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书签和调查表放在一起,像考古学的专家,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推敲,我越研究心跳就越快。我想起季泽清看见我誊写的德语诗时吃惊的表情,也想起了我跟他念中文版的时候,他疑惑又生气的样子,心里被扎进了一根小刺。
这张书签是在那叠书里掉出来的,它并不属于前任借主,它是季泽清写给我的情诗。
你就像一朵鲜花/温柔、纯洁而美丽/我一看到你/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我觉得/似乎应该用手抚摩你的头/愿上帝保佑你永远/美丽,纯洁和温柔。
对,当时他是喜欢我的,他没有理由不喜欢我,却又纵容我犯那么多错。其实潜意识里,我一直仗着这样的喜欢,而在他前面为非作歹,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捣再大的乱,他总是默默地护着我,纵容我。可我还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所有人面前大肆说着我对冯佳柏扭曲的爱情,没有一个男人能承受得了,是我将这一段喜欢糟蹋浪费了。
这就像你渴得要命,终于在冰箱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罐牛奶,你惊喜万分地打开时,却发现牛奶已经过期了。
我对冯佳柏的爱情过期了,现在季泽清对我的爱情也过期了。
昏睡了几天,我被杜文诺的电话吵醒,她说C城这几天有车展,让我陪她过去看看。我说我对车没兴趣,让她还是找王奎吧。杜文诺说,车展其实是胸展,让王奎去那就是把黄鼠狼塞进了鸡窝。
我被逼得没办法了,说道:“我对车实在感冒不起来。就对帕萨特熟,那还是因为看季泽清开过几次。”
杜文诺哈哈地大笑:“小家子气了吧?人家哪里是帕萨特,是辉腾。名车里最低调的一款,看着很普通,可里面的设计可一点都不比任何名车差啊。”
“什么会疼?”
“辉腾啦,让你来C城车展开开眼界,你怎么不听呢。他那辆车怎么的也要两百多万吧。不过也不怪你,是季泽清不想搞得太抢眼,可能跟之前被绑架过也有关系。他一向不爱显山露水的嘛。”
我在心里一直念叨着“两百多万”“两百多万”,我的血都在淌,这厮真会砸钱,早知道离婚的时候死也不净身出户。
我问道:“季泽清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高级的车?就算他是季氏集团副总监,他刚回国也买不起啊。”
“你疯啦?谁是副总监啊?他是季氏集团的少爷好吧?季氏集团继承人啊。”
我握着手机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说道:“文诺,你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谁跟你说笑话?就跟他选车一样,他为人一直低调,听泽研说,他在公司里也不随便跟人说自己的身份,还自己要求在各个部门轮岗任职。像他这样务实的豪门公子,真是越来越少了。唉,我怎么就嫁了王奎这么个矬子,我还被我爹打得脱层皮……”
我傻傻地挂了电话,以前一些碎片全都捡回来了。他跟我抱怨豪门公子没有自由,我却置若罔闻;他跟我分析冯佳柏该怎么应对韩斐,我更嗤之以鼻。他说他要啃老骨头,我以为他要抱大腿。他说他偶尔要给董事长泡咖啡,我说让他小心潜规则……我怎么会知道那个跟我吃拉面作为散伙饭的家伙,是季氏集团的堂堂太子爷!
说到太子爷,我又想到了季泽研。她那时云山雾罩地跟我说一堆有的没的,我之前当她得妄想症了,现在想起来,得妄想症的那人是我。她说我差点害季泽清满盘皆输,是怎么回事儿?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不行,我要去找季泽研。
我让杜文诺帮我约了季泽研。反正杜文诺已经跟王奎结婚了,我也没什么好瞒她,在电话里简单说了几句我和季泽清的过往。杜文诺在电话里愣了半天,才说道:“那天你们出现在婚礼现场时,我就觉得不对劲,要只是曾经的同事,怎么会越长越有夫妻相呢?没想到你们真做过夫妻啊!纪晴冉,你真有你的!你在我身边当了已婚妇女这么多年!……”
她在电话里抱怨了一堆,但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答应我,帮我约着和季泽研说说看。
第50章
就这样;我连夜赶回了C市;坐在咖啡馆里等季泽研时,心情就像看一部侦探小说的结尾;心里已有一些大概的轮廓;可总有些细节不够清晰;只好等着作者出来印证。
季泽研很给杜文诺面子,准时地和她一道出现了。季泽研要求杜文诺一直陪着她;因为她声称如果没有人劝住她;也许她会失手杀了我。杜文诺吐了吐舌头,坐在了旁边。
季泽研喝了口咖啡;说道:“你终于回过神来了?纪晴冉;你的反射弧长得可以啊。不过你也够神的;居然彻底消失了;听说你在写小说,还出版了?用的都是别人的身份证吧?不然我哥不会查不到你。”
我用的确实是李善军的身份证。我对网络的人肉能力实在感到后怕,怕万一有人翻出作者和之前那个“社会垃圾”是同一个人,我担心连唯一的谋生手段都没了。
她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啊?”
