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狠命地咬着唇,他知道在蒙细月面前他总这样一败涂地
的,眼睁睁看着她进书房,门半开着,她在叫童童起床。等她快
要出来,苏三方醒悟到自己还裸着上身,被童童看到怕不要怀疑
什么,赶紧逃回卧室,披两件衣服出来。童童睡眼惺忪地朝他打
招呼:“苏三舅舅你吃完饭了?”
“嗯。”
“妈妈说带我回家。”
“嗯,”苏三怀疑自己表现不自然,连忙补充两句,“有空
再来舅舅这里玩。”
“好。”
童童笑得甜,搂着蒙细月的脖子,蒙细月一手抱着她,一手
拎着几个包,都是童童这几天留在这里的东西。她下楼,不多久
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咵啦啦一下锁上。
苏三赤脚站在楼梯上,眼直直地瞪着锁住的门,她走了,她
走了,她走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不晓得过了多久
,腿脚发麻,他瘫下来做到楼梯上,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木
楼梯打拍子,一直坐到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无聊,又没人心疼,自
虐个什么劲儿呢?
头两天跟医生说失眠,开来几片安眠药,吞下去仍睡不着,
到后来干脆爬起来。卧室床头柜的抽屉是虚掩着的,里头放着狭
长的天鹅绒首饰盒,苏三伸手进去,啪的一声盒子开了,里头盛
着条项链,细细的铂金链子,还镶了一圈蓝宝,底下的链坠大而
醒目,是纯金制慵懒又神气的加菲猫。
蒙细月是喜欢猫的,几次公司订制礼品,总缺不了一些猫的
纹饰,招财猫,福气猫,Hello Kitty……蒙细月每次总会挑招
财猫,苏三问她为什么,蒙细月就说“兆头好”。
骗人。
苏三撇撇嘴,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招财猫呢。
他从那时起就恨上了招财猫这样东西,连去饭店吃饭,若前
台那里供着招财猫,他也要掉头就走。
特地跑到金店去打这一款首饰,设计师听说他要纯金制的链
坠,还颇为难,那意思是说只有那种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才喜欢浑
身穿金挂银,再说也没人专门来打个加菲猫,多幼稚啊?苏三却
不信这一套,他说加菲猫喜庆,好吃懒做天生享福的命,非逼着
师傅赶工给他做了这么一套首饰出来。
招财猫有什么好?笑眯眯的看着和气,心里一肚子坏水,阴
险!加菲猫才好呢,好吃懒做,混吃等死。
苏三啪的一声又把首饰盒扔回抽屉里,加菲猫再好,蒙细月
也不喜欢,她就好招财猫那一口。
电话打回北京,拨了三回才有人接,是女人的声音:“苏三
?找你二哥有事?”
苏三愣了很久,那是源表姐的声音,他仰头看挂钟,啪的一
声便挂断电话。
源表姐自然不是亲表姐,中国人一表三千里,不过和郗家沾
亲带故倒是真的,苏三自小就管源表姐叫二嫂,叫了许多年,最
后成他二嫂的人却不是她。那时他还同情过二哥的,因为源表姐
哪里看都不逊色后来的二嫂,家世长相,学识见地,没有一样差
的,和郗家关系也不可谓不好,最后因为那样的原因被拆散,苏
三很为二哥和源表姐伤心过一阵。
现在苏三心里却只有怨怒。
这算怎么回事呢?苏三当然知道二哥不易,人前有多风光霁
月,人后便有多千疮百孔,偏偏和谁也不能说,他那时还千方百
计地安慰二哥,想让他发泄出来,然而也没有。二哥坦然接受家
里安排的另一桩婚事,成家立业,娶妻生女,好像什么事都不曾
发生过。
没想到他又和源表姐走到一起,那蒙细月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还是……苏三心里一揪,源表姐自二哥婚后便长居国外,前几
年回来过一次,匆匆又走了,这一回……连她回来都不曾听说过
,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想必二哥是费了不少劲的。
苏三想,蒙细月在二哥心里,大概永不及源表姐分毫,二嫂
不能做到的,蒙细月自然也不能。
这蠢女人,被牺牲放弃而不自知,笨得猪一样。
当然也是他二哥太牛逼,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苏三一拳捶在床头,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过一轮,又打电话
