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思绪都被人抽空。
这一刻,严倾开口说:“阿姨,我叫严倾。”
他伸手握住了尤可意,望着祝语,神色从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尤可意的男朋友。”
他代替尤可意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她挡在了身后,哪怕语气很礼貌,可眼神里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比如对祝语的不满与对尤可意的心疼。
他带着隐忍的怒气看着祝语,却碍于她的身份不便发作。
而祝语又何尝看不出他的态度?当下怒极反笑,反讽一句:“我问你了吗?”
严倾看着她没说话。
她伸手要来再拉尤可意,却被严倾挺身挡住。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伸手给了严倾一个重重的耳光,怒骂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那一声耳光清脆得像是玻璃器皿在高温下骤然炸裂,突兀又惊人。
尤可意惊呆了。
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惊慌失措,大步从严倾身后踏了出来,尖声叫着:“妈妈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打他?他——”
“尤可意。”严倾沉声喝住了她,一把把她拉回身后,自己依然挡在祝语和她的中间。
“我为什么打他?你问我为什么打他?”祝语高声怒斥,“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尤可意,你简直不要脸!小小年纪居然跟人开房!我教了你二十一年,这些都是我教的你吗?你简直——”
“够了!”严倾忽然间朝她喝道,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不要再说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让我不要说我就不说了?”祝语像是盛怒中的狮子,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话语来狠狠攻击眼前的男人,她指着严倾的鼻子,“我教育我的女儿,关你屁事!你是哪里来的下三滥?专门坑蒙拐骗无知少女!你,你……”
她整个人都快要失去控制,随手抄起桌上的吹风,也不看清自己拿了什么,就径直朝严倾砸了过来。
然而严倾不是尤可意,他只是敏捷地往旁边猛地偏头,就轻而易举躲过了这一次攻击。
吹风机砰地一声砸在墙角,声音简直惊天动地。
一砸不成,祝语更加愤怒,这次想也不想就抄起了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大有要同归于尽的意味。
尤可意在这一瞬间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严倾面前,严倾一个始料未及就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那只烟灰缸瞬间砸到了尤可意的后脑勺上。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都变了调,浑身一颤,软软地朝严倾倒了下来。
严倾的呼吸都静止在了这一刻,只能下意识地接住了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惊呆了,祝语也惊呆了。
***
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灯光,白茫茫的床单被套,白茫茫的病房。
对于医院,祝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感。
她曾经是红遍文工团的小天鹅,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四处为首长们演出。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她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舞换来了红遍大江南北的青年舞蹈家之称。
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她是老大,老二老三都是男孩。都说皇帝疼老大,百姓疼幺儿。因此她这个最大的女儿就成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典型,要在家里忙里忙外照顾弟弟、洗衣做饭,又要在团里努力练舞,想要闯出名堂。
她能进团还多亏了父亲是文工团的后勤人员,成日求爹爹告奶奶的,才帮她争取到了去团长那里跳个舞的机会。她深知自己进去是多么不容易,于是更加努力起来。
为了成为团里的第一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然后啃着馒头骑自行车去团里练舞。中午又要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给弟弟做饭,有时候晚了,爸妈回家就会数落她。
她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听完就出门,骑着自行车又回团里去练舞。
她长得漂亮,身段好,从小又有跳舞的天分。
她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得如此窝囊,照顾弟弟、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在梦想与现实中奔波……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些都是她无比厌恶的。
她要摆脱这一切,她想永远成为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那只小天鹅。
很多年的时间过去,她终于做到了。
那一刻,她在舞台上跳完了八分三十一秒的芭蕾独舞,踮着脚尖敬礼致谢,台下的军官们纷纷站起身来,微笑鼓掌。
没有人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没人知道为了这八分三十一秒,她在那间练功房里不知疲倦地踮起脚尖旋转了多少个日夜。
她的眼眶里是闪烁的泪水,而对于台下的观众来说,却不过是一个眼眸璀璨的小姑娘欣喜的神情。
没人知道此刻终于大获成功的她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嚎啕大哭。
此后的一年里,她四处表演,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一名大学教授。
丈夫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爱搞科创,钻研论文很在行。但这并不要紧,他耳根子软,什么都听她的,也不爱计较,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做主。
别人都羡慕地说她:“祝语你命好啊,野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还嫁得这么好!”
那一年的时间里,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命好。
然而好景不长,她从未料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只辉煌了这么短短一年。
她用十年的汗水去换她的梦想成真,可是梦想实现得如此绚烂,绚烂到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那一次舞台事故是因为灯光原因。舞台不大,她当时正一下一下跳跃着,离台边还有两步的距离。
就在那一刻,头顶的一站射灯忽然间发出清脆的爆炸声响,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看见那盏巨大的射灯摇摇晃晃地朝她坠落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声尖叫起来,而她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不顾一切地朝前面倒去。
射灯并没有砸到她,然而因为失去重心,她跌下了舞台。
台子有两米高,她是后脚跟着地,韧带断裂,两根脚骨粉碎性骨折。
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陌生的病房里,住了两个月的院。
两个月里,不断有人来慰问她,每个人都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真的是好险啊,幸亏你反应快,不然被灯砸中了,就不是受个脚伤这么简单了!”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别难过,会好起来的!”
……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都快要麻木了。
可是她的耳边反复回荡着醒来那天医生对她说的话:“很遗憾,祝小姐,你的脚虽然能好起来,但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那个年轻的医生还说了很多,比如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正常行动是没有影响的,比如住院期间千万要食补与药疗同时进行,比如……
她记不清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她只听进去了那一句话。
“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所有的人都说着她有多么幸运,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不容易,可是那两个月里,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梦想坍塌了。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
她连这辈子唯一擅长的事情、唯一热爱的舞蹈都失去了,她捡回一条命又有什么用?
