以为一点争执就把你的世界毁得差不多了,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奢求着你今天厌恶的这一切……只可惜就连做梦也得不到。”
他总是这样的,不管说什么,不管内容是关心体贴的还是会让人热泪盈眶的,都是一样平静又疏离,会让人有距离感。
只是如今,尤可意似乎能明白这些距离感从何而来了。
他不曾得到过来自谁的关怀,所以他拒绝走进任何人的世界,或者说哪怕他无意当中走进了谁的世界,也会下意识地拒绝对方走进他的心里。
可是比起有的人浓墨重彩、感情充沛地去回溯自己的悲惨童年,严倾这样不着痕迹、不露情绪的描述却更令人震动。
那是不需要语言去刻意勾勒的伤疤。
那是在另一个她所不熟悉的世界里,最令她感同身受的孤独。
她觉得眼眶又有些无法抑制地潮湿了,只能笨拙地伸手去握住严倾,“我不走,我不走……”
她很想安慰他,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倾低头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手,她的那只白皙修长,每一寸肌肤都像是上好的白瓷,莹润光泽,一看就不曾做过什么家务。而他的那一只呢?有茧子,有伤痕,风吹日晒的生活已经烙在了皮肤上。
他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像是对待孩子那样在她的头顶轻轻婆娑两下,“乖,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回家去吧。”
尤可意还是摇头,“我不回去。”
严倾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她说:“就算你任性,也总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这种人,仇人遍天下,平时想和我过不去的人就已经那么多了,更何况今天还受伤了?如果有人借机来寻仇,我自顾不暇的同时还要来照顾你,你觉得我有那个本事吗?”
尤可意傻眼了。
最终还是妥协。严倾打了个车把她一路送到了小区门口,然后陪她走到了单元门前。
寂静的深夜,海一样绵延悠长的时刻。
她的思绪一直沉浸在那个故事里,根本挣脱不出来。她觉得胸口堵得慌,为这个男人的过去,为他的孤独,为他一片荒芜的人生。
她站在声控灯下,在它熄灭的那一刻侧身抱住了严倾。
她不善言辞,不懂安慰,可她想把她的心疼与心慌通过这样的方式说给他听。
严倾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后他慢慢地开口说:“尤可意,我不需要人安慰。”
“……”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拿了下来,然后后退一步,平静地看着她,“我过得很好,当初想得到的一切如今都得到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所以你不要同情我,那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声控灯因为他的说话声重新亮起,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灯光下,尤可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那个背影孤绝料峭,像是即将融入墨色之中的一点亮光,很快消失不见。
☆、第22章
尤可意翻来覆去一整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最无语的是她还做了个梦,传说中的白日梦。
梦里有个小男孩坐在城北老巷的那间屋子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镜头无限拉长,将他的影子逶迤一地。
她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就好像电影忽然卡住了,动弹不得。直到那个小男孩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才猛然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
那双眉毛微微蹙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愁绪都敛入眉峰之间,恰似远山之黛。眼睛是透亮深沉的,隐隐埋藏着冰川之下的暗流,平静时像是辽阔的大海。
他朝她微微笑着,哪怕一个字都没有说,嘴角上扬的弧度也让她熟悉得整颗心都融化起来。
尤可意睁眼,失神良久才伸手按掉床头的闹钟。
七点半。
她堪堪睡了两个小时,现在却睡意全无。
那双眼睛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坐起身来,停顿了片刻,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进厨房淘米熬粥。
八点半的时候,尤可意下了通往城北的公交车,沿着巷口往里走,一路走到了那间屋子门口。
她以为会看见他躺在木床上睡觉的样子,可走到门口时,才发现走廊上的洗手间里有哗哗的水声,于是顿住了脚,往那里走了几步。
这是最老式的那种楼房,只有四层,卫生间和厨房都在走廊上,和起居室是分开的。
她从洗手间敞开的门往里看,狭小的空间里站着个男人,穿着件白色t恤,下面是棉质黑色长裤,正对着墙上那面裂了好几道缝的镜子刮胡子。
洗手间很陈旧,但好在还算干净。
严倾背对她,胡须刚刮到一半。他用的是那种手动剃须刀,刮之前要在脸上抹一层白色的泡沫,像是圣诞老爷爷的白胡子。
尤可意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视线与她在镜子里相碰,严倾的手顿了顿,顶着一下巴白花花的泡沫就开口问她:“你怎么……”
怎么又来了?
