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恭大我一岁,正是弱冠之年,近年来他的手艺越发精湛,大有超过他叔父的势头。我却不希望他太露锋芒,树大招风,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更何况,百恭二十岁了,以前天玄门的天机子曾经预言,说他二十岁的时候有有道关,是劫数,性命攸关。过去我们只当他吓唬人,但宫中明争暗斗防不胜防,隆在玩弄手段上,原就是个中高手,更有淳这样的帮手在旁,教我不得不担忧百恭的安危。
这一年开春,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宣宫中最美丽的明珠,我的五皇妹,现年十七岁的公主玥华就要出嫁了。
而她未来的夫婿,正是当朝的边守大将军——贺广。
关于这件婚事的促成,我听过各种流传的版本。有人说是玥华主动请婚,她在御书房遇见贺广,顿时喜欢上了他,父王宠爱玥华,自然应允,下旨赐婚;有人说,是父王欣赏贺广,想要笼络他做自己的心腹,才将玥华作为筹码;也有人说,贺广精于兵法,且手握重兵,虽然人在都城,却能影响到边疆士气,父王不放心他,便用驸马这个头衔套住他,叫他有所顾忌……
各家众说纷纭,真相如何我却不得知晓。
婚期定于五月,正是春夏交替之时,玥华虽然排行第五,却是我们这一代子嗣中最先操办婚事的。隆是太子,大宣未来的帝王,他的太子妃定然是未来的皇后,若不慎重选择定然会出乱子。是以,他虽有侧室,却无正妻,自然也谈不上正式的婚典。
二皇子鸿和隆相斗,处于劣势,有些心灰意懒,但其母秦妃乃丞相之女,望子成龙,只期望他找朝中忠臣之女,好连同本家齐心协力扳倒现金的太子,既然这正妻之位是如此重要的筹码,自然不能轻易给人。
至于三皇子淳,既然隆尚未成亲,他又如何敢僭越?
是以,玥华的婚礼定然豪华隆重气派无比,这一点着实让所有人伤透了脑筋。
筹备的那段日子,宫中所有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忙碌得此处奔走。
百工苑人手不足,百恭便回去帮忙,我闲来无事,自然常常陪在他身旁。
却不想又因此遇见了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隆说,真凑巧,四弟竟也在这里。这小小的百工苑还真不简单,我三番四次邀你不到,原来是跑来这里了。
太子殿下恕罪,不知找绍熙有何要事?
没事便不能找你吗?你我这兄弟当得也太生疏了。
绍熙不敢,只是太子殿下事务繁多,若非要事,不敢叨扰。
隆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事情总还是有的。就怕四弟舍不得,不答应为兄。
怎么会,太子殿下尽管开口便是。
那好,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我的脸色想必变了,谁?
便是你身旁这个人,我记得是叫何百恭吧。怎么,舍不得?
太子殿下想要借的人,绍熙怎会阻拦,只是百恭他并非开阳宫中人,绍熙不好做主。
隆笑得傲然绝世,百恭?四弟叫得如此亲热,必定交情不浅啊。
我吓了一跳,只觉得他话语虽然平淡无奇,但隐隐包含着怒火。正要深思,百恭却先一步上前道,小人何百恭,谢太子殿下恩典。如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隆笑得肆意张扬,很好,你且跟我来吧。
就这样,我眼睁睁的看着百恭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直到夜深都不见他回来,我在开阳宫中焦急不堪,拼命后悔,若不是因为我的软弱当时竟然说不出阻止的话百恭又怎么会涉险?
我越想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要冲去东宫。刚站起来,却看到百恭回来了。
他说隆找他去只是要他铸造一件器物,好在玥华大婚的时候使用。
我问,究竟是什么?
百恭展开一张图纸,是个酒尊。
尊口、颈部、四围都有装饰纹路,正是各种鸟类,顶盖上则栖着一只孔雀。看来设计之人原本意欲借用“百鸟朝凤”的效果,却知道玥华只是公主,不能用凤,这才改作孔雀。
我看到图纸,松了口气,既然是铸造器物,自然难不倒百恭。
然而事情的复杂程度却超出了我的想象。
金属和木材不同,原本就坚硬无比,若是要重新塑造形状,必先有个范,再将金银烧化了注入。暂且不论金银的比例,差上分毫,硬度色泽便大有不同。光是这个范,就叫人动足了脑筋。
至今为止的器物,都是先用泥塑形,再将这形翻作内外两个范,再在上面加工,雕刻这种图案和铭文,最后将内外范合起来进行浇铸。
而这张图纸上花纹繁复,镂空的图案仅仅靠很细的线条固定,若要制造这样的范,难度太大。
百恭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镂空的配件全都分开铸造。然而湿泥胎易变形,半干的却无法在被拉得细长的情况下还能固定牢固,试了好多次,范都没有成功。
眼看玥华大婚将至,我却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我说,泥胎这东西太不稳定,如何翻作范?你原本擅长木雕,隆却叫你做这个,他定是算计到了,故意整你!
