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的眼睛红了,说不下去了。
静媛承认姐姐说得有道理,她抱了抱姐姐,她说:“姐,我只是心疼你……”她知道静好把这个家当成生活的全部,姐姐怀上小翡翠时,非常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她说她害怕不能让女儿幸福,她说:“媛媛,我不能想象我的女儿如果像咱们小时候那样该怎么办?”
静媛很笃定地告诉姐姐:“不会的,你看姐夫,把你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不扔下他,他不会的!”
静媛还特意把姐姐的顾虑说给了姐夫。张亦笑:“这个傻丫头,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那天,张亦特意去买了块翡翠吊坠,他说:“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帮我生个女儿。将来你死在我前面,我特别悲伤时,她陪着我!”
静好喜欢《与妻书》里林觉民写给妻子的话:与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崖亦无词相答。吾之意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恋爱时,也说过这样谁死谁前面的傻话。翡翠通透坚硬,张亦说这就代表着他坚定不移的心。也就是这番话让静好下了决心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生下来,果然是个女孩,小名就叫了小翡翠。
如今,那个吊坠还在床头的小柜子里,人却早已成了别人的枕边人。
静好不想再悲春伤秋,转移话题,问妹妹跟婆婆处得咋样。静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姐,咱姐俩还真是命苦,在家里吧,这样,出嫁了吧,也没遇到个和善的婆婆!离了离了吧,省得每年过年,去受那个罪了。”
说到婆家,静好倒真的长舒一口气。
03
张亦家在吉林的一个叫明月的镇子上。家中两男—女,上面一哥一姐,张亦排行老三。
张亦跟许静好每年过年回家一趟。每次去时都是大包小包归心似箭,每次走时都是满肚子火恨不插翅飞回城里。张亦做生意攒了点钱,第一件事就是买车,买车的理由很搞,他说,这样,过年回家,再吵起来,可以不用等车票,随时离开那个战火纷飞的家。
用静好的话说,别人家是过年,婆家是过关。每到过年,兄弟姐妹凑一起,全家总动员吵架。每个人都像是油汽弹,恨不得拱着一年的火吵架。
最先挑事的肯定是婆婆。婆婆是能请神不能送神的主儿。儿女一到了,有了撑腰的,便开始痛诉公公的“恶行”,把自己形容成“黑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刚开始,公公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很快就压不住火了,婆婆把他曾经跟女同事闹得不清不楚的那段拿出来讲给儿女听。就算是静好后进门,那些细节也被婆婆无数次念叨过。张家的儿女们更是耳朵听出了茧子,但婆婆就是要说,不吐不快似的。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开场舞,唯有如此开场,这个年才能往下过似的。
任是公公再低声低气想把火压成死灰,也没办法听任婆婆这样在儿女面前指摘下去。静好听张亦说过,公公从前做加油站的站长,人脉广着呢。就是因为婆婆这样有的没的地到处说他跟女同事关系暖昧,丢了官离了职,守着一间食杂店 度过了十几二十年。
公公把板凳踢倒,“你这个败家娘儿们,这日子生生让你给过完了,大过年的,你还在这里号丧,过啥年过年,过周年吧!”
大哥家的小福子正是狗见烦的年纪,嚷着要出去放鞭炮,公公烦,一把把鞭炮团团扔到柜子顶上。小福子“哇哇”大哭。
嫂子是那种生怕落到人堆里显不出来她的人物,公公冲孙子小福子发火时,嫂子的巴掌带着怒气落到孩子脸上,她说:“怎么那么看不出来个眉眼高低呢?你姓张也是泥里的土里的,带个把也比不上人家珍珠翡翠!”
小福子“哇哇”哭,婆婆停下了哭泣,看不过眼,帮静好挣口袋说:“老大家的,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老二一年回来一趟,怎么你了?”
“别当人都是瞎子聋子,你给小翡翠五百块钱压兜钱,当谁没看着呢!嫂子本就想找茬儿说这事儿,公公给了她最好的机会。
张亦大哥撑不住脸,说了嫂子一句,嫂子越发没脸了,撒了泼地闹。大姑姐一旁磕瓜子拨火:“看,看吧,就让你们平时惯的,咱们这个家,啥好吃的好用的,爹妈偷摸给孙子,结果这闹出好来了没?”
战火不断扩大,直到所有人都卷了进去。很多时候,到最后,谁都忘了最开始是因为啥吵起来的。
第一次来张家过年,静好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从小,爸妈吵架,但也多数是冷战,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甚至动手的情况还真没有。张亦阴沉着脸坐在屋子的角落里,静好还试图想劝解一下谁。可根本劝不动,刚一张口,便被顶了回来,“你知道什么?充什么好人?”
后来,见怪不怪了。他们吵他们的,静好一旁和面、拌馅、包玫子。像春晚一样,每年不来这一出这个年便过不去。
饺子包好,下锅也是愁人的事。挨个请上桌吃饭。公公先喝上了酒,嫂子拉着小福子出了门,小福子还想吃饺子,“嗷嗷”哭,静好穿着毛衣追出去,人撞进寒风里,心都是拔凉拔凉的。好歹把孩子带回来,大姑姐皱了眉说:“这饺子没煮熟啊!”静好尝了尝,熟了。张亦在外面很有主张的,在家里,却一言不发。
—提到年,许静好就很发愁,也试图跟张亦商量着不回去过年了,或者张亦自己回去算了。张亦也不强求静好,只是脸一直拉得很长,也不说话,没办法,静好只得乖乖跟着他回去了。
左淑娴也劝女儿,“这还是远呢,一年也就这一趟,再难,硬着头皮也就挺过去了。这要是在身边,你还能不跟婆家人处了?知足吧!”
