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见到我有些意外,小喜,你怎么来了?
小喜……只是有些担心,这才偷偷溜出来看看。
放心吧,我一切都好。
我藏在衣袖下的左手不觉握紧,他怎能应对得如此云淡风轻?!莫非他真的忘记了皇后的事情原谅了父王?!
看你脸色这么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他追问道,那又为何心事重重?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人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面有个难题,小喜做不了决断。
什么难题?
说是有一种动物极为可恨,总是破坏农夫的庄稼,农夫决定找朋友帮忙除掉这个畜牲。就在他把一切布置就绪的时候,朋友突然劝他不要杀生,还告诉他,畜牲这么做是因为农夫开出的田地在它的领地上,它为了守护孩子,才要赶走入侵的人,一切情有可原。况且即便弄死畜牲,庄稼也回不来了,农夫还会背上杀生的罪名,失去他的朋友。可是如果不弄死它,庄稼就会继续遭殃,农夫和他的朋友也许都会因此饿死。
所以这就成了一个难题,对这畜牲,究竟该是杀还是不杀?
隆问,你就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苦恼?
我点点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隆轻轻的笑了,那就养着吧。
养着?
如果我是那农夫,就折断那畜牲的利爪,让它无法破坏庄稼,然后做个笼子,驯养它和它的孩子。
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点通了。
折断利爪……然后驯养……的确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就在这时,隆的声音冷不防插进来,小喜,你要借这个故事说的……可是我的事?
我的脸色霎时间白了。
隆为何会这么说?!莫不是天枢泄漏了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隆道,你的故事不正是想试探我对父王的态度吗?你想说母后故去是无可奈何之事,父王这边也是情非得以,是吗?你如此大费周折,可是怕我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我不禁松了口气,刚要想法糊弄过去,却听得他道,小喜,若你那么想知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好了,我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但也不会容许他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父王已经老迈,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隆准备逼宫!我暗暗心惊,他一直不动声色,原来竟是有这样的打算!
只是……为什么……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已经贵为太子,为什么不能等陛下他主动退位?为什么甘冒这等风险?为什么不惜背负逼宫的罪名?
隆的眼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因为,只要他在那位子上一日,你便多一份危险。
他缓缓的道。
我已经失去了母后,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知道隆的担忧不无道理,父王虽大势已去,但有些事情他心里想必比谁都清楚。当年他留下我的性命只为一时兴起,一旦真正意识到局势无法控制,为了不使大宣气数尽断的预言实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趁他尚有能力的时候除掉我,无论我是恭喜也好姬绍熙也罢,面临的结果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死。
我问隆,宫中戒备森严,内宫皆是大内高手,宫外则由御林军、禁卫军和神护军层层把守,你又如何能带兵入宫?
既然皇城底下便有这三支军驻扎,我又哪里会缺人手?
莫非这三支兵力早已投入你的麾下?!
隆摇了摇头,不,目前只有禁卫军一支而已。
据我所知,这三支守军除神护军稍弱外,禁卫军与御林军向来势均力敌,现在,以禁卫军一军之力对抗其余两支,你可有胜算?
隆笑了,这个赌局风险虽大,但胜算也不是没有,只看那时机正确与否了。
时机?
你应该知道下月初九重阳佳节宫中有个什么惯例?
我点点头,知道,那是宫人们与家乡亲人相见之日。
那你也应该知道,这几个时辰中,宫中驻军必定集中守备于四道宫门口,而无暇于内宫之事。
你的意思是……
届时我会带禁卫军入盛德宫,逼父王写下退位诏书!
隆志在必得的笑了。
一切就等下月初九见分晓吧!
既然知道隆决定于九月初九逼宫,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一旦让他登上帝位,我过去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现在,唯一有能力阻止他的人是淳,只要向他告发,他一定会在重阳节当日设下圈套将隆等人一网打尽。然而这样一来,大获全胜的便是淳了,这种结果对我同样没有半点好处可言。
说,是输。
不说,也是输。
我终于意识到唯一能使我在这场政变中获胜的办法,便是我也能掌控一支兵力,趁隆与淳两败俱伤时渔翁得利。
然而,这一支兵力从何而来?
