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要真是去做杜文诺和季泽清婚礼的伴娘,季泽清非抽死我不可。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忘了跟杜文诺确认一下,新郎到底是不是季泽清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不知道真相也挺好的,这样我还有50%的希望,希望那个人不是他。
从黄城辗转回到C城,我没有回家。后妈今年得了个孙子,一家五口都住一块儿,我去了也没地方住,所以找了个酒店住了下来。
躺在酒店里,我跟平时一样,喝了一杯暖茶,抱着一个枕头,渐渐入睡了。
入睡之前我隐隐地感叹,在浩渺的宇宙,茫茫的人海中,终找不到一处容我栖身之所,一个容我依靠之人。
我没有什么礼服可穿,只好找出之前冯佳柏送我的两套礼服。一套是淡蓝色涡旋型的抹胸礼服,一套是杏白色的露背旗袍。我想起那时季泽清说旗袍的设计让我这个有夫之妇穿着,有伤风化。于是我把旗袍穿上了身。
我现在已经不是有夫之妇了,我穿成什么样,他都管不着了。
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快26岁的我,眼角稍微有了点细纹。不明显,但足以显示我不再年轻了。相对地,额头的疤痕越来越淡了。我掏出粉饼,将脸好好捯饬了一番。又把头发抓了抓,弄成蓬松的造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说道:“纪晴冉,文诺说得对,你真他妈有一种气质美。幽怨的气质美!”
婚礼在C城的郊区举行。杜文诺给我的短信里,简单说了那边的行车路径。她说这是个“BBQ”型的婚礼,大家随意地吃喝就成。我心想,世道变得真快,随意吃喝的婚礼不是传说中的流水席么?居然都已经与时俱进到了BBQ……
作为一个穷作家,我没有钱打车去郊区,踩着一双高跟鞋,站了一路的公交车,到了地方下车后,离那个BBQ现场还有老远一段距离。这个地方比黄城还要荒凉些,只有一条黑色的柏油路,一个残破的车站牌,和一片茂盛的杂草。
我拿出手机定了定位。很好,我还要走三公里。NND,杜文诺,季泽清,你俩到结婚这时候了,还欺负我!
秋老虎很是傲娇,把我晒得特销魂。我把蓬松的头发随便绑在了后面,抹了抹满脸的汗,走了几步,又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滚烫的柏油路很激励人,让人忍不住快速地换脚,以至于我一路竞走起来。
我走得快全身散架了,后面响起了喇叭声,我往柏油路边上让了让。车很快飞驰过去。开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又快速地倒退回来。
逆着光,我看不清车里的人。车窗摇下,我看见季泽清正歪着头看我。车里的冷气正汩汩地往外冒。
他说:“上车!”
我记得他之前也这么命令过我上车,那时我对艾香喷了一堆“一往情深忠犬奴”之类的论调,把他给惹怒了。
我乖乖地上车。外面实在是太热,我怕还没走到婚礼现场,我就要蒸发上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没有什么好打肿脸充胖子的。
我看了眼季泽清,他穿得很正统,白衬衫黑西装黑裤子黑领带,之前我看他穿过很多商务装,却从来没见过他穿成这般严肃。这果然是结婚的样子,可比李善军结婚的时候要正式多了。李善军结婚时居然穿了件大红的衬衫,真不知道他凭着这种审美观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顽强生存下来的。
我看了看后面,并没有想象中的迎亲队伍。大概BBQ婚礼就是该这么办的吧。不晓得杜文诺这个一向走不同寻常路的家伙又玩什么神秘了。
季泽清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前路很是艰险。出发前本想在他面前留个完满的背影,现在事与愿违,我被外面晒得已经虚脱,跟一只被踩扁的小蝗虫一样,我郁结之余,也只好拿手不停地抹着汗。
季泽清仍然一直盯着前面,他问我:“吃了吗?”
我有些难过,之前我埋怨过他把我当饭桶,见面就问吃了吗,隔了这么久忽然听到这句问候,竟比任何一顿美餐都令人回味。
我说道:“不是说BBQ吗?我留了肚子来的。”
“哦。”季泽清应了一声,过会儿又说道:“这一两年你忙什么呢?”
