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恭和我是在冒险,我们明明不知道那个新贵是谁,却假装遇见过。若是能就此糊弄过去一切都好,若是隆再问详细些,必定穿帮。
我的拳头捏得很紧,手心滑腻腻的,出了汗,只等隆如何应答。
隆道,那个大胆的家伙,仗着父王,居然敢那么目中无人猖狂至极?竟然冷落四弟,该当何罪,为兄一定好好问问他,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我急了,怎能让他去亲自求证,赶忙道,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他贵人多忘事怕早忘了吧。
隆看着我的眼睛,狡黠的笑着,仿佛已然把我的伎俩看透,我心中懊恼只后悔自己这一下画蛇添足坏了事情,原本他即便问不出什么也能颓唐说没注意,现在却好似怕了一般,实在叫人疑心。
就在这时,百恭打破了沉默。
他说,四殿下,您这些天纵观经文,可是忘了那日永宁侯和您说过的话?
我诧异的看着百恭,他却继续道,您忘了他还叫您带话给太子殿下?
这下隆也有了兴趣,哦?他说什么?
大人只是说,谢谢太子殿下,劳您费心了。
百恭说着,第一次抬起头,朝隆笑了,笑容中的深意,我看不懂,隆却似乎明白了,脸色微微一变,没好气地说,他太见外了。
他看了看天色道,夜已深,既然不是刺客贼人,大家还是早早散去的好,四弟连日用功必定累了,早些休息,明日也好上朝来看看。
说着便要离去,想了想却又转身,看着百恭,道,你叫什么?
回太子殿下的话,小人何百恭。
何百恭,好,我记住了。
回报隆充满威胁意味的微笑的是百恭明媚的笑容,虽然在我半懂不懂的时候逃过一劫,我却隐隐的感到,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山雨欲来。
第二日上朝,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永宁侯。
虽然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从百恭那里听说,也曾经大概的想象过,然而,还是未免吃了一惊。
这个人是谁?!当真是那日大殿上让无数人为之惊艳的赫连氏之子吗?!
脱俗绝尘的美依然,只是那眼神中的凌厉和野性却几乎被磨尽了。短短几日间,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栎馨阁回来的那日,百恭告诉我,永宁侯便是赫连氏之子。我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父王恨胡人入骨,那赫连氏之子也视父王为杀父仇人,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化解?
我问百恭,是什么竟让你产生如此可笑的想法?
百恭说,栎馨阁里种的花你可看到?
我失笑,难道就因为那花是塞外的,你便断定永宁侯必定来自塞外?又不是讨女人欢欣,父王怎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百恭不言语了,却并非赞同我。
现如今看到朝上的永宁侯,不得不佩服百恭的先知先觉。
听说父王与胡人征战了大半生,忽然大彻大悟,若是胡人臣服,又何必赶尽杀绝?于是永宁侯便受此分封,听来好不气派,其实不过是个虚位,质子一般。
然而不久之后又听见另一种说法,说父王不过是迷恋赫连氏之子的美貌,舍不得杀他,才寻了个借口将其留在宫中。
我听到这谣言时甚是气愤,我的父王,英明圣武的大宣帝王,从未沉溺女色,又怎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然而永宁侯的相貌的确叫所有人惊艳,心生倾慕奉若神明者有之,而怀有邪念试图沾染的人也必定不少。
我的担忧在两个月后栎馨阁竣工之时化为了现实。
那日,父王竟然留宿。消息传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父王开始深夜传召永宁侯,朝廷中人立即分为两派,老派的口诛笔伐急于声讨这个媚主的胡族祸水,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则立即想法儿打听永宁侯的喜好生怕巴结晚了。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边守大将军贺广因押解赫连氏之子回都,竟然也受到重用。
朝臣原本笑话此人土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今得势,也只被当作无用的国舅爷一样看待。我却知道这贺广极不简单,他既然能在群臣面前如此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抱负必然不小。
自从永宁侯得宠后,父王只有一个变化叫我窃喜。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针对我,以窥探我的心思迫得我手忙脚乱为乐了。而我既然少了父王这层顾虑,自从十六岁第一次用令牌大模大样的出宫后,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滥用这权力。
每次出宫,有一个地方是必去的。
那便是——天玄门。
