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青衣人正是最好的例证。
他举起酒杯敬我,殿下,在下日前多有得罪,实因情势紧迫,还望殿下恕罪。
我极少被人这样称呼,听着总觉得奇怪,好像这叫得人不是我。人家毕恭毕敬,我却浑身不自在,就从这点看来也知道姬绍熙实在不是当皇族的料。
他又举起酒杯敬百恭,何公子已然复原,实在令人可喜可贺。大恩不言谢,公子既于天玄门有恩,来日定当相报。
此话当真?
百恭立刻接口,我和青衣人都愣了一下。我用眼神询问百恭,他却只是狡黠的朝我眨了眨眼睛。
何公子有事只管开口,在下即便赴汤蹈火……
我可不要你赴汤蹈火。百恭笑嘻嘻的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别再叫什么“殿下”“何公子”的了,听得人难受。绍熙,你觉得呢?
我立刻点头,道,宫里那套措辞我受够了,若你再这么客套下去,这里和宫里又有何不同?
青衣人犹犹豫豫,那……殿下以为如何是好?
直接叫名字不行吗?他是百恭,我是绍熙,至于你么……
在下司鸿尘。
我忍不住击掌道,司鸿,这个姓实在曼妙得很,鸿者,鹄也。司鸿鹄者,又是何等轻灵。俯瞰众生百态而超然于世,自由随意畅快淋漓。从今日起,我便叫你司鸿,可好?
他点头。
在沙笠后,淡淡的笑了。
就这样,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二个朋友。如果说百恭是明媚的春日,那司鸿便是轻柔拂面的春风。其实他只大我三岁,却已然是堂堂天玄门的代掌门了。虽然他说自己不过是做些琐碎的事情,但年纪轻轻便能胜任英才辈出的天玄门的代掌门实在是叫人吃惊。
我在席间好奇的打听各种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司鸿也不厌其烦,娓娓道来,听得我又惊又奇。百恭有个志向高远博古通今的大哥,他自小耳濡目染,知道的自然比我多些,然而有些个中曲折也不清楚的,自然也是兴致勃勃。
可惜天下无不散宴席,我们谈了一晚,天亮时,只好就此别过。
司鸿送我们出门,我正觉着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似的,突然,人影一闪,我顿时醒悟过来,赶快追了上去。
那人影飘忽不定,想避开我。我身无功夫,自然跑不过,追不上。既然如此,便不跑不追了,我站定,稍稍喘息片刻,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喝道,是哪个说“要打要骂都请自便决不还手”的啊!青茗,你给我出来——!!!
那人影一僵,只得乖乖转身,站定。
我边走边道,那日你所说可是真的?
少女咬着嘴唇道,天玄门人所言之事,岂有反悔的道理。
你虽为女流之辈,但若不小惩大戒,实难平我心头怨气。
那就动手吧!
你当真不还手?
决不!青茗咬着牙狠狠赌咒道,若我躲闪一下,就叫我终生报不了大仇,让白家奸人逍遥一辈子!
我冷冷的笑着,扬起手来。
青茗竟也不躲,只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本应落在青茗脸颊上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她睁开眼,怔怔的看我,满是不解。
你和我妹妹一般年纪,又是女孩子,叫我如何动手?而且百恭受伤是他自愿为之,他的性子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家,他既然看见又怎么会见死不救?……更何况,连累他受伤,你自己心底也很难过吧?
我说着,曲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看,眼睛还是红的,这两天都没睡好吧。我听司鸿说了,百恭的药是你特地摘来的吧,心里难过得要死了,却还硬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你啊……
青茗垂下眼睑,咬着嘴唇不说话,突然一转身便跑开了。
这少女单纯可爱,定是忍不住要流泪,却怕人笑话,故而躲开。她这样逞强的性格,倒是和姬绍熙有几分相似。
我轻轻的摇头,笑着,一回头,便看见百恭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
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我说,百恭,我们回去吧。
民间恬淡仅五日,然而在这五日间,宫中的变化却叫人捉摸不透。
我向守卫出示令牌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父王已经知道我假借编纂《方外从览》的名义离宫多日之事,然而守卫们随便看了一眼,便放我和百恭进门。
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宫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太监宫女们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百恭人缘向来不错,随手抓了个相识的小太监来问。才得知父王正将废置已久的栎馨阁重新修葺。
我站在百恭身后,听见他们这么说起,忍不住奇怪的问道,好端端的翻新栎馨阁干吗?