尤可意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桶,“我熬了粥给你。”
严倾的视线落在那只白色的保温桶上,停滞片刻,“巷子外面有卖早餐的,你没必要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
“你受伤了,病人应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比如皮蛋瘦肉粥。”尤可意仍然维持着笑意。
严倾却接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卖粥的店也有。”
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尤可意握住保温桶把手的手指紧了紧,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严倾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脸上,看见她局促不安又拼命掩饰的表情,又看见她不算厚实的大衣,天这么冷……他重新移开了眼,低声说:“进屋等我。”
“哦。”尤可意总算松口气,老老实实地转身走了。
可是进屋之前,她仍然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镜子里的他眉目如画,哪怕下巴上满是白色泡沫,却也好看得不可思议。
他轻轻地沿着下巴刮着,姿态从容不迫,眼神平静温和。
白色t恤贴在肩胛骨上,有轻微的绷带痕迹,肌肉紧实而优美。
她很快收回了视线,指尖微微蜷缩了片刻,发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把保温桶搁在写字台上时,尤可意看见了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些泛黄的照片。都是些婴儿的照片,旁边的小字写着多少年多少月,孩子几个月大。
最小的一张是二十天,最大的一张是三个月。
年幼的严倾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笑容可掬地望着镜头,望着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他哪里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尤可意沿着玻璃轻轻抚过那些照片,心下一片潮湿。一想到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就觉得很难过。
直到严倾推门而入,脚步声打断她的思绪。
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拿过保温桶,然后问她:“你吃过了吗?”
“吃——”她下意识地想回答他已经吃过了,结果只说出一个字,就陡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呃,忘了吃。”
她看上去有点窘迫,双颊微红,像是早春枝头不太艳丽的杏花。双眸水亮亮的,似乎随时随地就会被风吹出层层涟漪。
严倾有那么片刻的怔忡,但很快挪开了视线,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将粥倒了一半在盖子里。他转身去厨房拿了两把勺子来,然后把桶里剩下的那一半粥递给尤可意,自己端起盖子里的那一半。
“一起吃吧。”
他也没有客气,不会扭扭捏捏地说什么“大清早的给我熬粥你辛苦了”,只是安静地坐在木床上,埋头不太斯文地喝粥。
从尤可意的角度就只看得见他乌黑柔软的发顶,那些短而黑的头发像是墨迹一般蔓延开来,柔软又温和。
她靠在写字台边,慢慢地喝了一口自己熬的粥……味道还真不算好。皮蛋碎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瘦肉颗粒太大,一点也不细滑,盐似乎也放多了点,咸咸的。
可是她看见严倾喝得很认真,天气那么冷,他就穿着件薄薄的t恤,胸前因为刚才洗漱的缘故还沾染了些水渍,变得透明而贴身。
尤可意问他:“是不是……很难喝?”
