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天的结束,也是一天的开始。
是一年的终点,也是新年的起点。
她有些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也许是因为终于得到的自由,也许是因为这来之不易的大团圆一刻。她跳进了严倾的怀里,大声叫着:“严倾,新年快乐!”
严倾观察力向来敏锐,早已察觉到刚才尤可意忽然凑近是源于什么目的,顿了顿,他低下头去十分自然地捕捉到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短暂而急促的吻。
鼻端有北方小镇的草木与雪花芬芳,唇上是恋人滚烫熨帖的温度。
他留恋地用指尖轻抚尤可意的嘴角,然后也笑了:“新年快乐,尤可意!”
原来不知不觉就跨了年。
他抬头看这漆黑的夜空,只看见零零星星的烟火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他们都是渺小到和这些烟火与白雪一样的存在,但渺小与平凡都无法阻止他们自得其乐地活着。
***
“脚抬高,再高一点!不不不,不能弯着,你得绷直了才行……对,对,慢慢来,就是这样……”
这是一件窗明几净的教室。
教室不大,大概也就二十平米左右,进门的那一面和旁边紧挨的墙壁都铺满了镜子,另外两面墙壁安了长长的扶手。
十来个小姑娘排成长长的一排,左腿搁在扶手上练习压腿,末尾还有个八九岁的小男生。
尤可意挨个挨个检查大家的姿势,偶尔停下来纠正一下错误的动作,走到最后那个小男生旁边时,伸手按了按他的膝盖,“这里要打直,不能弯哦!”
她伸手按下去的同时,小男生泪眼汪汪地叫了一声,膝盖又弯了。
尤可意顿了顿,又一次伸手按下去,这一次没松手,很严格地说:“不许弯!”
小男生连连哀嚎,一边奶声奶气地叫着,一边抹眼泪,“痛,好痛……”
前面的小姑娘们全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打头的妞妞睁大了眼睛充满惊奇地说:“卢思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比不上咱们这些女孩子,又怕苦又怕痛的,还来学什么芭蕾啊?”
叫卢思远的小男生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可是,可是真的痛死我了……”
“死都死了怎么还在说话?”他前面的小姑娘回头笑嘻嘻地说,然后伸出食指在脸上刮了两下,“羞羞脸,说谎话!”
卢思远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尤可意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蹲下身去捏捏小男生的鼻子,“怎么了怎么了,又要哭了是不是?”她斜眼看着他,“这是每天都要哭一发的节奏吗?卢思远,你可是咱们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代表,真的确定要这么丢男孩子的脸?”
有晶莹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金豆豆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卢思远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说:“尤老师坏!尤老师是大坏蛋!每天都跟这群丫头片子一起欺负我!”
听着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说同龄人是丫头片子,尤可意也是哭笑不得。她把卢思远抱进怀里,用鼻子去蹭他的脸,一边蹭一边说:“谁欺负你了,啊?尤老师每天在这儿鼓励你,帮你纠正姿势还帮你课后辅导,你居然说我欺负你?”
卢思远被这种攻势弄得又羞又臊,一边躲一边嘟囔:“不许碰我!不许碰我!你是大坏蛋!”
严倾就是在这个时候踏进教室的。
他拎着一只便当包站在门口,抬起左手,指节微微曲起,叩了叩门。
清脆的声音唤回了尤可意的意识,她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怀里的小男生哧溜一下逃了出去,然后哇哇大哭着奔向严倾。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栽进了严倾的怀里,一边捂脸哭,一边声情并茂地控诉尤可意:“严叔叔,尤老师欺负我!”
尤可意:“……”
小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
严倾也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小男生,堂堂男子汉能哭成这种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是不容易。
“哦?尤老师欺负你?”他蹲下来,把便当包放在一旁,然后将卢思远揽进怀里,“那你跟我说说,尤老师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压我腿!”卢思远扬起泪痕犹存的小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迫不及待地控诉说,“我一直喊疼,她还一直压!她还用鼻子来蹭我!想把鼻涕都蹭我脸上!!!”
尤可意的脸黑了一半。
她哪有他说得这么可怕?活脱脱一老巫婆。
严倾却十分严肃地对卢思远点点头,认真地表示:“行,我知道了!等我今晚回家好好收拾尤老师,叫她以后都不欺负你了,行吗?”