百恭却在突然间恍然大悟的笑了。
他说,谢谢,绍熙,你这么一说,反倒提醒我了。
我长二和尚摸不着头。
他说,既然泥胎做的模不稳定我也不擅长,不如就用稳定又擅长的来塑形。
你是说?
木雕啊,我准备用木雕试试看。
大婚盛大空前,皇族重臣济济一堂,大片宫灯彩带,将大宣宫装点出十分的华丽喜庆。
玥华是隆的胞妹,皇后之子,这样的日子里,父王皇后自然理所当然的列于上座。其余位置的安排也有甚多讲究,其中巨细虽不清楚,可排来排去,我最后竟然坐到了永宁侯的旁边。
看到永宁侯,便想起那天的情形,以及自己的落荒而逃,觉得一阵尴尬,只好低头不语,而永宁也没有主动搭话。
待到新人们走出来时,全场为之赞叹不已。玥华在凤冠的珠帘后笑得无比明艳动人,贺广在她身旁,虽有些腼腆憨实却也一表人才。两人站在一起,当真称得上璧人一对。
他们按着座位的次序挨个敬酒行礼,先是父王,再是皇后,然后是隆、鸿、淳。当他们走到我的面前,我正要起身,旁边却有人先于我站了起来。
公主和大人大喜,永宁敬两位一杯。
玥华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显然不太满意,她并不答话,只是瞟了永宁一眼,眼神轻蔑。
贺广出来打圆场,道,多谢永宁侯美意,在下——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被截断。
永宁道,公主既然不说话,定是在意永宁太过冒昧,既然如此,永宁当罚,这杯酒算作赔罪。
他一仰头,酒杯便空了。又再斟上。
公主还是在生气,好,永宁再罚!
周围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看这场面。玥华的脸色越来越差,根本就不想搭理,贺广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永宁却一杯又一杯,叫人看了暗暗心惊。
不知到了第几杯,永宁在斟酒的时候洒了出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夺下酒杯。
别喝了!
他转头看我,道,原来你终究和他们一样。
说着便甩开我,也不向父王告退,便自顾自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情绪不稳,更在意他说的那句话,赶忙向父王请罪。说永宁侯不胜酒力,刚才是醉了,大家不要见怪。父王叹了口气,说由他去吧。玥华他们得了台阶,也不再追究,向其他人敬酒去了。
我却担心永宁,借口小解便出去寻他。
绕了半天,终于在池边找到了他,他仰着头,若有所思的看这千秋不变的月亮。虽然喝了许多酒,脸色还是同样的白。在月光的沐浴下,似真似幻,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轻轻唤他。
他回头,道,原来是你。
永宁,你醉了。
他不屑的笑,醉了?真醉倒好了,一醉方休,尽解千愁。
我们回去吧,不要站在这里,会着凉的。
着凉……呵,着凉又如何,我又不像你们这些金枝玉叶这般娇贵,反正我区区一个男宠,身份低贱,还祸国殃民,自然死不足惜。
我皱起眉头,痛心的道,你为何要这样看轻自己!
他有些凄凉的笑,你们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我什么时候这样想过!
你嘴上虽不说,却这么做了。自上次以来,你便再也没来过栎馨阁。就连今日坐在旁边也始终沉默不语。那次你都听到了吧,终于了解到这永宁侯的头衔下包裹的肮脏龌龊了吧!
所以你才说我和那些人一样?
他不说话,我却笑了,接下去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吃惊的事,我走过去,抱住了永宁。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说,我只是害羞,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叫你误会了。至于没有来栎馨阁,也是因为隆刁难百恭,我心中着急,实在没有心情。
永宁叹气,隆那家伙又干了什么好事?
他叫百恭去铸尊,说要在玥华大婚上使用。那尊镂空部分的图案精细繁复,做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
那怎么办?