严倾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那点粥,抬头再看她的时候,摇了摇头,“很好。”
她一下子有些说不上话来,好喝不好喝,她自己还不知道吗?可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说好喝,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他尝到了她的心意,也领了她的好意。
尤可意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次品咸蛋瘦肉粥,顺着嗓子流入心底的还有一些暖暖的情绪。
直到严倾把盖子放在写字台上,在她旁边低声说了句:“一会儿我把保温桶洗了,你拿回去,明天不用再来了。”
最后那一句直接让她停下了喝粥的动作,喉咙一堵。
抬头再看他时,严倾正目不转睛地低下头来与她对视。
“尤可意,昨天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不只是把它们当成一个故事,听完就完,而是认认真真思考过。”
“我思考过了。”尤可意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我认认真真想了一晚上,唯一睡着的两个小时里也梦见了你。”
严倾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即一愣。
尤可意顿了顿,最终把保温桶抱在怀里,视线停留在地板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只是一时冲动,想不开,所以才……才想和你做朋友。但其实我——”
“但 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冲动,还要想不开。”严倾替她补充完整,“我并不了解你目前遇到了什么困难,和父母发生了什么矛盾。但我所看见的,是你的室友暂时离 开了,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不满意父母对你的严格掌控,所以一心一意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可我不是你追求自由的媒介,我这里没有自由,只有你想象不 到的肮脏和混乱。”
尤可意张着嘴望着他,没能出声。
“尤可意,我是个混混,是个无业游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威风凛凛的黑道大哥。劫富济贫的事情我不做,那是罗宾汉的职责。伸张正义的事情也不是我的菜,那是警察的饭碗。我不过就是个喊打喊杀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罢了,你看看清楚。”
严 倾从她怀里拿过那只保温桶,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锐利,声音里却没有什么温度,“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你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同情不是你任意妄为的借 口,我再说一次,希望你认认真真为自己、为你的家人考虑一下,别妄下定论,把我当做什么需要你这样的千金小姐给予温暖和怜悯的可怜人。”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像是刀子一样直插人心。
尤可意甚至来不及辩驳,就看见严倾从写字台上把保温桶的盖子也拿了起来,转身往厨房走去。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刚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本来是他受了伤,她想帮他清理保温桶的,可是如今……也许用不着她多事了。
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严倾这个人。
潜意识里,她总是把他当成雨夜里拯救她的那个大英雄,身披五彩霞光,温柔又神秘,像是童话里了不得的大人物。哪怕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她也不曾把他往坏处想。
他应该是温柔无声的。
他应该是窗前落地灯下沉默抽烟的神秘男子。
他应该出现在任何她需要人帮助却不曾预期过会有人来帮她的时刻。
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冷漠尖锐,这样伤人。
她慢慢地走出门去,看见斜对面的那个小隔间里,遍布油渍的老旧厨房,那个男人背对她在水槽前清洗保温桶。
然后慢慢地想起今天早上她是怎么在厨房里一点一点操作着那些她并不熟悉的步骤,就为赶来给他送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眼睛很酸。
很委屈。
她没有等他洗好东西还给她,径直走出了楼房,飞快地沿着巷子离开了。
☆、第23章
日子就这么一连过了好多天,直到系主任打电话来催她返校的事,尤可意一愣,这才意识到离假条上的返校日期已经过去两天了。
她赶紧道歉,说自己明天就回学校。
系主任喜欢她,自然也没有过多责怪,只是说:“你看看你,一连请了两个月的假了,课都耽误了那么多,赶紧回来补上进度,知道吗?”末了顿了顿,还安慰了一句,“校庆的事情是罗珊珊的不对,你也别放在心上,以后机会多的是。”
尤可意是真的心头一暖,在这边真心实意地回答说:“谢谢主任,我会努力的。”
然后陆童也回来了。
带着和之前全然不同的灿烂笑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沐浴在爱河里的姑娘。她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尤可意返校几天之后扑啦啦地飞进门来抱住尤可意,大叫一声:“想我了吗?”
尤可意一巴掌朝她脑门上拍去,“你谁啊你,跑我家来干什么?滚蛋!”
这个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忘恩负义之人!还知道要回来?
陆童又是蹭又是撒娇,眨巴着眼睛装无辜,“怎么啦?谁惹我家可意生气啦?让我去收拾他!”
尤可意毫不客气地瞥她一眼,“你眼皮抽筋了?眨那么勤快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