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有些狐疑的看了我一点,然后点点头,将我引入一个小间,便自行离去了。
那小间布置得颇为雅致,正中一张八仙桌,雕花精美,我在桌旁坐下,细细看上面的花纹。百恭平日里最喜欢看这样的雕刻,我若是好好记住了样子回去画给他,他必定高兴。
正想着,忽然觉得有那里不对劲,这屋子里隐约有些奇怪。
我环顾四周,屋中除了桌椅烛台外就只有一床红绫暖帐。
奇怪,为什么酒家里竟然还备了床铺?莫不给醉酒的客人歇息的吧?但这样精致的床给烂醉如泥的酒鬼们又未免太可惜了。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来人是一少年,和我差不多大,他笑吟吟的朝我走过来,娇柔做作如女子,当真说不出的怪异。
公子好,小人霜琴。公子可是第一次来罄吟楼?
嗯。
公子不必紧张,今日你我在此相遇便是一种缘分。
这人在我身旁坐下,挨得极近,我厌恶他身上浓重的脂粉气味,稍稍别开身子,任他继续喋喋不休。
公子气度一望便知不凡,霜琴可否知道公子尊姓大名?
……姓季。
姬是大宣皇族之姓,自然不能随意报出。
今年贵庚?
十六。
他问得仔细,我却答得潦草,只一心盼望酒菜能快些上来。
终于有人上菜,却是几个简单的下酒菜,模样虽好,却无法行充饥之实。我一边吃一边后悔,早知道方才就不说“有什么来什么”了。
身旁那人还在喋喋不休,使出浑身解数要吸引我的主意,我觉得这人奇怪,却也懒得搭理。其实平心而论,这少年长得并不难看,但他的言行举止无不让我想到后宫众多的宦官,我自小抱着对阉竖的仇恨,对面前这个人自然也不可能喜欢到哪里去。
吃得差不多了,赶忙寻个解手的借口出去,再也不要对着这扭捏做作之人。
原本准备出去透口气,却没想到外面走道错综复杂,才转了几个弯就完全辨不清方向了,好容易按原路转回去,看到原先那小间的门,推门进去,摆设依旧,桌上却多了菜饭,方才那人也不见了踪影。
真是天随人愿,该来的来了,该走的也走了。
谁知才吃了几口,又有人推门进来,那来人一身白底素纹的衣衫,约摸二十岁上下,他见我正在吃喝,愣了一愣,上下打量着我,道,你是新来的?
这酒家真是奇怪莫非少有新客前来?那小二问我,那少年问我,现在连这个人也问我。我微微蹙眉,含糊的应了一声。
那人在我对面坐下,看我旁若无人的继续吃喝,便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摇头。
我便是白天枢。
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嘴上却道,啊,久仰久仰。
他皱眉,不知道的话直说就好,你是新来的,我也不会怪你。
这人甚为敏锐,一眼便戳穿了,我只好讪讪的笑着,轻轻点头算作赔罪。
他说,我看你举止礼仪颇有气度,必定是大家之后。
我点头,这人还算有些见识。
他又道,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地步,必定是家道中落为生活所迫,实在让人扼腕。
我奇怪的看了这人一眼,心想,怪不得先圣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若不是得罪天玄门那个小女子,你当我愿意来这奇怪的地方?况且,只不过来这偏僻的酒家果腹一次,这人又何以断定我家道中落,若是姬姓王朝真的败落,整个大宣岂不都要灭亡了?这人虽然不似方才那少年这般粘人,但实在是换汤不换药,喋喋不休的劲头叫我头痛不已。
他说,我看你眉目聪颖,又出身良好,不如和我回去做个剑童,也好过在这里讨生活吧?