自从有了司鸿这个朋友后,有如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奇人异士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真如百恭所言,天玄门下奇才辈出,到了这一代,共收弟子七人,按入门的时间先后排辈,司鸿虽然身为代掌门却是二弟子,我只是暗暗怀疑他的那柄玉萧中有何玄机,却从没真正见识过。
大弟子善弈,也善暗器,如果好好的坐着,身上却突然掉下一只飞鸟来,不用猜都知道是他的杰作。他打穴的位置极准,甚至闭起眼睛也能听音辨识,就是乖张了些,做事全凭心情。
和三弟子说话要小心,百恭不慎,曾经被药过一次,虽然有司鸿在旁边他也不敢造次,但还是在转瞬间把百恭的清茶换作黄连苦水,叫百恭苦不堪言。其实这人除了心眼小些还是个好人。
比较让我在意的是偶然才回一次天玄门,在江湖上闲云野鹤一般的四弟子,虽然是四弟子,看相貌却逾花甲,江湖上人称“天机子”,道人一般的装扮,初见时,我和百恭都在私底下笑。
然而,他只在我和百恭耳旁分别说了一句话,我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他对我说,你二十岁的时候会有一道关,那是劫数,逃不掉躲不过,挺过去,你便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这话讲得煞有其事,我心里发怵,等这老头走了,才敢悄悄问百恭他对他说了什么。
百恭说,这人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有道关,是劫数,性命攸关,把我吓了一跳。
我笑,原来这老头碰到谁都这么说,害我怕了半天,真是的。
而这以后我便没有再见到这个人,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天玄门的第五个弟子自幼身体孱弱,居然久病成医,只是平日不便见客,我也没有强人所难硬要见他。
六弟子便是青茗这丫头。最会撒谎骗人,和她混熟了后,竟然动不动就装成别人来捉弄我。若是她装百恭,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她却学乖了,易容成我不熟悉的人物,变着法儿的蒙我。
相对于对我的别扭态度,对于百恭她却向来亲近得很。我看过好几次她和百恭正有说有笑,等我走近,大家却突然都沉默了。
我心里微微的酸涩,不知道是气青茗对百恭的另眼相待,还是气百恭如此随和让人容易亲近。
想来想去,终于开口,我说,百恭,不要忘记那个相士的预言,别去招惹青茗,她这人性格太过倔强激烈,难保不会出事。
百恭对我笑,他说,绍熙,你嫉妒啦?
我在转瞬间红了脸,落荒而逃。
原来这竟然是嫉妒,百恭果然了解姬绍熙,在他自己尚未察觉时已然发现。
我慌慌张张试图掩盖,试图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在百恭和青茗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我便拉着司鸿作陪。天南地北,畅谈人生,常常看到百恭和青茗十分在意的朝这里看看,心里不免得意。
司鸿苦笑说,你这又何必呢。试探不是个好法子,弄不好会起些不必要的误会。
我不以为然,误会?什么误会?
比如你对我……比如我对你……
我大笑道,司鸿也变得懂说笑了。人生在世,若总畏惧别人说些什么又如何快意人生。别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吗?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甚至我的兄长。
你和我相识不过数月,不知道我的背景,家世,甚至相貌。
这又如何?我结识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背后代表的东西,和你的身世又有何干?至于你的长相,虽然我也时常会好奇,但这无关我俩的交往,不是吗?若换作我,在转眼间便被人毁去容貌,你会因此而断绝和我的来往吗?
司鸿在纱笠后笑了,然后他悠悠的叹道,只望他日你若见到我的样子,不要恨我就行了。
辰旻,怎么发起呆来?可是想到什么了?
少年转过头,对着我轻轻的笑,他说,你和明旭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不同,明旭他总嚷嚷说一个人的容貌至关重要,他这个人向来只跟美人结交。
我笑,怎么会呢。他只是说着好玩罢了,我看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少年苦笑,那是因为先生一共才收了我们四个弟子,我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刚入谷的时候他只对先生笑得最殷勤,看到我就板着个脸。还到处说我是谷中第二丑人,比我再丑的就只有那又聋又哑的王伯了。后来时间长了,不知道是懒得说了还是看习惯了,就不再听见他这么说了。
我也笑,他定然是觉得自己说错了,却又不好意思改口。其实他这么计较长相,也是因为从小就失去母亲,听别人说他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自然便和美人亲近些,在她们身上找寻母亲的影子。
辰旻点点头,便不再作声,他必定是想到了以往明旭灿烂笑容下的隐痛。
我适当的打破沉默,我刚刚说的那些天玄门的事情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少年陷入了沉思。
我说,你看,人老了果然容易犯傻,你师傅既然是天玄门的嫡传弟子,你又怎会不知?