我抬头:“你哥……你哥真是季氏集团的太子?”
她白了我一眼:“你就是为了问这个?那你直接问文诺就行。”
我连忙摆摆手,说道:“这就是个开场话,开场话,没什么实际意思的。”
季泽研一听急了,嚷道:“没什么实际意思?纪晴冉,我哥还真差点因为你保不住太子的位子,你懂什么!”
我把头缩了缩:“为什么?”
“你现在想起来问为什么了?那时你在记者会上大义凛然地充好汉的时候,你知道我哥在干嘛吗?”
我的脑袋转得很快,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我居然还能在这句话中间找到其它的信息量:我记得季泽研在听完记者会的下午还骂我败类,现在却说我充好汉,看来这丫头的立场有波动,她被杜文诺洗脑得可以。
我配合地问:“他在干嘛?”
季泽研继续说道:“从头说起吧。为了你们的婚姻,我哥早在哈佛就一边念书一边接手国内的工作。他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就是为了早日争取我爸的信任,得到其他股东的支持。他回国后,本来已有自己的计划铲掉原来的旧势力,你却不停地在那惹事,他一方面要保你不受委屈,一方面又要在公司不停斡旋,以防过早暴露锋芒。可最后你还是害他提前动手了,好在有惊无险,几位元老移交大权还算顺利。因此我爸对他信任有加,打算正式把所有工作移交给我哥,好出去散散心安享晚年。可就在M市办理手续的节骨眼上,韩斐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韩斐?这怎么跟她有关系?”
“哼,我就想问问你,你当时脑子怎么想的?你居然在韩斐面前威胁她不要找你麻烦?你当韩斐是谁啊?她坐到这个位置,还有谁敢威胁她?”
我仔细回想了那天和韩斐的见面过程。那时我为了在冯佳柏面前演戏,作出一番收了钱,也让对方遵守约定的姿态来,没想到她能为此记恨我。
季泽研说道:“韩斐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何况你跟冯佳柏之间的关系那么凌乱,她怎么不会防着你一手呢。你前脚出门,她后脚已经让人查了你的底细。你以为人肉风波的时候没人爆出你结婚的事情来,是以为大家笨吗?那是因为我哥一直护着你这一层的资料,特意悄悄打点好的。可韩斐她也不是善茬,越是有猫腻,就让人查得越深。我哥那时在M市等着我爸签署职权转让的正式文件,手机一直关机。那边挡的人坚持不住了,迫于韩斐的压力,曝光了你已婚的事,你和我哥的关系也被一并公布了。韩斐一个电话打到我爸那里。我爸立刻明白我哥上赶着驱散旧势力,吞别人股份的原因了——他是想早点丰满羽翼,好让你们这段婚姻浮出水面。我爸临时取消了职权转让的协定。我哥见隐婚的事情曝光,利用小时候我爸亏欠他的心理,试图打感情牌,什么自己结巴是你治好的啊,你们在黄城高中怎么相爱啊,说了一大堆,我爸就把韩斐及时发过来的记者会现场录播给他看。我哥都傻眼了。你那叫一个为情生为情死的样儿,给自己泼脏水泼得那叫一个痛快,那是给我那正宣称你俩是真爱的哥哥直接一个大嘴巴呀。你说,如果你是当时的他,你想不想掐死这个不识抬举有失分寸的女人?”
我被她诉说的真相吓得不知无言以对了。这本侦探小说的结尾过于反转,之前的那些猜测统统落马,真相竟是如此跌宕起伏,面目可憎!
“那时我爸给我哥两个选择,一个是离婚,另一个是把我哥逐出家门。”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冷笑着看我:“你是不是卑鄙地觉得,那就逐出家门呗。‘我要的是爱,不是你的财产’。你以为这是拍偶像剧那么简单?你想想,我哥被逐出家门,我爸会放过你吗?到时我哥一无所有,他拿什么保护你?”
季泽研又抿了口咖啡,说道:“我哥挺听话的,回去就跟你签离婚协议书了。可是我哥心痒啊,刚想做点手脚,我爸就让人把你的保研资格给退了。我哥还不知道这事儿,偷偷跑去学校看你,看到我爸的动作,他才定了心,安安分分地在公司里待下来了。这两年,我哥在公司里步步为营,慢慢侵吞股份。我爸最近身体不好,看他老实,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不过,纪晴冉,我可提醒你,别打我哥的主意了。你看看你给我哥添了多大的麻烦,就你现在这名声,跟我哥也不配!”