他虽然满脸挚诚,我听了却只得苦笑。
姬绍熙这个皇子当真是徒有其名,大宣的帝王不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其他皇子公主们也不觉得他是自己的手足,太监宫女们在背地暗暗的讥笑,以前九弟的伴读安平就曾经将我误作伴读,而今更有人要我去当他的剑童。
看来姬绍熙什么都像,唯独不像皇族之人。如果可以选择,那他宁可做个庶民,和百恭一起,安安稳稳的度过平淡却幸福的余生。
想到百恭,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的目的,这里的酒家如此醒目,百恭若在找我,迟早会到这里来的。
那人见我不答,又道,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云淡风轻的笑了,谢了,在下高攀不起。
那人看着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咣当一声,打从隔壁传来,然后似乎有人搏斗,有人挣扎,有人高呼救命。我起身要去查看,那白天枢却拉住我的手。
你去了也没用的。
不去又怎么知道!
我甩开他,走出去用力推开隔间的门。
姬绍熙这一生很多事情做得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与其说不后悔,不如说不能后悔,既然结局已经无法更改,纵使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所以,当姬绍熙踹开隔间的门,看到眼前衣衫不整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下面那个痛苦挣扎的少年正是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霜琴,他双手反扣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白皙的脸庞却印上了清晰的掌印,嘴角渗着血。我想都没想,径直走过去,掀翻了正骑在他身上纨绔子弟模样的人。
那人正全神贯注的压制身下之人,没想到我从侧里使力,一个重心不稳便摔了下去。他半裸着身子,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足足高出我一个头多。他步步逼近,伸手作势就要打我。
那手挥下的刹那,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白天枢抓着那人的手腕,笑道,凌公子,这是我家剑童,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话虽这么说,却不是商量的口气。这个名叫白天枢的人必定来头不小,那凌公子原本凶神恶煞似的眼神在转瞬间便成了畏怯。
他瘪着嘴道,既是白公子的人,凌某自然不好管教,但奉劝白公子一声,这蓝霜琴的事情,白公子还是少过问的好。
听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碍于白天枢的面子无法收拾我,便准备将怒气撒在那少年身上。
救人救到底,我站出一步,脱离白天枢的保护,直直的逼视那纨绔子弟。
若你敢再为难他半分,我定会叫你后悔。
那人和我对视半晌,最后别开眼睛,对还倒在地上的蓝霜琴骂了一句,今日算你运气,看在白家的面子上放过你!
说着便气冲冲的出了屋子。
我走过去,解开束住少年双手的衣带,扶他坐起来。他红着眼,拼命强忍住眼泪,单此一点就比姬绍熙坚强何止百倍。我原本只是厌恶他的喋喋不休和矫揉造作,现在看到这副被人欺凌的破落模样,反而开始怜惜起来。
白天枢站在一旁看着,突然笑道,方才那话好有气魄啊,平日里都是我这么跟人说,今天风头都被你一人抢了,你究竟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宝贝?
我淡淡一笑,有白公子在,在下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么说的确顺理成章,那姓凌的也说是卖白家一个面子。但我却看到他和你对视时,手脚微微颤抖,其实他是被你的气魄吓退的。
他忽然不笑了,换了张严肃的面孔,你究竟是谁?
很久以后,天枢告诉我,那天在罄吟楼,他要了酒菜后,才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房里便多了一个我。那个时候,我正饿着,有美食在眼前,哪顾得了其他,再加上是第一次来,摆设又都差不多,这才连自己跑错了屋都没有注意到。
天枢也是难得糊涂一次,他见我大模大样的在他定的屋子里吃他点的吃食,竟然没有想到我是客,反而误作了新来的小倌,进而又以为我是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才会要我跟他回去当剑童的。
而在隔壁屋子的霜琴若不是在等我回来的时候,又凑巧遇到了那纨绔子弟,也不会被卷进后来这些波波折折的漩涡之中。命运这种东西,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天枢知道我的身份后,曾经愤愤不已,说我那时那句“高攀不起”是存心嘲讽他,当时必定在心里暗暗笑他不自量力,竟然要大宣的皇子做他白家一个小小的剑童。
我却只是笑笑,没有任何解释。
辰旻,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我问。
面前的少年沉默不语。
……是吗?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是啊,你师傅从来眼高过人,你能做他的弟子,自然聪明绝伦。
少年道,我只是知道你这个人,如果是你的话,绝对不可能依仗自己的身份嘲讽别人。
是吗?