到航空公司订票。
航空公司说最早一班飞北京的航班也要早六点。
二哥郗至诚的电话随后也到了,坦荡得很,听说他订票回北
京,只笑着说:“你别回家,到玉泉山来,我多睡会儿,等你来
吃早饭。”
其实苏三还有架雷神的商务机停在江城机场,执照也在手上
,他的会员卡可随时在全国所有民用机场降落。
可他还是下楼到客厅里痴痴地等天亮。
因为每次他去飞的时候,蒙细月都会提心吊胆,当然不是担
心他,而是担心他出事后无法向二哥交代。
第九章
》
郗至诚时间算得准,苏三到机场便有司机直接拖他到玉泉山
来,再往里没有车道,得自己走过去。郗至诚的这小小别馆,偏
安玉泉山脚,若没人带路苏三只怕也找不到,一路树木繁盛,篱
笆竹林,扑面的是山林飒飒清风,穿梭的是叽叽喳喳的雀鸟,仿
若穿越千年回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丛林掩映里
有三两座矮矮民居,进门时热腾腾的早餐刚上桌,郗至诚给他盛
好一碗豆花:“来,尝尝我的手艺。”
苏三冷脸看着那碗豆花,新鲜倒是新鲜,郗至诚面有得色,
指着对面女人说:“纯天然,我跟你源表姐在山上开了一块地,
自种的黄豆,连化肥都没施过。哦,去年秋天收的,现在还剩点
儿,你要不要,我分你一点,不过你没磨子。”
看他这二哥多厉害,这至少也藏两年了,密不透风的,家里
没一个人知道。
苏三脖子一伸,果然在厨房里看到一方小石磨,养生养到这
地步,他对二哥的景仰又上升到一个新层次。
他盯着那碗豆花,一言不发,郗至诚这才有点慌,笑容堆起
来,有些讨好他的意味:“不是二哥要瞒你,这不怕你担心么。
”
苏三仍面无表情,他下巴青青,有刚生出来还未刮的胡茬,
郗至诚看他脸色极差,又猜测或许他不是生自己的气,笑着试探
:“怎么了这是,连夜跑到北京来……”他压低声音凑近问,“
撞死人了?”
“源表姐,我有话要和二哥单独说,”苏三转脸冲郗至诚道
,“到外面谈吧。”
院子里的陈设亦很简单,七八根雷竹,三两株山茶,错错落
落,一望便知都属源表姐的喜好。院子里喝茶的小桌小凳,也一
色的黄花梨,市面上早已寻不到的上好红木。苏三估量着二哥这
回是铁了心要和源表姐一起,什么也拦不住了,更是怒从心来。
郗至诚跟着他出来,立足未稳就迎来一记勾拳,直挺挺地往后倒
,他以为苏三碰到什么事,全没料到他一出手就这么狠。还未反
应过来,又被苏三揪着衣领提起来,当头一拳往鼻子砸下来,这
回郗至诚反应快,往左一滚从苏三拳头下逃脱,闪电般伸脚绊住
苏三。这回又出乎郗至诚意料,原本他见苏三出手狠,所以自己
下脚也狠,却不料苏三脚步虚浮,轻易被他绊倒,栽到他身上,
仍不管不顾,发狠一般地拿拳头往他脸上砸:“你到底要误多少
个女人一辈子!”
“有话慢慢说,”郗至诚听他说这话,警惕心又放下来,苏
三却浑未听进去,红着眼,拳头雨点一样往下落。郗至诚意识到
问题严重性,躲避不及,吃了他好几拳,鼻子火辣辣的痛,被砸
得眼冒金星。终于趁得苏三喘气的功夫,郗至诚不敢马虎,迅速
伸手制住苏三腋下,拖住他身子往旁边一摔,腾出空位自己跳起
来,总算争得主动权。
郗至诚这回学乖了,报复性地踹了苏三好几脚,确定他无力
反抗,才笑眯眯蹲下来问:“是哥哥不对,哥哥这儿给你赔罪啊
,”他口里这么说,双手双脚仍牢牢制住苏三四肢,“哥哥这不
是没办法么,你体谅体谅……”
“你别他妈在这里忽悠我!”苏三双目通红,像要喷出火来
,“有种当年你别跟二嫂结婚啊!好,我体谅你有难处,你结了
婚,你既然这么念着源表姐,怎么不帮她守节呀,还他妈到处沾
花惹草做什么?好,我当你看二嫂烦,一定得在外面找女人,你
找个好聚好散的很难么?非得去招惹蒙细月,她死心眼你不知道
啊,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啊!好,现在源表姐回来了,我还能体谅
你,你忘不掉她么,可你至于对别人这么绝么!我原来还想呢,
她那么帮得你,你为什么非得把她送我这儿来,原来嫌她碍眼要
蹬掉她!她好歹跟你一场,到现在,到现在要离婚,连争个抚养
权你都不肯替她出头,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郗至诚被吼得一阵懵,手上放松力度,却未见苏三反攻上来
。郗至诚又惊又疑,毕竟年过三十,他这两年身手大不如前,几
次练手都输给苏三,这次怎会这么容易把这小子打趴下?苏三整
副骨架都跟散掉一样,像是初时提着一股真气跑到这里,现在发
泄过,整个人都垮下去。郗至诚怔愣许久后问:“你跑到这里来
,是给——给蒙细月出头来了?”
