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飞从书包里拿出一个CD机,说:“你一个人待着挺无聊的,听听音乐吧。有没有想看的书?我下午给你带过来。”
“给我买本《读者》、《青年文摘》吧,我现在头晕,看不了深奥的书。”
“饭盒就先搁你这儿,我放了学再过来拿。”
“那你赶紧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庞飞走了以后,我听着音乐,困了又不敢睡,怕药水没了,血液回流。撑到三点钟,输液完了,我看见保温桶还没洗,就到水房涮了一下。我上了厕所,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到庞飞来了我才醒。
“下课了?”
“恩。”他又提了个保温桶,打开,里头是皮蛋瘦肉粥,看样子熬了很久。我吃了一口,说:“猪头,你的手艺不错啊!”
“夸我点别的吧,要不,你夸我长得帅,夸我学习好也行!”他笑着说:“做饭,实在小菜一碟!”
我笑了,他这张嘴,老是逗我发笑。
“唉,你看,现在像我这么好的男人,哪里去找?打不还口,骂不还手……”
“你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这么自卖自夸,也不害臊!”
他还在掰着指头细数优点:“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星光就闪烁,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为了老婆,把医院跑穿。”
“庞飞,你每天这么跑,挺辛苦的。你不要来了,我也快出院了。”
“你是不是怕我缠着你?”他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你男朋友来了我马上闪人,不会让他吃醋的。我不会告诉他你喜欢我多一点。”
“猪头!我受不了你了。”我作出抓狂的样子,继续吃我的瘦肉粥。天天有人送饭真幸福,大不了他生病的时候我天天伺候他。
庞飞把杂志拿出来,说:“想听谁的歌,我明天帮你拿。”
“我平时听的歌,乱七八糟,说不上特别爱听谁的。”我转着眼睛,想了想,说:“要不,你给我拿张信哲的吧,我想听他的信仰。”
“你喜欢听老歌?石靖的电脑上下载了不少歌,要不,我拿MP3给你拷一些过来?”
“好的,谢谢你。”
临走,他问我:“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是很冷?”
我点点头,说:“我一直睡不着,不过有热水袋好多了,感觉没那么寒冷凄凉了。”
他“哦”了一声,说明天再来看我。
半夜,我又被冷醒了,庞飞发来短信,问我睡了吗?我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四周死寂无声,绝望中飘来一块浮木。我赶紧给他回短信,说我还没有睡。他很快打来了电话。“老婆,我陪你聊聊天吧。”
“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课,你赶紧睡了吧。”我嘴巴死硬,心里却巴不得有他陪伴我度过冰冷的长夜。
“不要紧,我把这张201卡打完就睡觉。”隔着电话我都能听见他的笑声。“要是电话断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出了意外,是卡没钱了。对了,你的手机接电话费钱吗?”
“我的卡5元接听包月,不要紧。”我说:“你们宿舍的人都睡了吧!会不会吵着他们?”
“没关系,我在被窝里,说话很小声。”
我笑了,说:“我也在被窝里。”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同床共枕?”
“去你的!”
“老婆,你要不要听音乐?”
“什么音乐?是《信仰》吗?”
“不是!”
电话那头响起了《卡门》那妩媚撩人的音乐,我想起来了,是我送他的音乐盒。我闭上眼睛,感觉音乐模糊了时空,我忘记了病痛,寒冷也离我远去了。
“你看过《卡门》吗?”庞飞在那头问我。
“看过小说。”
“我看过电影,不知道是不是年代太久了,看得稀里糊涂,就只记住了这段音乐。”他说:“你喜欢卡门这个人吗?”
“喜欢。”
“喜欢她什么?”
“自由。”
“我觉得她只是一个荡妇而已。”
“但她是一个自由的荡妇。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性格,她就是靠勾引男人为生的,并没有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那她跟妓女有什么分别?”
