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锦一怔后,缓缓点头,“赵越赵将军,我记得。”
赵越为人正派,手握重兵,却洁身自好,不屑结党。只因钟情娼院小倌,为其赎身,并免争议,一直对外谎称是家中远亲。
帛泠得知后,借题发挥,硬给赵越套上了欺君之罪,将他卸了兵权,发配劳役。
“赵将军触犯圣上,充军千里。而我上迁来京时,曾在驿站遇上过他们。”
“他们?”
“是,他们。赵越发配,而那小倌根本不算是配流之列,却一路跟随。即使再苦,即使行乞,他都跟着,一个一个驿站这样跟着。”
“这……又是何苦。”
“不苦!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似浩大天地间,眼里只有彼此,只剩了彼此。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遇到这样的人,此生足矣。”
帛锦勾唇而笑,紫瞳却是寒星点点。“人活一世,真正信得过的又有几个?”
宝公子吸吸鼻子,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能算上我吗?”
帛锦置若罔闻地转过脸,望着紫烛。
“侯爷现在心里没我,也没关系。我有信心!”宝公子豪气握拳,姿势摆了好一会,又放下讨好笑道,“说了那么动人的故事,侯爷该打个赏吧?”
帛锦气结却不意外冷冷地问:“你要什么?”
“我要侯爷……的贺诗,借我抄抄吧!”
闲风殿。
天子百无聊赖地放下奏章,柔声问内侍太监,“朝中大臣的贺诗都交了吗?”
“回皇上,都交了。”站在一旁的太监忙跪禀,将整理好的贺诗递上案桌,“请陛下御览。”
帛泠闷“嗯”了声,再问:“锦衣侯帛锦的,有没有呈上?”
“有。”太监领悟帛泠的授意,寻抽出帛锦的折子。
帛泠阑目人靠龙椅,揉着眉间,“念。”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很稀疏平常的贺句。帛泠半睁开眼,托腮静静地远望殿外。
春阳醉人,暧昧的暖意,照人身上,透心的酥麻。
今日按旧历君臣赏花日,帛泠下完朝便领大臣入宫游园。
西海一池碧波,岸边迷花缭乱,新枝点翠,习习东风卷来声声丝竹,扶撩起一色春波。
圣上走前,臣子随后,满朝文武就是阮少卿落在最后。
“阮宝玉,你眼睛贼溜溜的瞧什么呢?别人都走很远了!”李延干着急。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刚刚够格迈入赏花之列,按官级排队,是该靠后,但是靠后不等于落后到离谱吧?
附近没黄河,宝公子自然不担心同窗旧友会去跳,所以他依旧漫不经心地龟式挪步。
“难得我进宫,如此美景,当然要慢慢欣赏喽!”宝公子耳朵没好,发声当然很大。声音洪亮到引众臣窃语,天子回眸。
相隔甚远,一首一尾遥遥想对。
“阮少卿,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回陛下,臣没看花,看池底呢!”宝光璀璨地一笑。
帛泠挑眉问道:“池底有什么好看的?”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宝公子恭恭敬敬地卖弄文骚,耍着墨酸。
一旁太常寺卿率先扯笑道:“阮少卿诗句相当莫名,好似无头一般。”
宝公子挠头,讪讪陪笑道:“这就麻烦了,我自认为很工整,没想到被说成没头没脑。”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有意,帛泠沉默了好一会,觉得这诗句隐隐总说了点什么,一时却参透不了,于是展笑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吟诗不通却还带刺!”
阮宝玉忙躬身,“臣不敢。”
帛泠也不追究,君臣继续玩乐,宝公子继续慢慢地跟从。
因顶头上司帛锦被太后召去,叙就聊天伦之乐,所以现下不在赏花队列;帛锦不在,宝公子很容易疯马脱缰,李延深谙宝公子近日时常神经错乱,所以他立志步步为营,相当体恤地紧紧跟随。
深宫大院,新奇的事物很多。阮宝玉初来乍到,难免眼睛外瞟。眼一瞟,人的方向就不容易掌握,睫毛一眨,定眸一瞧,路之前方早不见帛泠他们的踪迹。
李延再谨慎,却仍为阮宝玉而脱离了大众,只得与宝公子孤单对视。
习惯憋气于胸的他也不和宝公子盎盂相碰,斤斤计较了,只跺脚催促:“快走快走,好在我记得路。”
宝公子耳朵不好,当然听不真切,正动情地回眸想问他说什么时,眼底一只黄雀飞过,欢叫着穿过绿柳拍翅而上;又成功获得了宝公子的款款凝望。
“侯爷到时会出席宴会的!”李延见阮宝玉心思又转到鸟身上,无奈使出杀手锏,“你去迟了,皇上责怪不说,还挤不到侯爷身边就座。”
一招见效,宝公子撒腿就跑。
“不是那方向!”须臾后,李少卿回神撕心裂肺地呼唤,却于事无补。眼见,宝公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李延只能咬牙跟上。
宝公子跑得不慢,可不认路。刚开始,紧随其后的李延,还能辛勤如蜂纠正:“你怎么走这条路?错了,这里!”