所以,你那时候,绝对不是在嘲笑白天枢。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如果可能,我是真的宁可放下一切,做个庶民。无论做什么,纵使是卑贱的剑童也好,只要百恭在我身边,安安稳稳的就足够了。
……尽管对姬绍熙来说,这真的只是一个高攀不起的梦想罢了。
18
你是头一次来这儿,而且显然不知道罄吟楼是干什么的,否则方才冲入房中,看到那般景象,就不会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听白天枢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这人观察何等细微,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那时姬绍熙冲动的推开房门,看见地上衣衫不整的两人,确实是刷的红了脸,宫闱之中糜烂之处甚多,不足为世人道,姬绍熙从小生在皇家,耳濡目染了不少,又怎会不知,当下意识到自己来到的是何等地方,可笑自己涉世未深,竟然误作酒家。待看清蓝霜琴被凌辱的场面,这份尴尬羞愧立刻转成了愤怒,倾泻而出。
我望着白天枢,他也望着我,却没有人作声。
这时,是那名唤作蓝霜琴的少年打破了尴尬。
他如同戏文一般,在地上长跪不起,感谢我替他解围,说有朝一日定要报这恩情。
我却苦笑道,只怕方才我的一时冲动,会给你招来更多麻烦。
霜琴听了也沉默不语,想来,过去必定吃过那纨绔子弟的不少苦头。
我正在愧疚,突然间灵机一动,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怕是要委屈你了。
那少年道,霜琴今日若非公子搭救,还不知身在何处,既是公子所言,即便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
我微微一笑,转向白天枢,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他一脸性质盎然。
你不是正好需要一个剑童吗?那你便收了他做剑童,保得他安稳吧。
这于我又有何好处?
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吗?
他笑。……还从未有人在我面前谈过条件。
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我答应了。
这次轮到我笑了。
这白天枢必定是大有来头,只与罄吟楼老板进房言语几句,便换得了少年的自由之身。我们三人走出罄吟楼时,正是云淡霜天曙,来路清晰可见。
百恭一夜未找到我,必定焦急不已。
正欲告辞,白天枢却拉住了我。
想这么一走了之?莫非是忘记了自己许下的事情?
我回头,什么事?
霜琴既然已经成了白家的剑童,那你是不是也应该说出你的身份?
我仰头看他,在下何曾答应过?
白天枢皱起眉头,眼中的神色染上了怒火,然而只片刻,却又退得干干净净。他笑了,没想到我白天枢竟然会被你耍了。你的确只是问我是否想知道你是谁,却未曾许诺说过什么。我输就输在对你太过好奇,结果被你存心误导。
他说着,放开手,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不说自有你的理由,你走吧。霜琴已是白家剑童,我不会为难他的。
我作揖,谢白公子大人大量,在下先行告辞。
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不妥,回头,对着他们挥手,笑了,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街道上冷冷清清,不一会儿便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细雨。在这杨柳堆烟,阴雨绵绵的微晓中,我沿着店铺的屋檐下行走,心情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眼皮跳个不停。
——毫无缘故的坏预感。
我站在屋檐下暂作休憩,也不知道百恭现在如何了,是否彻夜未眠,冒雨找寻我呢?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人翩然而下,那人头戴纱笠,身着青衣,手执玉萧,虽看不清样貌,飘逸清雅之姿却叫人心生神往,正是当日和青茗一同出现在栖霞寺的青衣人。
他说,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不及我再说什么道一声“失礼了”,便抱起我,施展轻功,腾空跃起。
我记得这人是天玄门的,只道是青茗那丫头吃了亏,所以靠门中之人讨回。
正要挣扎,却听见那青衣人道,殿下切勿乱动,莫非不想管同伴的死活了?
我僵硬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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