“她比妓女自由,妓女受到金钱的束缚,她们为了钱牺牲肉体,她们在牺牲时是痛苦的。但是卡门不一样,她享受着肉体之欢,又顺便养活自己。天下有几个人,能把爱好发展为谋生手段?比如我喜欢看书,但是看书能谋生吗?至少很难。你喜欢写作,可天下有几个喜欢写作的有本事卖文为生?”我叹了口气,小声说:“她看上去活得很低贱,但她活得随心所欲。一个人,你得到了一件东西,那件东西也得到了你。你越怕失去,就越受束缚。得到的东西越多,人就越不自由。”
我羡慕卡门,但是我永远做不成卡门。她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如果我像她那么生活,就会受到世人的唾弃。特立独行的人是孤独的,牛教授张狂,但是他有资本,傲视群雄就是他做人的标签;普通人飞扬跋扈,则惹人讨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管我内心多么异彩纷呈,我必须把外表伪装得跟别人一致。
“但是,我们不得不追求,谁都渴望安定,渴望一份美好的生活。”
“是啊,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就是因为它需要安全感。它觉得遇到危险了,马上缩回壳里,就什么也不怕了。”我说:“人也一样,不能太自由,自由了没有安全感。你想,如果父母放任自由,不管你的死活,你看见别的孩子有人疼,有人爱,你就会觉得凄凉。所以说,生命太轻,也不堪承受!人都是顾此失彼,就看你真正需要什么。”
“你说她自由,自由在什么地方?”
“她的心崇尚自由。她对男主角说,‘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不能强迫我爱你。我已经不爱你,所以我宁愿死。’”我有些感叹地说:“我们普通人总是选择妥协,为了文凭,向学校妥协;为了就业,向不喜欢的工作妥协;为了活着,向社会规则妥协。”
妥协是不得已的事。连牛教授这样放荡不羁的人,也为了改革我们系,向各方的势力妥协。班上的人说他越来越庸俗,失去了往日的个性,上课来去匆匆,成天就跟系主任、色教授、方明之流喝酒。只有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挣扎。我内心觉得他不该趟这滩混水,我们政法系没救了。他在那些人的眼里,只是刷了金漆的红木招牌,红木本身是名贵的,透着玉的润泽。但是系上为了做成招牌,往自己脸上贴金,就给牛教授刷上了金漆,光芒的确耀眼,但掩盖了本身的价值。他是我们法律专业的顶梁柱,可他一个人长那么高,房顶都由他撑着,给别人遮风挡雨,纵容一大堆没用的木头站在屋顶下混饭吃,那又何必?
“我觉得哪个男人遇到卡门,简直是灭顶之灾。”
“这个,怎么说呢?”我深有感触,说:“爱上一个人,本来就是灭顶之灾。如果那个人爱你,情况会好一些。如果是一厢情愿,那就要学会安慰自己。”
“你对爱情好像有很多想法?”
我想起徐文清,有些忧伤。“以我爱的方式爱我的人还没有出现,从此,痴情的诗人黯然神伤。”
“什么?”
妈的,我这里诗情画意,他居然没有听见,扫兴!“没听见就算了。”
“你说得太小声了。”
“我不能太大声,吵到病房里的其他人就不好了。”我低声说:“要不,我们挂了吧。”
“不,我要把卡打完。”他任性地说:“你跟我说,你刚才念的到底是什么?”
我磨不过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不过这回没有任何感情。
“这句话要是你写的,我就撞墙。”
“为什么?”
“我中文系的,写不出这么优美的句子,你学法律的外行,居然这么煽情。我不干了,我要撞墙!”
我听见那边的“咚咚”声,赶紧说:“行了!你留着一条小命,明天还得给我送饭。”
“你吃定我了?”
“恩,你是我的奴隶!”
“主人,明天想吃什么?”
我在被窝里笑了,说:“你是我的奴隶,思考这种事情,你也包办了吧。”
“那句话是谁说的?”