卢思远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回头看了尤可意一眼,末了又有点犹豫地说:“那个,严叔叔你,你不会……不会揍尤老师吧?”
尤可意的心都要被这孩子天真碎了。
严倾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然后特严肃地摇摇头,“你放心,叔叔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来不揍人。”
卢思远松口气,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大叫一声:“啊,该回家吃饭了!”然后一溜烟跑了。
尤可意扶额,直起腰来跟小姑娘们说:“好啦好啦,大家今天回去都要记得练习我们才学的动作哦!可以回家吃饭啦!”
孩子们欢呼着跑出教室。
只有妞妞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转身跑了回来,拉拉尤可意的衣袖,小声说:“尤老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回头看严倾。
很显然,这群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偏爱,卢思远偏爱严倾,但妞妞明显是尤可意这边的人。
尤可意会意,弯下腰把耳朵凑了过去,“怎么啦?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妞 妞跟她咬耳朵,低声说:“尤老师,今天早上我来教室的时候,经过了严叔叔的车行,看见他在帮张老三的妹妹给自行车打气——”说到这里,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那个女人穿得超级恶心!这里都要露出来了——”她夸张地在胸前使劲儿比了比,“然后她还蹲下去在严叔叔面前晃啊晃,晃得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妞妞特别义愤填膺地说:“可是严叔叔都没有推开她!”
这么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严倾两眼,表情十分不友善,然后拽了拽尤可意的衣袖,“尤老师你一定要好好教育严叔叔,要像我妈妈那样把我爸爸关在卧室门外!三五天都不让他进门儿!”
尤可意:“……”
终于等到教室里的孩子都走光了,严倾拎着便当盒从门口走到教室前面的一张小圆桌前,一边把里面的饭盒拿出来,一边回头朝尤可意招招手,“过来吃饭,菜都快凉了。”
尤可意此刻的心情十分不爽,很显然受到了妞妞的影响。
她一边走过来,一边臭着一张脸说:“你磨蹭了什么,磨蹭到菜都快凉了才送过来?”
严倾动作一顿,视线定格在她脸上,“……怎么了?”
“没怎么啊。”尤可意继续臭脸,看了眼饭盒里的菜……鱼香茄子,水煮鱼。顿了顿,她说,“下顿我要吃木瓜。”
严倾没说话,还是看着她。
她继续补充:“以后顿顿吃木瓜,丰胸!”抬眼表情不善地看着严倾,她学着妞妞的样子伸手在胸前夸张地比划着:“必须把胸部吃成这样才行!这样——”
又是新一轮的“我来比划你来猜”。
严倾已然猜到妞妞那个叛徒跟尤可意说了什么,却不动声色地盯着尤可意的胸部,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句:“这样挺好的,不用再大了。”
尤可意双手抱胸,不让他看。
“真的要丰?”他反问。
“要丰,免得你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看。”尤可意的语气酸不溜秋的。
严倾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盯着别人的看了?”
“妞妞告诉我的!”
“那妞妞有没有告诉你我打气打到一半的时候,抬头跟张小姐说了一句话?”
尤可意的心提了起来,“说什么了?”
“我跟她说,我看她胸肌这么发达,不如自己来打气,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帮她了。”严倾正经脸,语气如常,说出来的话却欠扁到家。
胸肌发达……
尤可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朝着他胸上推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缺德啊?人家喜欢你那么长时间了,就在你面前露露胸怎么了?你就这么嘲讽人家,你简直不解风情!”
但眉梢眼角的神情与这番话的内容却是背道而驰的,很显然,她对于严倾这种毫不留情的做法十分满意。
严倾只能瞥她一眼,“女人心,海底针。我要是对她客气点、委婉点,你估计又要骂我缺德花心了。”
尤可意没说话,坐在椅子上开始吃他做的午饭,吃着吃着嘴角却弯了起来。
谁知道呢,曾经的黑道大哥如今和她窝在这个小地方,她教舞蹈,他卖车修车。每天下课时,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带着他亲手做的饭菜走进来。
孩子们都喜欢他。
当然,她也喜欢他。
她低头吃着,抬头的时候又看到了他的手,因为半年以来长期浸泡在机油里,指甲缝和指节都被染得有点黑,指腹上还有一层黄黄的茧子。
那种甜蜜的心情忽然又有了酸涩的滋味。
她吃不下了。
严倾注意到她停下了筷子,皱眉问:“怎么,菜不合胃口?”