那只小天鹅不见了。
从今以后,她又只能做回以前的那个祝语,洗衣做饭,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直到她有了孩子,直到她看见她的女儿在她面前翩然起舞。
那一刻,她暗淡的眼神忽然间亮了起来。
血液一瞬间沸腾了,太多的情绪充斥在心口,就快要叫嚣着炸裂她的心脏。
***
尤可意睁开眼的第一刻,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娴静姿态坐在窗边,眼神空洞而迷离,像是在追忆什么遥远的年代。
她坐在那里,眼神落在尤可意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女儿看见了别的什么。
尤可意艰难地张嘴想叫她,却忽然感觉到脑后的一阵剧痛,于是那声妈妈变成了吃痛的抽气声。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昏迷以前发生的一切,那声妈妈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了。
严倾呢?
严倾在哪里?
她慌乱地想要转头看看自己在哪里,可是头痛欲裂,她都快要哭出声来。
☆、第47章
床上的动静终于把祝语从回忆里唤醒,她在第一时间扑到了床边,急切地问女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急急忙忙地抬手去按床头的呼叫按钮,然后对尤可意说:“你别急,医生马上就来,不要急啊!”
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说着话,也不知道她究竟发现了没有,其实现在这些话根本不是在安慰尤可意,反倒是在安慰她自己。
尤可意的后脑勺疼得厉害,压在枕头上只感觉神经在一跳一跳的。她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脑门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
她看着床边的女人一把拽住她的手,皱着眉头责备她:“不许乱摸!伤口很深,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你安分点!”
这一刻,尤可意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地从妈妈手里抽回了左手。
她很熟悉妈妈脸上的表情,因为过去二十一年里,她几乎每次回家都会看见这样的神色。
“尤可意,不许玩电脑!给我进书房去做数学题!”
“尤可意,关掉电视机!立马关掉!你今天练够三个小时的舞了吗?没练够就不许看电视!”
“尤可意,你给我立马辞掉培训中心的兼职!我养不起你吗?我从小送你去练舞就是为了让你去当什么兼职老师的?我告诉你,我不许你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
有太多的不许,多到让她在成长过程里渐渐就忘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知道妈妈不许她做什么。
可是这一次——
她抬头看着妈妈,轻声问了句:“既然你不许我乱摸,怕伤口恶化,之前又为什么要把我砸伤呢?”
祝语的神情一僵,前一刻自然而然露出来的苛责表情骤然消失。
她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身边的人都听从她的指令,毫不违背,所以刚才只是下意识地又开始命令尤可意。
顿了顿,她说:“可意,你知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从来就没有想伤害你,之前只是太气了,想砸的是那个下三滥——”
“他叫严倾。”尤可意一字一句地打断她。
祝语停顿了片刻,方才才放柔和的目光又变得坚硬起来。
她语气平常地说:“他叫什么名字跟我有关系吗?”
尤可意看着她没说话。
祝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调整好了情绪,轻声说:“你还年轻,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年轻人经常走错路,一次两次不要紧,只要知道回头就好——”
“我不会回头的。”尤可意直视着她,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带着她全部的勇气与反抗精神。
祝语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至于培训中心那边,我已经亲自登门拜访过了,也跟经理说好了,以后你都不用去了。他知道你能进文工团,已经主动表示不会耽误你的前途,你大可放心。”
她 甚至对尤可意微微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还有,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思想进步了,并不是特别在意初夜这种事。所以你只需要和那个男人划清 界限就行,好人家多得是,我之前就帮你物色过好几个。团长的儿子跟你年纪也差不多大,改天见个面吧。以你的水平,我们家的条件,还有我和团长的交情,你们 俩很有发展前途——”
“妈妈。”尤可意轻声打断她,“你说完了吗?”
祝语的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她鲜少看见女儿脸上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并不是被压迫到了极致时不情不愿的表情,也不是选择妥协时有些哀伤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
这一刻,尤可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并没有任何不悦,“如果你说完了,那就听我说。”
“从 小到大,我所有的事情都要听你的,你偏爱姐姐,我不能有怨言,因为她比我好比我优秀,你告诉我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怪不得你。后来姐姐走了,你忽然一下看到 了我,把所有的压力一瞬间都压到了我的身上,你并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告诉我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祝语忽然间提高了嗓音质问她。
“为我好……”尤可意重复了一遍,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两声,“妈妈,什么是为一个人好,你真的知道吗?”
为她好,是把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心上,连她最细微的举动也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在那个雨夜随随便便找个借口把伞给她,自己却淋雨而归,只为让她不再为了跟上他的步伐而踉踉跄跄地拖着伤脚一脚深一脚浅地淌水。
为她好,是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一开始为了她的前程推开她,可最终也在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得到心上人的回应以后,再无保留地拥抱了她。
她受伤也好,一个人孤孤单单也好,遇到陆童出事又是担心又是手足无措也好,那个真正为她好的人都一直无声地陪伴着她。
可是前言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的妈妈却从来不曾给予她这一切。
哦对了,妈妈志也给过她一些别人没有给过的东西,比如后脑勺上的重重一击。
她有些想笑,眼眶却又酸楚得要命。
祝语的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刚想说什么,病房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医生拿着本子走了进来,问了一句:“醒了?”
尤可意不再说话,专心接受医生检查,而祝语默默地退到了床边,也闭上了嘴。
检查持续了十来分钟,医生走后,病房里又一次恢复了岑寂。
尤可意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然后停顿了片刻,问窗边的人:“我的手机呢?”
祝语没说话。
“妈妈,我在问你,我的手机呢?”她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祝语眯眼问了句:“你要手机干什么?给那个男人打电话?”
尤可意闭眼,顿了顿,说:“我和他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单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