尽管这几年来以侍卫身份潜伏在宫中白家子弟人数众多,可光是这些人还远远不够。
我打听到御林军统率素来与淳交好,只怕难以拉拢。于是,唯一的希望便落在了神护军的身上。
自从皇后过世,父王对我的依赖更胜以往。
盛德宫中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交由我来处理,而相对的,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必须陪伴在他的身边,若是他一觉醒来发现不见了我,便会大发雷霆。
我明白这种依赖存在的原因,因为只有当我在身旁,他才可以忘却失明的痛苦,忘却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专心于听各种趣事,悠闲得一如闭目养神那般。
于是,这种罕见的依赖,加上我和隆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使得我在宫中的地位迅速攀升,引得许多官员暗地里巴结讨好。
然而,那个神护军统领却是个例外,不管我再怎么派人前去威逼利诱,就是不见他上钩。
眼看重阳佳节一日日的逼近,事情却迟迟不见进展,我不禁心急如焚。
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叫天枢杀了神护军统领再找人易容成他的样子了。
然而易容一道除了身形面貌外,更重要的在于举止神态,当年青茗屡屡被我识破正是因为我对百恭极其熟悉,所以,若真的找人易容成神护军统领的样子,只怕会让与他朝夕相处的兵士看出其中蹊跷。
可见这个法子实是下下之策。
但局面如若继续僵持下去,也便只有这一路可寻了。
转眼间寒露已过,距离重阳只剩下短短三日,连绵的阴雨下得恼人,如同印证我内心的忧虑般,丝毫不见放晴的势头。
父王问我,小喜,这雨下了多久了?
回陛下,已经足足下了七天了。
七天,原来这么久了……
父王道,像这样旷日持久的雨以前也曾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我登基的时候,那年恰逢举国大旱,贪官污吏却趁机渔利,搅得民不聊生,与此同时,边陲蛮胡骚乱不断,周围各国也伺机蠢蠢欲动。在这样内忧外患交加的窘迫境地中,先帝突然驾崩,于是,我便挑起了治理这样一个大宣的重担。
那年我只有十九岁,要把这样一个天灾人祸不断的大国治理得繁荣昌盛,我也感到棘手。幸好这时我有一个得力的帮手,他的名字叫做曦,是我的胞兄,我以前是不是对你提起过他的事情?
可是与您在宫外比琴的那一位?
父王点点头,正是他。
曦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乍看上去迷迷糊糊,实则心如明镜,他对每个人都很温柔,即便被人算计了也不在意,总是笑得温和无害。
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深得人心,上至先帝,下至宫人,很少有人不喜欢他的,由他来继承帝位似乎是众望所归,然而,先帝后来却立了我最大的兄长为太子。
没有人知道先帝当时为何选择了这个平庸的长子,不过有流言说他为了当上太子曾经去找过曦,最后是曦说服了先帝。
从那时起,所有皇子都明白了曦的作用,纷纷讨好他以换得支持,但他们很快便面临了一个难题——要如何才能拉拢曦?
说着,父王问我,小喜,如果是你要拉拢一个人,会从哪里下手?
我想了想,答,不外乎投其所好威逼利诱吧。
若是你找不到他在乎什么呢?
我沉默。
父王道,曦就是这样一个人。
即便所有人被他的温柔谦和所迷惑,我却明白这只是一种假象,用来掩盖他骨子里的冷淡。他不和人争斗,他没有野心,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执著,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我问父王,那陛下您当时又是如何说服这样一个人的?