我说:“写小说去了。”
“哦。”季泽清又应了一声,问:“后来我去学校找你,他们说你没再读研究生了。杜文诺也没跟我说你去哪里。”
我坚持要杜文诺保证不透露我的去向,也不透露我新的手机号的。她做得很好。
我说道:“云游四海去了呗。”
他打着方向盘,说道:“离了冯佳柏,连C城也待不下去了?当初为了他,把自己的名节都搭上了,又做起了逃兵,还美其名曰云游四海呢。”
他说得很慢,不是之前跟我斗嘴的语气。那是类似于《动物世界》的配音,娓娓道来,富有感情的重量。可这感情不是针对观众,而是针对话语本身。
车里的冷气很足,我已不似刚才那副干瘪的状态了。我翻下座位上方的遮光板,我知道遮光板的背面是一面镜子。
我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有两大团高原红,睫毛膏花得整双眼睛都是黑乎乎的。头发杂乱得像一个天然的鸟窝。我问道:“有湿纸巾吗?”
问完了,我又想起来,那次我被艾香泼了一脸的果汁,我也是这般问他,有没有湿纸巾,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大概和我最近在写回忆录有关。一段段的回忆如刀刻一般清晰。
他从挡风玻璃下方,拿了一个纸巾盒,扔给我。
真是有老婆的人了,车里都备了湿纸巾。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把脸擦了擦,又盘了盘头发,恢复成化妆前的样子。在他面前,我一伪装,就要遭报应。
沉默了一会儿,他依旧面朝前方,问我:“嫁了没?”
我没听清,扭头问“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跟前方空气说道:“嫁了没?老大不小的了,打算给冯佳柏守身如玉到几时啊?”
我说道:“没呢。”
忽然又觉得对方在今天都变成别人的新郎了,自己这种孤苦飘零的状态实在过于可怜,又心虚地说道:“也快了。”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愣愣地看了我两眼,又把头转过去了。
“是——是个什——什么样的人啊?”季泽清说道。
我惊讶地说道:“季泽清,你怎么又结巴了?严不严重啊,怎么又复发了?”
季泽清清了清嗓子,往窗外望了望,沉着脸道:“没复发,刚才忽然卡住了。他对你好吗?”
“谁啊?”
“那个你想嫁的人。”
“哦,还行。”我弱弱地说道。长久没撒谎,技艺果然生疏了不少。
“什么叫还行?‘还行’是好呢还是不好?”季泽清大声地说道。外面出现了一群白鹅,季泽清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惊得白鹅一阵乱飞。
我连忙说道:“好,他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季泽清执着地问着我问题,简直比记者会上的问题还要刁钻。
我回想着我写的小说,他们是怎么对女主角好来着?我一点都回忆不出来了,我真是个后妈……
我想着李善军对他老婆的样子,说道:“他做饭,把赚的钱全都上交,到节日了就送我花,连清明节都没落下。我生气了,他就自觉地跪搓衣板,我要是不消气,他就长跪不起。大概就是这样。”
我快速地看了眼季泽清,他静静地听着。过了很久,在我以为他对我的过往再也提不起兴趣的时候,他说道:“纪晴冉,那你就他妈的给我一直这么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脏话。我第一次听他说,心里是空荡荡的一片。
第49章
到了婚礼现场;我看见王奎正忙前忙后招呼。看见我和季泽清过来;他脸开得像是芝麻开花,说道:“呀;晴冉;好久没见;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啊。”然后他跟季泽清打了声招呼:“季总,你好;谢谢赏脸啊。”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又跟我说道:“今天吃好喝好啊。我们家这片儿的风俗就是这样,随便吃;随便喝;吃倒喝醉才能回去。诺诺还在化妆;我让她赶紧出来。”
“诺诺!”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是说,今天的新郎官是你啊?”
我看着王奎上半身一件白T恤,下半身一条迷彩服长裤,实在没法把他和新郎对上号。
王奎嘿嘿嘿地笑:“不是我是谁啊?你看,这是我跟诺诺第一次见面时穿的样子,你还记得不?就在紫莱影院的IMAX厅啊,那时季总和你都在,你俩算是见证人呢。哦,还有季泽研,她今天是伴娘,陪着诺诺呢。”
我嘴巴都歪了,从牙齿锋里说道:“操,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想想这么说新郎不是很厚道,只好咽了后半句话。
过了会儿,杜文诺出现了。她穿了两年前第一次见到王奎时穿的那条及地的绿色长裙,又变成了九头身美女,王奎站在她旁边,跟武大郎似的。
我实在没法接受他俩在一起,这种视觉效果实在太震撼了。我脱口而出道:“我怎么觉得是林志玲和曾志伟结了婚?”