可惜,八拐八拐后,他也只能对着树枝辨南北了。
宝公子终于止步,恬不知耻地埋怨道:“你怎么带路的?看,迷路了不是?”
在发飙前,宝公子宝光璀璨地笑了,“如今只能靠我的感觉,向侯爷迈进了。”
李延别他眼,气喘吁吁道:“人有三寸不烂之舌,你不能问吗?”
“李大人,庭院深深,谨慎谨慎!”
两人摸瞎,反而越走越僻静。
李少卿几乎绝望地扶墙:“我们是不是摸进冷宫了?”
“我有预感,马上到了!”宝公子声音爽利,显得信心十足。
这时果然隐隐传来讴者唱声,李延耳尖,提上一口气,骑上青墙,兴奋笑道:“这边这边,翻过这道墙就是了,我瞧见宴厅了!”
宝公子翻翻眼,皮笑肉不笑地谦虚:“如此甚好,李少卿先请!”
“我翻过去了,你能自己翻过来?”李延狐疑。
宝公子摊手:“自然不能。”
隔了好一会儿,李延怒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很情愿地请你踩我过去啊!”
“我们可以舍近求远,绕道而行。大臣众多,相信皇上一定不会注意到我们迟到的。”
须臾后,很顾大局的李延,相当诚恳地请宝公子,踩他肩膀翻过了墙头。
墙那头是座小院,沿着卵石甬道,打开紧闭的拱月门,左转过去就是宴席厅。
李延庆幸的当口,阮宝玉又出了花样,没去开院门,反倒对院中小屋有了兴致。
“看这布置,该是位宦官的院落。”李延正解释,宝公子已经点破窗纸,向内细看。
屋里鼎炉龙涎香生烟,有一女人披头散发、赤着身子盘坐在一面姿清秀的男人身上,水色青衣被扔在地上。两人律动却闷声不肯发出粗气,女人薄汗滴下,双手抠掐男人肩头,上下频频波动。
无意能见活色生香的一幕,可算有福。更令人惊异的是,女人腰肢柔软,□间,插着的是根粗大的白玉狎子。此物做得精巧,往来进出,居然还冒出烟。
阮宝玉与李延面面相觑了片刻,宝公子很受不得惊吓地吼出了声!
石破惊天的一声,惊悚的音调,顿时灭了不远处软语笙歌声。
很快帛泠就得到了消息,顿时脸变得铁青,阴云层层压下,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纵欲的男女,一是宦官,一是后宫罗昭仪。
如何处置已经很棘手,更何况皇上的女人,居然被太监干!他的脸面何在?
他恼羞成怒地俯视跪地捉奸的两人。
李延吓得面色灰白,不敢抬首,额头磕碰大理石地面。阮宝玉却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皇帝,足有昂首天外的气魄。
四目而对,帛泠慢慢起身,踱步到阮宝玉面前,倏地对他飞腿踢出一脚。
宝公子当即如断线风筝,横飞了出去。
“砰”地又重重落在殿堂门外,两边文武都倒吸凉气。
靠坐门边的萧彻壮胆,想扶起宝公子。
好一会,宝公子才喘过气,闷咳了好几声后,才张嘴将一口血水咳出。
搀他虽然不是侯爷,好歹也是美人。有美人环住了自己的腰,花痴的宝公子马上来了精神,吁吁地呼气,嘴上也不讨饶,只将眼光望向帛泠。
帛泠愈加愤怒,这人胆子忒大。
这念想,让他一个激灵,突然醒悟。这厮方才那四句与帛锦的诗合并,就是: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
居然讥笑朕非九五,不是龙相而是池里横行的螃蟹,只等秋天烹菜,青的煮成黄的。用心险恶,其心当诛,罪不可赦!
帛泠陡然回座抽出架上的宝剑,挺身便向阮宝玉刺去。
锋刃映出宝公子眸子那瞬,已有只手将剑刃握住,血珠顷刻顺指缝溢出,如朱剑龟裂。
“陛下,刑不上大夫。”
血滴滴落下,没入宝公子先前吐出的血滩中,溅起血花。
第十七章
帛泠的眉一跳。在他面前如此逞性的,正是他的亲侄子帛锦。
刑不上大夫?
是啊,是啊,他可以私下以长辈之名罚自己侄子;却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阮宝玉当场分尸。
从来做君不易,能让史官记下的明君更不易。
只是这剑要收也不容易啊。
血继续滴答。气氛依旧凝固。
这时,殿前有内侍拔尖的声线唱道:“太后驾到!”