这太监小林子顺口道,自然是有新人进来啦。
他大概是说完这话才看到发问的我,表情在瞬间僵硬。
我皱眉,烦躁的骂道,什么好怕的!
四殿下恕罪!四殿下恕罪!他立刻跪下,瑟瑟发抖。是奴才该死!明知道那栎馨阁以前是四殿下母妃的寝宫,还在殿下面前说什么新人旧人的!奴才该死!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便左右开弓扇起自己的嘴巴来,我生平最恨这等没骨气的阉竖,矫揉造作,趋炎附势。我没有情绪再看这小林子如何作践自己,赶忙拉着百恭走了。
百恭,刚才你也听见了。我竟从来不知道,栎馨阁曾经是母亲的寝宫,而现在,很快就要易主了。
绍熙,你是舍不得,还是为你的母亲不值?
我摇头,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可惜,这么多时候,竟然从未想过去那里看看。若是以前知道,去了,说不定能知道一点别样的东西。我从未了解过母亲,我对她的认识,只限于她在冷宫里疯癫的样子。阿姆说她曾经备受父王宠爱,父王年轻时,曾经为了争夺她而和胞兄发生过剧烈冲突。那个时候的母亲,应是何等的耀眼动人,风华绝代。
百恭说,现在也不晚啊。
啊?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就去栎馨阁探一探吧!
就这样,我们趁着天色昏暗偷偷摸进了栎馨阁。
短短几天,前庭竟然已经被修复完整,镂花青石板,间以白色细沙铺垫,而院中满栽是种不知名的植物。阔叶,形似吉祥草,尚在抽芽,想是夏季开花。百恭看着满园的植物,却微微蹙起眉头。
百恭,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嗯,这是土秘螺斯,又叫晚香玉。
晚香玉?……没听说过。
这花原本产自塞外,你不知道也很自然。
我心中诧异,既然是塞外的花,弄来培植必定很费功夫,究竟是什么人,竟会让父王如此大费周章?
我们走进屋中,幸好这里的修缮尚未开始,百恭很仔细的推门,小心着不让灰尘倾落在我身上。由于多年来一直被废置,房子里充斥了霉变的潮湿味道。
屋子里黑得吓人,我下意识的抓紧百恭,幸好他早有准备,取出火石和蜡烛,就地点燃。有了亮光一切就好多了,我一边慢慢的踱着步子,一边仔细的环顾四周。
母亲曾经在这里梳妆,在这里宴宾,在这里逗弄她的鸟儿,在这里眺望月夜下的庭院……
一切都褪了色,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绍熙。
百恭唤我,我回头,看见他正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指向角落里的东西。
直到走近我才敢确定,这原本是一张精致的小床,木质结构里面是亚麻编制的篮子,篮子里面一层层的铺着上好丝绸。
百恭一边用手比划着篮子的大小,一边笑,他说,绍熙,原来你小时候只有这么定点大啊。
我不服气道,刚生出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你不也这样?
哪儿的话,我出生时可比你大多了。
我不信。
是真的,我出生的时候对这个世道有太多的不满没出发泄,只能一个劲的生闷气,气多了,自然就鼓起来了。
我失笑,哪有你这种道理,当我小孩骗啊。刚生出来的小婴孩浑浑噩噩的,哪懂得什么生气不生气。
百恭摇头,绍熙,仇恨这种东西有时候是深刻的烙印在血液中,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开始的。
他说,这你是不会懂的……我也但愿你永远不懂。
我有些恍惚,隐约有种预感,仔细想想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了。正要发问,却听见他叫我。
绍熙,你看,这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他正用手指挟着一条方巾。那方巾正中破了个洞,颜色也颜色怪得很,黄色的底上大块土褐,赭石一般。百恭的脸色不太好,他犹豫了片刻,道,这是血迹!
我禁不住汗毛林立,为什么母亲的寝宫里会出现染满鲜血的方巾?