少年淡淡地笑了。
其实……先生从未说过天玄门的事情。
我知道,回忆对他来说,或许是件无比痛楚的事情。
而将这痛楚这灾难这一切悲剧的祸根带给天玄门的罪魁祸首……
——是我。
22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疏远百恭。
这段时间发生在我十六岁的尾声,或是十七岁的尖上。
我开始长高。
虽然百恭只长我一岁,但他早在两年前便开始拔高,远远的把我甩在了后面。而我一直生长缓慢。对于这种异象,我曾经忧心忡忡,生怕自己永远无法长大,无法和百恭并驾齐驱。那时候,是百恭安慰了我,他说,绍熙,你只是大器晚成。于是,我相信了百恭了话,不再自寻烦恼,直到我真的开始长高为止。
伴随成长的发端是一系列离奇怪异的梦魇。
我时常梦见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行走,脚下是一片死寂的深渊,前方的路越来越窄,风也越来越大,最后,那路变得只有一脚宽,我只能颤抖着,摇摆着,举步维艰,无法前行。忽然一股阴惨惨的风卷过,一个不稳,便被刮倒,高高的坠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仿佛真的坠落一般身体会剧烈的颤抖一阵,等到攒足勇气睁开眼睛,才发现依然是那种黑暗,那种死寂,唯一的不同只是在开阳宫的宫床上。
我把这事情告诉百恭,百恭却笑了,他说这不是噩梦,会梦到从高处跌落,说明你要开始长大了。
不久之后,我真的发现自己开始长高,于是又安心了。
坠落的梦之后大概半年,梦境有了新的发展。
不再是单一的黑暗,也不再是清晰的跌落。
那梦像是混杂着五彩斑斓的色块,迷离却叫人回味。我之所以无法准确地描述,是因为醒来时另外一件事对我冲击太过巨大,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梦境的内容已经悄悄从记忆中溜走了。
我的衣裤和被褥湿了一块——我竟然尿床了。
这件事情给我的自尊带来了极大打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躲在帐中发着脾气,不让年老的宫女们靠近宫床。宫女们早已习惯我的乖戾,也没有人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对峙直到衣被体温渐渐洇干为止,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我连百恭都没有告诉,这么大了还尿床又叫我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我本以为这件事情被我深藏便彻底结束,然而不久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再次发生。
我惶恐不安,隐隐觉得身体的哪部分出了问题,然而自小就怕被当成异类,连百恭那里都不敢说,更别提其他人了。一切都变得龌龊隐晦,无法示人,黑暗中,颤栗和莫名的快感紧密相连,而这快感又加深了我的罪恶与恐惧。
我开始害怕百恭,在那样明媚如春日的人面前,任何卑微的心思和掩饰的企图都会轻易被打回原型,我的肮脏和日渐沉沦不允许我走近他。
百恭也很忙碌,虽然我以照玄寺的名义调他出百恭苑,但他在我没有找他的时候,还是会回去帮忙。他的叔父在那里,那个百恭苑中最灵巧的工匠,而这个叔父原本就不曾喜欢过我的存在。
就这样我独自忍耐着这个秘密,我的忍耐表现在终日惴惴不安上,表现在对百恭令人难以察觉的疏远上,也最终表现在了日渐消瘦的形容上。
23
隆对百恭的刁难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完全不曾注意,只因为每次百恭都能高明的化解,然而越是这样,隆就越是对他不满。他很久都没有为难过我,大概全心全意把百恭当作了新的目标。
百恭一向聪明,面对隆的刁难,表现得有礼有节,让他抓不住丝毫把柄。我却时常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不小心便被隆设计到。幸好每次都有惊无险,直到我十九岁那年。
百恭大我一岁,正是弱冠之年,近年来他的手艺越发精湛,大有超过他叔父的势头。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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