我怔怔地看着季泽研,一点点拼凑之前的回忆。季泽清说豪门公子没有自由,为了争取爱情,保住婚姻,保护爱人,得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他羡慕冯佳柏有选择放弃豪门的机会;他说冯佳柏应该先丰自己的羽翼,拿到股份,尽快得到周边人的支持,还让他赶紧给韩斐吹吹风,原来这就是他平时做的一切;他说在这个圈子一定要有野心,他言辞之间对冯佳柏多有鄙视,还骂他沉不住气,说他这样莽撞后果会不堪设想。
他说他不想让人知道我们一起上过学,他也从来不在公司跟我暧昧,每次找我都要到公司外。即便冯佳柏抢老婆抢到公司里了,他也要等到停车场时才放心围堵我们,但却坚持没有说出我们的关系。他一直在无声地尽力地保护我们的婚姻。可他说得对,我本身是一台麻烦制造机。在最关键的时刻,我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我重新回到了黄城,打开《跪着爱,躺着爱》,看着洋洋洒洒的十几万字,却在最后衍生出这么波澜壮阔的另一面。那个从来不言语,从来不解释,从来不说喜欢我的男人,只是等尘埃落定的时候轻轻松松跟我说“见光”的男人,受着那么大的挫折却没舍得责骂我的男人,那个绝望地把离婚声明一次次撕碎的男人,他最后跟我说:“他妈的给我一直这么活下去”。
我想,我真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黄城开始下雪。作为一个北方作者,跑到没有暖气的南方写小说,真是有些自作自受。我最近写文改风格了,不再写嘻嘻哈哈的搞笑文,而转写苦情戏了。我给新文起了个名字叫《驯养》。我将心里头所有的痛苦全都虐到了女主角身上,一不高兴我就让她为爱卖身,一上火了就让她父母双亡,最后用男主角的口吻写到他如何偷偷爱护女主角的番外时,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写哭了。
春节前几天,李善军的太太抱着孩子回城外的娘家了。我闲来没事,跟着李善军去黄城文化站看露天台子上演的越剧。曲子是很美好的,演员也很卖力,就是天气实在太冷,观众寥寥无几。我们俩本来坐在第一排,回头一看,全部观众就剩我俩。我们俩也想走,可又觉得对不起那几个出来混饭吃的小姑娘,所以缩着脖子看了半天,快要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
李善军很仗义地把围脖取了下来,围在我脖子上,我想摘下来还给他,他一推,大男人地说道:“我身子骨好得很。你们女人不能随便冻着,要跟我老婆似的,一到变天的时候就头痛,那就惨了。”
回来的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收到了杜文诺莫名其妙的一条短信:冉冉,你这丫头最近写的文是要哭死我啊。你心里苦我知道的。要不是那时我意气用事,把录音传上去,也不会发生那么一大堆狗血的事情。既然是由我引起的,那就由我来解决吧。
我当她因为怀孕而抽风呢,所以也没理她。
到了旅馆门口,我便看见半年未见的季泽清穿着一身黑色的妮子大衣,傻傻地坐在旅馆大堂里,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离季泽研告诉我真相也有半年了,我的心也趋于平静。以前我会以爱的名义直着腰板说,豪门我也嫁,乞丐我也嫁;现在我不会这么说了,乞丐我可以嫁,可豪门是万万嫁不得的。理智地想,我们俩再相爱,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怕我会害了他,他怕他会害了我,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已是无解的了。
倒是李善军先反应过来,他一眼认出了季泽清,兴奋地迎了上去道:“呀,这是季泽清吧?大雪天的,来看母校啊?学校早就关门啦。两年前我碰上纪晴冉,她也是这么被学校大门关出门外,被我捞了回来的。怎么样,在这住下啦?”
李善军一见到新客人,话格外的多。季泽清站起来,看到李善军的时候表情一愣,尴尬地跟他说道:“我就过来看看,过会儿就走。”
我还从没见过季泽清这么没有底气地跟别人说过话,简直比他结巴时还要心虚。
李善军说道:“你想走也走不了啊,这么大的雪,路肯定封了。即便不封路,也是很危险的。”
季泽清坚持说道:“我还是试试看吧。”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我拉住他,说道:“开玩笑呢。黄城的路要是结了冰,那就是鬼见愁。你还是住这儿吧。”
李善军在旁边帮腔,说道:“对啊,咱这儿房间多得很。你随便挑一间住?”
季泽清看了看我拉住他袖子的手,想了想,说道:“那就叨扰一晚上。”
李善军热情好客,一听季泽清住下了,立马张罗开了。不一会儿厨房就响起咚咚咚的响声,大概是在剁肉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