我和百恭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放弃泥胎,用木雕翻个范出来,最后终于成功铸出来了,竟然比想象中还要漂亮。连我都有些舍不得,玥华若是见了,必定高兴。
永宁道,你这个人啊,表面上待她冷淡,心里却还是时常惦记着她。
她背叛过我的信任,我不会原谅她,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我们血脉相连。纵使她不认我,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永宁,你可有兄弟姐妹?
……我只有个弟弟,比你还要小上些许,却已经是全族的骄傲,不似我这等无能。
我笑,那真是少年英雄,只是我却希望令弟像你,如此一来定然丰神如玉,又是一个妙人。
我本是开玩笑,永宁却不答话,沉默了一会儿,一张口便叫我回宴席去。我坚持叫他一块儿回去,他拗不过也没了法子,只能乖乖跟着走。
我们回席的时,正碰上那对新人受父王赏赐,父王心情甚好,没有追究永宁刚才的失态。接下去便是各皇族忠臣的贺礼。各种精美饰物齐聚,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太监们眼睛都直了,席间不时听见赞叹声。
我说,待会儿百恭做的尊也会被呈上来,一点都不比刚才那些东西差。
永宁却神情凝重,蹙眉思考着什么。
我正要发问,却听见有人惊叹,一转头便瞧见呈现在玥华面前的尊。
精致美丽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玥华一脸惊喜,忍不住轻轻叫出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虽为公主,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本就喜欢样式精致的饰品,更不要说精致如这尊的了。
这尊我看着它从木雕作模开始,翻作范,浇筑金银,最终成型。亲眼见证了百恭的心血和努力,很是自豪,玥华爱不释手的表情更叫我高兴。然而我再看向永宁,只觉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事重重。
这时,隆走到她身边。
他说,五妹,莫要忘了,今日可是你大喜,若为了一个尊怠慢了宾客,又要被人笑话孩子气了。
玥华脸红娇嗔道,哪有,我不过是要用这个尊饮宴宾客罢了。
这倒巧了,隆笑道,我正好带了西域葡萄美酒过来,色泽浓烈,香味淳厚,正配上这个尊。
红色的酒水在尊中显得晶莹剔透,玥华亲手捧到父王面前。
女儿替父王斟酒,谢父王多年养育之恩。
父王温和的笑,伸出酒杯。
玥华斜着尊倒酒,酒水未从尊口出来,却从别处溢出,转瞬间湿了父王的手。
父王看到手上的那片殷红,突然变了脸色。玥华赶忙拿丝帕去替他擦,却被父王一把推开,抓了丝帕慌乱的擦着。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王,他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的擦着酒水,然而渗进衣服的红色很难被根除,当他发现如何都擦不干净时,一气之下便扔开丝帕,板着脸走了。
所有人都呆呆得看着这一幕发生,那个一向有着温和表面的大宣皇帝竟然会这样慌张暴躁,就连他最宠爱的公主也被推倒在地上。这场突变实在太过惊人,过了半晌,贺广才想起要扶玥华起来。玥华却甩开他的手,放声大哭着跑了。
她从小就被父王皇后宠爱,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今日大喜,却在众人面前被父王推倒,且不闻不问,实在是出了大丑。叫她如何下得来台?
皇后终于从震惊中恢复,爱女失了面子,她自然也板起一张脸,质问贺广。
你究竟在干什么!你新婚的妻子被奸人陷害,痛苦至此,你却还像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还不快快派人缉拿元凶?!
元凶?
你以为那尊是说漏就漏的?!自然是有人故意让你妻子难堪才设计的圈套!用心如此险恶之人又如何能够放过!
贺广反应过来,立刻召集人手出殿去了。
而我也在突然间反应了过来,这尊是百恭做的,抓别人他查无实据,一定只能抓百恭顶罪!!!
我起身就要跑,却被隆截住了。
让开,我要回去。
哎呀,四弟,何必这么着急走呢,玥华大婚,众兄弟好容易聚在一起。
让开!
我已经失去了冷静,不客气地瞪着隆。
他却不以为然,挡在面前。
我忍无可忍,伸手就要推开他,只在一瞬间,便被护卫们抓住,动弹不得。
我急了,大叫,放开我!!!
好戏才开始,你这主宾怎么能走呢?
放开我,放我走!!!姬绍隆,你这个浑蛋——!!!
我努力的挣扎,然而无济于事,隆只用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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