父王道,其实我从没想过要他帮我什么,因为我是个不服气的人,我在哪里都想成为最棒的,我要以自己的力量证明,即便没有曦的帮助,我也能做到。
所以我不曾找过他,反而,是他找到了我。
那年我十七岁,当时的太子在和胡人的交战中被俘,胡人以他的性命要挟,索要高昂的赎金。我正年轻气盛,准备上书主张结集兵力征讨北胡,却被曦给截了下来。
他认为将兵力全都调去征讨胡族会引得他国趁机来袭,使大宣陷于腹背受敌的局面。太子没了可以再立,国土一旦失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夺回来的了。何况太子狂妄轻敌,被俘不过是咎由自取。即便将其赎回,军中士气却已大不如前,唯今之际,便只有为太子发丧,说他为保大宣安定战死沙场,这样,军中将士在群情激奋下或许还能一鼓作气击退胡人。
曦的分析冷静得叫我心寒,我知道他言之有理,但太子毕竟是我们的兄长,若是现在为他发丧,不知胡人会如何处置他。太子平日待曦不薄,他怎么能这样冷静的让他去送死,不带一点挣扎和愧疚?
所以我冷冷的告诉他,即便我永远无法像你这样冷静犀利的分析,永远成不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但我的心是热的。而你,虽然看似温和,这里却是冷的。
那天我说完这话,看到他一脸错愕,还以为彻底将他得罪了,没想到他却在不久后找到了我。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是个冷淡的人,可以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却爱不上任何人。可以把许多事情做到最好,却永远缺乏兴趣和执着。所以我当不了一个真正的帝王,因为我缺乏身为大宣帝王应有的激情。
你却不同。
说着,他把手伸给我,问,你可愿意帮我?帮这个大宣?
曦知道我无法拒绝。我的血液中早已深埋下对权力的渴望,又如何能拒绝这样大好的机会?
于是,半年后,我如愿成为了大宣的新储君。
我曾经问过曦,等我正式登基,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想要我做的?
曦想了许久,回答说,他希望我能给他一个适时离开的机会,让他有朝一日可以离开大宣宫,离开都城,周游各地。他要去寻找一件能让自己执着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他只是想知道执着究竟是什么味道。
我答应了他。
我十九岁那年登基,正是大宣最为动荡的时候,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一同袭来,搅得民不聊生。
是曦协助我平定内乱,然后带着大量聘礼出使西燕,说服燕王把女儿嫁给我,与大宣缔结攻守同盟。
对于这场政治联姻,我原本颇为忧虑,大宣当时国力衰弱,如果燕王拒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然而,曦终于不负众望的回来了,除了婚书和盟约,他还带回了一场持续许多天的瑞雨。
那场雨下啊下啊,仿佛要将干旱大地上的每一道沟壑都以湿润填平,把世间一切的焦躁和烦闷都冲刷掉似的,下得到处是雨水味,整个大宣宫都好似泡在水里头了。
父王说着,叹了一口气,一个人上了年纪总免不了啰嗦,绕了那么大的圈子才终于说到这雨,小喜,你也听烦了吧?
怎么会?小喜还想听陛下说那第二次大雨呢。
第二次……
父王沉默良久,道,第二次是在我登基后第三年的秋天,曦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我起身取过一件衣服,为父王披上。
陛下,时候不早了,夜里凉得很,还是早些歇息吧。
……小喜,你和曦一样,是一个聪明人。
陛下过誉了。
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样子。
我顺从的把头凑到父王的手下,让他的双手落在我的头顶,顺着额头向下慢慢摸索。
父王的手很大却很凉,指尖顺着我脸部的轮廓缓缓移动,如同画师们的工笔绘,我不觉闭上眼睛,听见父王的低沉的声音传来。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和曦很像。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简直和曦一模一样。
……我太久没有提起曦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雨。
……那时的雨就和现在一样,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你却一直能听到雨声,还有惊雷。雨水很凉,打在身上,一直凉到骨子里……
说着说着,父王的声音低了下去。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生生按倒在地上,背部一阵剧痛,同时,有一双手在我的颈部猛然收紧!
我用力睁大眼睛——是父王!!!
我知道他迟早会杀我,却未曾想是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形式!
我挣扎着,试图掰开父王的手,然而那双冰凉的手却牢牢箍紧我的脖子;我也试图呼救,可别说发出声音了,就连呼吸都难以进行。
莫非我真的要命丧于此?!
情急之下,我不知抓了什么朝父王砸去。
碰的一声过后,便是父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