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隆时是在挑选送往西燕的回礼时,他还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傲然绝世,丝毫感觉不出偶感风寒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响,然而他却迁怒于我,似乎生病都是我害的缘故。
大宣和西燕向来交好,每年都互相派遣使节赠送礼物以示友好。这个挑选礼品的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做好也未必那么容易,而今年这个差事落在了隆的头上。
当他准备得七七八八时,便叫了皇子几个去观看,表面上客气的称是提意见,私底下估计又打算一番炫耀。不幸的是连我也被召去了东宫。
琳琅满目的精巧饰品陈列了一屋,每件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品中的极品。
我却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大概两个拳头那么大,色泽暗淡,被突兀的放置在角落里,让人怀疑是否放错了地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慨,其实姬绍熙就和这石头一样,被错误的诞生在皇家,与周围光鲜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因为石头终归是石头,成不了金器。
所以,姬绍熙也终归是姬绍熙,成不了真正的皇子。
我怀着这样同病相怜的心情,不禁走过去,想对这块石头多看了几眼。
然而才刚抬腿,淳就从一旁偷偷的伸出脚来,等我发现已经晚了,我被绊倒在地上,这还不算糟,我一抬起头,便看见淳青白的脸色,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我的手上,抓着一块红色的丝绒,极其眼熟,等我想起这就是垫在那块石头下的时候,淳已经大叫着跑去找隆了。在我的面前,躺着一块石头,一切都和刚才我看见时一样,唯独,缺了一个角。而那个角,就掉在了不远处。
我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带落其他东西,否则掉在地上就不只是缺个角这么简单了。
然而闻讯赶来的隆却不同以往,他虽然还在笑,但疏懒的语调中带了一些无奈。
他说,四弟,你摔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块蓝田暖玉呢?这可是本次回礼中父王最中意的,我派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的。
我强自镇定的说,太子殿下说笑吧,绍熙虽未见过蓝田暖玉,玉石却看过不少,大凡玉石都色泽圆润凝若羊脂,光泽怎么会这样暗淡?
隆摇着头,四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蓝田暖玉,却是块还未开凿的璞石,正是由于尚未抛去外层凿出精髓,这块璞石本身才弥加珍贵。唉,这屋中的金银珠宝与此玉比起来皆是俗物,只可惜啊,可惜……
我的脸上血色尽失,颤抖着声音问,西燕的使节何时出发回国?
明日午时。隆微微一笑,四弟,同样的暖玉可是很稀罕的,当日我也是花了月余才叫人寻到此宝的。哎呀,四弟现在惊慌的样子真让为兄不忍啊。
隆带着傲然的神色,高高在上的态度宛若救人于水深火热的神明,他是宫中唯一有能力帮助我弥补的,所以他算准了我必定开口求他。
我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不管被如何折磨都忍耐下来,从来没有讨饶过半分。
这就是姬绍熙的骨气,而隆现在正是要摧毁我最后的这点傲骨。
太子殿下,绍熙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牵连别人。只请殿下让我将这碎璞带走,明日午时我自会有所交待。
预料之外的话让隆的眉毛微挑,哦,那好,四弟,你可不要后悔。
就这样,我带着碎璞,离开了东宫。
我要去找一个人,与其让隆羞辱,不如去他那里碰碰运气。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
5
我找到百恭时,他正专注的做着什么。
百工苑有很大的窗户,采光良好。他坐在灿烂的阳光里,整个人的轮廓变得很淡。他的头发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如同夜光杯中的美酒般,在阳光里折射出通透的美。
记忆中乳母抱着我晒太阳时,她的头发也会焕发出这样温暖的光泽。
生动而且细腻。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笑了。
绍熙,你终于来啦?让我好等。……出了什么事情?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拿出碎璞给他看,问他有没有办法把碎掉的角重新接上去。
百恭苦笑,他说,绍熙,你还真会给我出难题,金银可以烧化重铸,但玉却不行。
我失魂落魄的转身,最后的希望落空,这下只有再硬着头皮会去求隆,否则便只能等着父王的责罚了。
百恭却一把拉住了我。
不要那么快就放弃,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补救。你先告诉我这块璞石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是送给西燕的回礼,明日正午西燕的使节就要出发回国了。
百恭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说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在百恭苑里穿梭,一路上大大小小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正在干活的工匠们。最后,百恭领着我进了间小屋。
叔父!
百恭唤了一声,屋里本在雕刻佛像的人回过头来,大概三十来岁,有一副谦和的相貌。
恭儿你怎么来了?活儿都干完了?
叔父,这是绍熙,你先别管手里的活了,来看看这个。
百恭的叔父朝我点头示意,然后仔细察看了我手中的碎璞。
怎么样,有办法补救吗?百恭忙不迭的问。
可惜啊,可惜……原本是块罕见的璞石,却被磕掉了一个块。
我看他的脸色也明白了几分。算了,百恭,我们回去吧。
我拉着百恭刚要走,却被他的叔父拦住了。回来回来,我只是说可惜,没说不能补救,你何时要?