你看这里……上面还绣着字。
他边说边把已经僵硬的方巾翻过来给我看,上面金线绣制的“曦”字还清晰可辨。
至于这个洞……看两边切口边缘整齐,极有可能是被锋利的剑所穿破。
剑……染血的方巾……曦……母亲的寝宫……
百恭看着我,绍熙,你这般表情,可是想到了什么?
以前隆曾经告诉我,我所住的开阳宫,原本叫曦昭宫,过去有位皇叔住在那里,因为被赫连氏的恶灵迷住了心神,才被父王斩杀。乳母也曾经告诉过我,为了争夺母亲,父王曾经和胞兄激烈争斗过。
莫非……莫非……其实……
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栎馨阁——!
外面突然传来侍卫的叫嚣声,抬头一望,栎馨阁外已经被燃着火把的大内侍卫包围了。
我头痛,我懊恼,也无济于事,只得乖乖走出来。
却没想到出来后,变得越发头痛,越发懊恼了。我曾经想过多少次不要再见面就好了,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却没想到还是碰了个正着。
隆半眯缝着眼傲然绝世的笑道,四弟,真有雅兴啊。
21
我赶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绍熙不懂规矩,擅自闯入栎馨阁,还请殿下责罚。
四弟,你真是太生分了。这栎馨阁原本就是你母亲的寝宫,你想要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而则罚你,难道为兄是这么不通情理的人吗?
他虽笑容和蔼故作亲切,却越发叫我心惊肉跳。因为我分明看见他身后的淳露出鄙夷的神情。
隆和淳总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淳身为跟班,虽然行事阴险毒辣,却总好过隆这样的笑里藏刀。若没有隆的授意,淳也不敢张扬什么。
淳揶揄道,要看就趁现在吧,等永宁侯住进来了,再要进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永宁侯?我心中疑惑,朝廷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淳见我这般表情,趁机奚落道,永宁侯是父王前些天刚封的,四弟那时正在宫外逍遥,不知道也是自然。
我赶忙请罪,绍熙知错,实在不该擅自离宫。
隆轻轻笑着,道,倒不是要干涉四弟什么,只是四弟要出宫好歹知会一声,不然叫人放心不下。比如这几日吧,宫中事务繁多,正是为父王分忧的时候,却哪儿也寻不着四弟,实在不好交代。
我立刻明白隆是在质问我这些日子的去向,虽然不知道是否是父王授意,回答时还是要万分小心谨慎。然而,我虽借《方外从览》的名义出宫,却未想到百恭受伤耽搁了这么多时日,要想寻个借口还真是困难。
起秉太子殿下,绍熙这次出宫是为编纂《方外从览》收集史料去了。
淳嗤笑一声,还有什么史料是宫中没有还要特意到民间去寻的?只怕四弟你收集史料是假,起了玩心去民间游历才是真的。
我暗暗皱眉,就怕淳这话传到父王耳朵里会惹来更大的麻烦,这借口若不寻得高明些,实在很难叫人心服口服。
绍熙不敢欺瞒,这些时日去了栖霞寺斋戒,同时查阅藏经阁中的经文。只因人微言轻,不敢惊动住持,是以即便空远大师也并不知晓。
这可巧了!隆笑起来,这些日子栖霞寺还真是忙碌,没想到除了永宁侯他们一行,连四弟也去凑热闹了。
我一下子手脚冰凉,僵立在那里。
想来那边定然排场的很,四弟你既然也在,不应该看不到吧?
我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这时背后有人偷偷拉了我一把,温暖的感觉,让我安心了不少。
四殿下,百恭上前一步,站到我身旁,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您忘了吗?栖霞寺遇见的那位大人?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强自镇定,假装恍然大悟的笑,道,啊,原来如此,这便是永宁侯啊……当时不知,见那排场又不敢随意惊动,况且永宁侯现在如此得势,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绍熙这无名小卒。
百恭和我是在冒险,我们明明不知道那个新贵是谁,却假装遇见过。若是能就此糊弄过去一切都好,若是隆再问详细些,必定穿帮。
我的拳头捏得很紧,手心滑腻腻的,出了汗,只等隆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