“好像是卢梭,好像是。我也记不清了。”
电话断了之后,我有点后悔,我是不是对他太直白了。我的想法有时候很另类,经常吓坏一些男生。我高中的时候就觉得,男生比女生还害羞呢。本来男生女生走在一起很正常,他们硬要跟你拉开距离,好像谁要粘上他们一样。我这个人相信男女之间有友情,而且,我喜欢和男生交朋友,我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感觉。庞飞让我觉得温暖。我觉得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你不可能和每个人天长地久,就算跟父母都只是半生的缘分。人与人终究要相忘江湖的,毕业后我们就会各奔东西,友谊会因时光慢慢冷淡,很多东西不是想留就留得住的。所以,我珍惜着与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后,每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我的心会觉得温暖,他们就跟我的家人一样亲切。庞飞让我感动,他对我的关心不是一两句“谢谢”就能报答,有机会我一定为他两肋插刀。这是我的荣幸。
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夜晚,周遭寂静无声,我们聊着随心所欲的话题,我觉得真正的朋友可以无视性别,没有世俗偏见,可以毫无顾虑地敞开心扉。我骨子里是个率性妄为的人,但很多时候我收敛自己,身为群居动物,一定要照顾别人的眼光。我生性不喜欢表达自己,怕别人一眼看穿,我会觉得不安全,感觉弱点捏在了别人手上。但庞飞让我觉得轻松,我觉得他即使不理解我不赞同我,也不会伤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徐文清可能伤害我,牛教授可能伤害我,但是庞飞绝对不会伤害我。
这个夜晚,云淡风清,我的心就像月夜下的流水,缓缓波动。
四十二、难养的女人
我从来不知道,喝稀粥还有这么多花样。除了我常见的皮蛋瘦肉粥和南瓜粥,还有红糖小米粥、红枣大麦粥、玉米面粥、豆浆白粥、山药粥、鸡肉香菇粥、排骨汤熬米粥、桂花白薯粥、龙眼粥……庞飞每天给我送两次饭,早晚荤素搭配着吃,间或给我煮点面条和烫饭。
杨爽每次来都看见庞飞,开玩笑说:“胖子,你都成二十四孝老公了。”
“你羡慕?你也去找一个呀!”
“我就要你,怎么办?”
“那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跟谁。”
“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楚楚说我是奴隶,奴隶要什么骨气?”
“楚楚,胖子那么辛苦,你怎么谢他?”
“我们老公老婆,又不是外人,谢什么?”我看着庞飞,甜甜地说:“对吧,老公?”
“我骨头都软了!”杨爽做出肉麻的样子,说:“楚楚,我发现你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呢。”
“什么呀!都说大恩不言谢,”我拍着胸脯,说:“以后庞飞有事告诉我,保证两肋插刀。”
“要不,以身相许吧?”庞飞说。
“这个?”我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我都半个月没洗澡了。”
“你真是不害羞!”杨爽掐我的嘴,说。
“害什么羞啊,我这一场病,把我的性别模糊了。你看我这一把骨头,还是个女人吗?我感觉自己就像庞飞的哥们!”
“减肥呀,现在流行骨感美人。”杨爽说:“你这身肉,去得不费吹灰之力,赶得上郑秀文了。”
“你也来试试。”
“免了,我住院,谁给我做饭?”
“你做我二老婆,我就给你做。”庞飞适时插嘴。
“你还真会占便宜!”杨爽说。
“我一个奴隶伺候你们俩主人,谁占便宜?”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周雁有时候过来,给我带书本和老师布置的作业,如果是课堂作业,她索性写两份,一份写我的名字,把两份岔开交上去,蒙混过关。她遇到过庞飞几次,私下问是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我们是普通朋友。”
“我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不要胡说!”我觉得男女间的友谊坦荡荡,她那意思好像庞飞对我有什么企图。
“我觉得他比你男朋友好,又是上课,又是送饭,一天两趟,风雨无阻。每天把你逗得乐呵呵的。”
我的心不由慌了神,我也知道庞飞不容易,有一回我妈妈生病住院,我爸都没有天天陪。虽说工作忙,但不工作的时候他也宁愿打麻将,把送饭的任务吩咐给我和姐姐。但我在周雁面前还是嘴硬,说:“他不逗我我也乐呵呵的。”
“你刚住院那阵,愁眉苦脸,跟得了癌症一样,他天天给你送饭,你才精神起来。”
“什么呀,那时候我头晕,现在我好多了,才有了精神。”
“反正你自己想清楚,你生病住院,男朋友都不关心,这种人要来干什么?”
其实徐文清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觉得好多了,就骗他说没事,我学校比较忙,就没有过去找他。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再打来。我觉得即使没有他,我也过得下去,所以并不觉得难过。
“你最近晚上还发冷吗?”周雁问我。
“我不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