话音刚落,太后凤驾已经站在殿门前,目光安详,手数碧色翡翠佛珠:“太极殿今朝怎么如此寂静了?”
“太后千岁。”众臣齐齐叩拜。
帛泠恢复常态,欺身在帛锦耳畔讽道:“锦衣侯可以放手了,否则叫朕如何收剑?况且,朕也没使多大劲,他只是吐了一口血而已。”
帛锦抿唇冥思了下,终是松开了手。
帛泠这才绕过他,迎接太后,施礼前冷扫了侧旁宝公子一眼。
既然帛锦如此在乎这个新任的少卿,那么大家来日方长。
太后款款入座后,也不废话,笑颜逐开地称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吵闹。
帛泠温和地笑道:“今日既然未能君臣畅饮,就不必入册特载了。众爱卿自然也无需在自己要志中记下今天,否则——”天子笑意更深,“株杀九族。”
众臣哪里敢说不是,一路低头,默默撤离殿堂。
不消三刻,最后圣旨下达:罢了宝公子和李延的官,罚到羽雅殿清扫鸽笼。
两人脱难自然不是运气。
宝公子不死,靠的是李延;李延能活,靠的是他娘亲。
李延娘是太后的侄女,老太后自然会保。更何况这事说难听些就是家丑,压根就不能闹大。
自感心细如发的李延勤恳地扫完鸽粪后,托着个下巴坐在笼前,开始深思。
一直知道宫里有谣传,太监也会有上床与不上床之分,李延心里也一直存有好奇;现在好了,好奇心彻彻底底被满足了,官职也弄没了。
昨夜若不是他亲娘死死护着,他早被尚书老爹给活活抽死了。
回想起来又是一身冷汗。
空中善鸽飞过,爪上鸽铃清脆。
宝公子开始擦洗鸽笼,李延负责在边角洒水,边洒边想。
从捉奸想到太监,从太监想到了——
然后他招子一亮,挑起一瓢水泼在宝公子脚前,不确定地低问:“你是不是早计划好的,想拖我下水?”
宝公子也不看鞋,只对着地上水滩照影,取下留在自己头发上鸽子毛:“你想说什么?”
“你别打一锤,哼一声;给一棒,跳一步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日翻的案卷,就是那少年脑仁案。而你查的不是别的,就是以前秘密收集宫里太监的资料!”
取少年脑仁是个秘方,传说可以重长□。所以他们得了消息后,立的第一目标便是调查京城的太监。
当时,李延是负责打听花钱买入各种八卦,而阮宝玉则备案粗做分析,最后太监没出问题,反是揪出了沈落。案子已结,那些八卦跟着卷宗一道被封存了起来。
“你故意装听不清楚,就是想撞那一幕?所以,你非要踩我翻墙头!所以,你故意跑去看!所以你故意叫得杀猪样!”
宝公子极其认真地看李延胡乱挥动的水瓢,也不反驳,绝对默认的表情。
李延最终气馁:“你怎么寻到那里的?你一直找不到北。”
“我袖子藏着司南呢,自然找得到北。”
“你宝公子真能人,送死还拉我垫背,真够朋友!”李延大智者脖子一梗,扔了瓢,摔了水桶!
宝公子拧手指,态度诚恳,语气讪讪道:“你在,才死不了嘛。”
“……”
“是!我是查了宗卷里太监那部分,里头有很多公公说过这八卦,只是各说各知道的部分,不仔细推敲,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你和罗家有仇吗,要害昭仪?”
宝公子摇头,神情凝重:“你别多问了,我有我的道理。”
李延听后,怒发冲冠:“行行行,不毒不奸不丈夫。以后大丈夫的活自己抗,别找我!我……我和你割袍断义!”说罢,他就开始扯自己的袖子。
宝公子眨眨眼,吸鼻唏嘘道:“如果不拖你下水,我早没命了!那……那阮侬怎么办?年纪小小,没人照看……”
李延动作迟缓了下来。
“再说你那动作叫断袖,不叫割袍。”
“阮宝玉!”
“哎,不知道这鸽子会飞到侯府去吗?会的话,我系上情书给侯爷送去!”宝公子对着天空开始花痴笑。
李延又要发作,却听得放鸽台那端有人唤问:“阮少卿在吗?”
两人回头,是萧彻。
“我只是路过,突然想起阮少卿的伤势,所以过来瞧瞧。”
当日萧彻扶身一恩,宝公子当然要感谢。于是他掸落肩头一粒鸽屎,向萧彻走去。
李延也想跟着过去客气几句,就又提起水桶拎水去了。
“萧兄当日多谢了!”
“阮少卿,刚才你与李延说的话,我听了个大概。我忍不住想问你一句。”
“哦?”宝公子歪头。
“虽然我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