她摇头。
“今天水放的有点少,饭太硬了?”他记得她喜欢吃软一些的米饭。
她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严倾挪了挪椅子,坐下来抬起她的下巴,结果看见她眼睛似乎有些潮湿,表情顿时一滞,“……到底怎么了?”
尤可意不想那么矫情,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天气太热了,教舞教得又累又热。”
严倾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再等等,再过两三个月该攒够钱买空调了。”他安抚似的摸摸尤可意的头,“乖,再忍忍好不好?车行的生意还不错,最多再等四个月,一定能把空调给你安上的。”
尤可意点头,心里一片潮湿。
半年以来,他们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拮据的。但严倾从来没有说过累,车行起步的时候,为了和镇上的人把关系处好,方便以后的车行运营,他默不作声地帮着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谁家的热水器坏了,有严倾。
谁家的厕所堵了,有严倾。
谁家的车坏了,他拎着包二话不说上门修。
……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镇上的人都喜欢上了这个沉默踏实的青年。
只有尤可意知道他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人,虽然并不是正业,但一呼百应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风风光光的。而今他屈膝到了这种卑微的程度,为她、为了他们做着一些让她心酸心痛的事。
其实她很怕他会埋怨如今这种日子。
可她不敢问,因为就算他后悔,她也舍不得让他回到过去的生活轨迹上。现在的日子虽然清贫了一点,但是充实,充实到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了蜜糖里。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独立生存,并且依靠自己的专长带给人快乐的人。
傍晚从教室回家的路上,她牵着他的手,低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严倾顿了顿,转过头去,“你身份证不能用,怎么结婚?”
“不扯证了,直接结。”她小声说。
“直接结?”严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直接结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别再分床睡了,直接……直接……”她的脸涨得通红,最后索性把心一横,“直接睡一起,睡一间房,睡一张床!”
严倾笑出了声。
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微亮的光芒,片刻后,他侧过头去亲亲她的眉毛,“乖,再等等。”
“都半年了!”尤可意控诉他。
已经半年了,他居然从来不让她爬上他的床,跨过最后的一步?!
严倾的笑意变浅变淡了,他抬头看看前面漫长的路,慢慢地说了一句:“即使不能去民政局领证,我也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跟你结婚。现在的日子太拮据,我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起你。”
“……”
“再等等。等我再存些钱,至少给你一个婚礼。至少让你觉得跟了我并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再穷再苦,该给你的,我一样也不会少。”
生活也许就是这么现实,再像童话也毕竟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脱离了城堡并不能过得无忧无虑,他们也要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考虑如何过日子。
何况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子。
尤可意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路,并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但她紧紧地握着身旁这个男人的手,低声却无比笃定地说:“好,我等你。”
他们从相识以来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些东西。
等待再次相遇,等待一个下雨天的共用一伞,等待彼此多袒露一些心迹,等待他追上来,等待她跑过去。
其实等待也不一定就真的有那么辛苦。
至少这一刻,尤可意觉得那些等待都是值得的。
☆、第58章
房子是镇上一家搬走的人留下来的空屋,小平房,装修过得去,只是屋顶有些漏雨。
起初搬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没察觉到,直到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临时,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卧室睡觉,忽然听见客厅传来的水声。
尤可意披上外套下床去,推开了卧室的门,刚好与自另一间小点的卧室走出来的严倾撞了个正着。
她顿了顿,因为严倾光着膀子,没穿上衣,下面倒是套了条宽松的长裤。
严倾停在门口,声音低沉地说:“我听到漏雨的声音,没想到你也会醒,所以套了裤子就出来了……”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没穿上衣。
尤可意脸上微红,“嗯,我,我也没想到……”
严倾接口说:“没想到我会光着膀子出来?”
“不是不是不是——”尤可意脸红加剧,“是没想到我也会醒,出来又撞上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严倾笑了,经过她面前往客厅走,抬头望漏雨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