明日正午。
……好吧,看在你是恭儿朋友的份上,明日过来取吧。
忐忑不安的熬过一夜,第二日终于拿到时,已近正午。我抱着锦盒跑去大宣宫的正殿,满朝文武汇聚一堂,一个太监正在宣读礼品清单,每读一样,就有侍女手捧礼品出现。
长长的清单中却不见蓝田暖玉的名字,我正在奇怪,忽然听父王问起这块玉。
隆沉吟片刻,父王,其实
父王!我赶快跪下,呈上锦盒。蓝田暖玉在此,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却没有回答,默默的打开锦盒。
大殿里忽然间说不出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他们的目光汇聚在我手中的锦盒上。锦盒里是一尊千手观音像,色若琼脂,神如秋水,栩栩然,似凝日月之精华,撷天地之灵气而成。
这便是百恭的叔父花了一整晚赶出的。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工匠,短短一个夜晚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碎璞琢成如此美玉。
隆戏谑的眼中多了几分惊讶,父王的目光中也满是赞叹。更不要说西燕的使节,他看得眼都直了。
结果,没有任何人对礼物的变更发难,无论怎么看,都是雕琢出的千手观音像更胜一筹,我幸运的逃过一劫。
百恭是这个冷漠的大宣宫里第一个伸出援手真心帮助我的人。
我应该好好的感谢他,报答他,然而我却比以往更加害怕与他的会面。若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后改变了态度,这种背叛带来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反复的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去百工苑道谢,最后见他一次,从此以后永不相干。
百恭依然在他的小屋里专注的做着什么。
我的脚碰到地上散乱的木头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便回头,对我笑了。
后来怎么样?你没被罚吧?
我点点头,这次多亏你才逃过一劫,谢谢。
沉默弥漫在空气中,我正斟酌着怎么告诉百恭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却突然开口了。
……绍熙,等会儿有空吗?
啊,有,怎么啦?
去放风筝吧。百恭举起手里的东西。
风筝?
就是纸鸢,你没放过吗?
……纸鸢是什么?
百恭一副没辙的样子,他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的脸色一沉,转身就要离开,明明知道百恭没有恶意,但我还是有些受伤了。你让我回答什么,说我从小待在冷宫里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吗?说我被兄弟姐妹排斥才没人教我玩过这个吗?
百恭赶忙抓住我的手,别别,我不笑你。纸鸢就是老鹰。
骗人!别欺负我没看到过老鹰!我恨恨的回头,试图甩开他的手。一点都不像!鸟会长成这样吗?
是真的。百恭把纸鸢高高的举起来,我可以让他飞起来,飞得很高很高,直飞到大宣宫外去!
很多年以后的某个黄昏,我突然被这段回忆惊醒。
虽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但记忆中的一切却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发生。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了手持桃木剑轻轻微笑的辰旻,那样子正如当年的百恭一般。明旭总是说辰旻长得丑,我不知道这种偏见从何而来,他的相貌虽然普通,但相处久了却让人不能不喜欢。
我问辰旻,你和明旭小时候放过风筝吗?
当然啦,他笑着,那时候明旭老找不准风向,结果就总输给我们三个,他不愿开口问我们,又不甘心,只好偷偷耍赖,用掌风把纸鸢托起来。我们看到了只当不知,结果越发纵容了他。
我也笑了,明旭一直就是这样的孩子。心高气傲,不愿居于人下。
那后来呢?辰旻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后来和百恭去放风筝了吗?
我点点头,从嘴角牵起一个混浊的笑容。
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是百恭微笑的侧影。
湛蓝的天空上覆盖着薄羽似的白云,那只纸鸢已经飞得很高很远,渐渐的看不见了。大宣宫灰色的宫墙距离他是那么要不可及。
他就这么飞啊,飞啊,如同一只什么都束缚不住的,自由的鸟儿。
鸟儿能飞,多好。人要是也能飞就好了。
人也能飞啊。
我将信将疑,真的?
绍熙。我听见百恭的声音响起。
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他们怎么对待你的,我早看到了。
我抬眼,悄无声息的剪断手里的线,就这样看着纸鸢消失在太阳的光辉中,然后,仿佛承受不了光线般顺手遮住眼睛。
他说,总有一天我要带你一起飞,飞过这高高的宫墙,飞到大宣宫外面去!
我低下头,手还捂在眼前。
阳光是如此强烈,灼了我的眼,所以才会流出这么多水来。
顺着脸颊,沿着手背,如同一条静静的溪流,蜿蜒而下。
流淌,流淌。
这一次,百恭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
6
一直以来我的存在感都淡得叫人满意,我以自己最大的耐心表现出对宫中一切的兴趣索然。
我童年的经历和阴郁的性格让所有人都视为毒物,唯恐避之不及,然而,我们的父王,睿智英武的大宣皇帝却对我有着一分意想不到的特殊的执著。
我很少见到他,除了皇家必须列席的晚宴和僧人空远的法会。
他很喜欢抽查皇子们的功课,听听他们对一些事情的见解。
他管太子叫“隆儿”,管二皇子叫“鸿儿”,以此类推,就连玥华也得了个“玥儿”的称呼。
只有我,除了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我时叫的那声“熙儿”,这以后他都只是冰冷的叫我的名字“熙”。这个疏离的称呼,让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疯癫的母亲低低的耳语声。
宫女太监们都敏感的发现了这点,越发认为我是不被父王喜欢的,也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自认为除了性格上的孤僻阴郁不和群外,礼数上还是做得很周全的,决不占人先,也决不落人后,始终奉行中庸之道。所以在父王抽查功课的时候,我也总是答得中规中矩。
然而父王却总是不满意。
他盯着我,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那眼神居然包含了玩味,以及一种充满危险的……胁迫。仿佛不将我的本意逼出口,便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态度让我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会被扣上欺君的罪名,冷宫中那些无辜宫女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结果,父王每每都能迫得我慌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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