“她一个女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丈夫也当不得靠山,天
天跟那群如狼似虎的禽兽们打交道,已经很艰难了。她一颗心都
在你身上,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蒙细月……一颗心都在我身上?”
“不然你以为女人跟你都是为了钱?”苏三眼神涣散,直直
望着院子里栅栏篱笆,“你送她一点小礼物,她都眉开眼笑的,
现在你就算不要她,至少给她一条活路,很难么?别让她一个弱
女子,把自己糟蹋到那地步。二嫂好歹有名份在,源表姐还有你
陪着,她有什么?你好歹给她一条活路,别让她太难堪……”
接到郗至诚电话时,蒙细月正在最后一遍检查周粤年订婚仪
式的场地,这两天没见苏三,电话打过去居然是通的,苏三说“
我还活着,你放心”,一句话把她噎住,不敢再去惹他。她要忙
的事情多,给童童联系幼儿园,已经圈定的几家还要实地考核,
有几部戏的本子已到案头,还有几部戏的成本要核……最最担心
的是郗至诚那边,她抢到抚养权毕竟有点“狐假虎威”的计谋在
,冯昙若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怨言,郗至诚那边恐怕要疑心。
所以蒙细月看到手机显示的郗至诚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
,想着速度也太快了些,她浑身警备,郗至诚语气却轻快得很,
问她在忙什么。蒙细月照实作答,说给周家光年电讯的慈善晚宴
做准备,郗至诚跟周因两家也颇熟,笑说:“你帮我拍一样差不
多价钱的,给周粤年做订婚礼,最近实在忙,等他们结婚的时候
,我一定到。”他声音很轻,说完后又补充解释,“阿源要我代
她向你问好,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不然的话……她说很想你,想
到江城去看看你的。”
“哦,你让她好好休养,有空我再回北京看她。”
郗至诚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和阿源在一起,你有什么看
法没有?”
“嗯?”蒙细月陡然愣住,郗至诚这话问得太无头无尾,他
和谁在一起,需要问她什么看法吗?
郗至诚那头笑起来:“有人跟我说,你一直对我情根深种,
我说认识你也都七八年了,这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给我说说呗。”
蒙细月一时脸涨得通红,旁边正有人问:“Moon姐,你看这
东西放这里对不对?”蒙细月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会场,寻到一僻
静偏厅,那头郗至诚还不放过,尽情戏谑调侃,“原来我们阿
Moon之所以夫妻关系处理不当,是因为对我郗至诚郗老二情根深
种,我听说之后倍感荣幸,激动得不敢相信,特来求证。”
这回蒙细月听明白了,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偏偏郗至诚还要
说:“有人谴责我,说我不仅不能给你一个名份,甚至还逼迫你
和冯昙维持夫妻关系掩人耳目,到头来冯昙出轨你面子全无,最
后连你要争抚养权我都不肯帮忙……让一个‘弱女子’如此全心
全意为我付出,我郗至诚简直是天下男人的耻辱。”
蒙细月知道苏三肯定要闹别扭要发脾气,这都是在她预料之
中的,她未曾料到的是他会去找郗至诚为她出头。那天晚上他发
狠般的咒她,他说“活该你没有人爱”,还说“难怪冯昙会出轨
,你今天这些都是活该,冯昙移情别恋是你活该,二哥不爱你也
是你活该”,说“你这种没有心的女人,永远没有人会再爱你,
你不值得”,这般那般,这样那样……
直到此时此刻,蒙细月终于明白,她真的伤到那个三傻子了
。
郗至诚调侃完她,终于恢复正经:“Moon,苏三一直很听话
,爸妈的,我的,你的。他前两天回北京,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把
我揍了一顿,他长这么大,我头一次看他这么伤心。”他声音低
下来,有些许凝重,“那一次,都没有。”
蒙细月知道郗至诚说的是哪一次。
那是郗至诚结婚的日子,也是蒙细月第一次见到苏三,老早
听说过郗至诚有那么个宝贝弟弟,据说最得长辈宠。传得最邪乎
的事迹,是他一位旅居伦敦的远房姑奶奶,某年回国一趟,在小
辈里独独相中苏三。没两年那姑奶奶过世,无子女继承遗产,遗
嘱里把祖传的古董悉数留给他,光运回国就装满了两个40尺柜的
集装箱。蒙细月知道这事的时候,听说的已是更新的加强版,苏
三成了他们家远近闻名的散财童子,据说但有亲友来访,表现出
对哪样东西爱不释手,他一律精装相赠,理由是自己不懂古玩,
由喜欢的人保管更有价值。等郗至诚知道时那两集装箱瓶瓶罐罐
已送出大半,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哪家没有几个厚脸没皮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