季泽清轻轻咳了一下,我发现我失态了,只好诞着脸笑。
我心情不知廉耻地好起来。原来新郎不是季泽清呀,害我白白酝酿了那么悲苦的情绪。
杜文诺远远地向我招了招手,我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忙着,别管我。
今天来的都是些年轻的朋友。杜文诺和王奎的人缘不错,今天来的人特别多。大概提前有交代,大家都穿得随意,除了杜文诺,只有我和季泽清穿得正式。有几个特意赶过来替人送红包的,以为我和季泽清是新婚夫妇,还跟我俩说恭喜恭喜,我是那谁谁谁的朋友,他今天来不了,让我一定要把祝福带上……我和季泽清一阵尴尬,只好拿着红包再转给王奎。
我跟季泽清开玩笑:“早知道结婚能收这么多礼金,当初我们就该风风光光地办一场。要么学《非诚勿扰》那样,办一场离婚典礼。什么钱也没捞着,真是可惜了。”
季泽清说道:“你结两次婚,收两次钱,别人亏得慌。”
“你要眼红,你也结两次婚呗。”我酸酸地说。
季泽清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不跟某人那样没良心。跟你说过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说:“你说了那么多句话,你是说哪句啊?”
季泽清凉凉地说道:“哪句你也没听进去。”
“你别勾我火啊!”
“那你说,你听进去哪句了啊?”
我低头想,确实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让我不要捣乱,我把艾香给打了;他让我不要冲动,我把微博给发了;他让我乖乖等上几天,我们的关系就能见光了,结果我开记者会去了,公然说我爱男主角都爱得都诽谤女主角了。
我一时有些难堪,只好找了个上洗手间的由头暂时逃避。没想到,在洗手间碰上了季泽研。
她见到我,几乎要从鼻尖喷出火来。她尖刻地说道:“哟,你还知道回C城啊?你这个害人精。”
“我碍着你了?”我问道。
“你碍着我们全家了。你把我哥几年的心血差点全毁了。我哥这两年没干别的事情,就收拾你留下的一摊烂摊子了。”
我最讨厌她小题大作的样子了:“不就是一个校园行的策划案被推翻了吗?说得上几年的心血全毁了吗?出事的时候,你哥刚加入公司,哪有好几年?”
季泽研看着我,气呼呼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了下,说道:“也难怪你不知道,我也是最近一年才琢磨明白的。我哥下着这么大一盘棋,被你最后功亏一篑,差点满盘全输。你倒是潇洒,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用承担,我哥为了擦你的屁股,都快忙精分了,你却优哉游哉地晃回来了啊。”
你才精分呢。都快把自己的哥哥说成太子党了。你先让这位太子党把你家的帕萨特换了再说吧。
我懒得跟她再理论,洗了洗手便出门了。
后面季泽研还在喊:“我跟你说,你别再去招惹我哥!我哥不能再被你荒废一次了!”
神经病!
因为季泽研很大程度上破坏了我的心情,我难得没吃几口饭。季泽清在旁边给我夹了几块菜,也是味同嚼蜡。季泽研的话虽然不靠谱,可足够让我心惊胆颤,总感觉我被蒙在一层未知的真相里。
出席完婚礼,季泽清要送我回家,季泽研挽着他哥的胳膊看我,我说道:“回市区的人挺多的,我搭他们的车回去吧。”
季泽清皱着眉说道:“搭他们的车和搭我的车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季泽研挑衅的眼神,说道:“过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他已经在路上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面色有些狼狈。他点头,说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我回到黄城,正赶上李善军的太太待产。我赶去医院看望,却见李善军急得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转。
我说:“怎么了?”
李善军说道:“医生让我签这个字,说我老婆难产。你说这让我怎么签啊?”
我皱着眉,却也没办法安慰。
他哆哆嗦嗦地捏起笔,在家属签字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这时,嘹亮的婴儿声传来。李善军把医生的免责条款往我身上一扔,就跑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正打算把纸扔了,眼里扫过那个签字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片段,断断续续地串起来,让人心跳如擂。
我连忙跑回旅馆,从记事本里拿出那张写了德语诗的书签,又拿出我保留下来的离婚协议书上季泽清的签字。虽然一个是德语,一个是中文,对比起来,竟出奇的和谐一致。我又开始翻从C城搬过来的一堆文件。那时来得匆忙,公私不分地把东西全卷了过来,现在它们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发霉。我记得季泽清在咨询室给我做过问卷来充咨询量的数,我便觉得字迹似曾相识。印象中他写的都是英文,要是找出来,也许对比得能更加清晰一点。我一张张翻着,终于找到了它。
我把书签和调查表放在一起,像考古学的专家,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推敲,我越研究心跳就越快。我想起季泽清看见我誊写的德语诗时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