看到电视剧里演凤凰男什么的,许静好总是嘴角带着笑,自己不是最悲惨的,那一大家子人除了脾气不好,还真没给她添什么麻烦。确切地说,是除了这个年之前的所有事,张亦都用钱摆平了。
姐姐的孩子上县重点高中的赞助费,哥哥翻修房子的钱,公公在老朋友面前摆阔的茅台酒,婆婆脖子上手上的金子,都是张亦掏的腰包。许静好想,反正钱也不是自己挣的,不缺自己吃不少自己花,乐得图个清净。
林亚茹却说她简直是傻得一眼见底。“那是夫妻共同财产,凭啥他给家里花都不告诉你一声?”
“我不让,以后他不告诉我,不照样吗?再说,他家就供他一个人上大学,他不回报,他爹不撕了他!”
林亚茹叹了口气说:“静好,娶了你,张亦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静好笑,“我觉得娶你才是福气,里里外外一把抓!”
“一把抓有什么用?还挡住了他心往外面跑?我现在算想清楚了,啥都是虚的,只有钱是实的,把钱攥到手里,比什么都强!”
许静好跟张亦离婚,林亚茹再次感叹静好还是太天真,便宜了张亦,也冉次对自己的价值观推崇备至。
钱是人的胆。如果没有钱,他张亦敢在外面得瑟吗?退一万步讲,张亦敢,有那么水灵灵的小葱一样的姑娘跟他得瑟吗?
林亚茹或者是对的,但那不是许静好想要的。
她说,在钱之外,总还有些别的。比如感情。感情值多少钱呢?
去年那次,静好准备了特别多的东西,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新衣,都备了红包,甚至她还跟婆婆敲了边鼓,说:“妈,这次咱好好过个年,咱家多好啊,儿子女儿一个都不少,一家人和和乐乐凑这么齐,多少人羡慕呢!”大姑姐公婆过世得早,每年也都回娘家来过年。
婆婆也点了头。静好继续劝慰:“妈,我知道过去的事心里有疙瘩,但是放下了才能过得开心,你看我妈,现在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记着仇过日子,多累得慌啊?”
静好想将心比心把婆婆这边搞定,能和和乐乐过个年,多好。
没承想,压下葫芦起了瓢,公公喝醉了,开始摔板凳。婆婆哭得抽了过去, 一家人如鸟兽散。婆婆醒过来,把张亦跟静好叫到身边,说:“你们走吧,这个家再别回来了!”一句话,把静好铁了心走的那条路给断了,静好心软,婆婆这样说,她怎么能跟张亦一走了之呢?她说:“妈,你好点没?想吃啥,我给你弄去!”
好歹熬到年初五,张亦和静好带着小翡翠逃也似的离开那个家。
车子驶出那个被树挂装扮得银装素裹的明月镇时,张亦突然扶着方向盘痛哭了一场,他说:“你说这样的家,谁还惦记着回来?有时我倒想,他们倒不如早点走了,早走了,省心……”
静好知道张亦说的都是气话,她掏了纸巾递给张亦,说:“算了,这世上没有不是的爹妈。別哭了,看吓着孩子!”
许静好回头看了一眼明月镇,小镇上炊烟袅袅,婆婆和公公守着人去楼空的大房子,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静好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以媳妇的身份来小镇上过年。直到静媛提醒,她才想,每年这个时候,自己正像小蜜蜂一样,一点点往家里搬东西,为给张家每个人买礼物而绞尽脑汁。今年竟然不用受这个苦了。
她不知道,此时的张亦正在为回家过年的事挠头。
04
结婚后,许静媛跟朱凯文暂时住在了婆婆家。春节在即,朱伟国一再叮嘱柳一萍要保持住安定和谐的大局。柳一仲心里再怎么纠结不舒服,也还是要努力劝服自己:木已成舟,她肚子里还怀着孙子,能怎么样呢?
第一天吃晚饭时,柳一萍还是吃得—肚子气。做饭时,从不进厨房的凯文破例跟了进来帮厨。帮什么厨?还不是怕老妈使唤他媳妇?
柳一萍本就不怎么会做饭,静媛显然也是个门外汉。三个人笨手笨脚地挤在厨房里,朱伟国看不下眼,说:“还是我来吧!”从老伴身上解下围裙,凯文倒很自觉地拉着老婆回屋去了。
柳一萍瞪朱伟国:“你还真的要把这饭锅背在身上啊?让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朱伟国倒安之若素:“那咋办?总不能扎脖不吃饭吧?孩子们上班,路又远,你跳你的舞,我做伙头军!”
从前儿子不在家,饭也都是朱伟国做。不过那时,两个人的饭,有时对付一下就可以了。现在多了儿子、媳妇,柳一萍看老公竟然有大显身手的意思。她说:“你就能吧,到时别腰疼屁股疼的跟我说!”
朱伟国还真不含糊,一个小时左右四菜一汤上桌。柳一萍敲门叫静媛跟凯文出来吃饭,凯文头发乱蓬蓬地冲老妈傻笑。柳一萍说:“少爷,摆碗筷!”
静媛吐了下舌头,赶紧去盛饭。
一家四口坐在饭桌上,朱伟国说:“静媛,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爱吃啥,啥忌口,跟爸说。别不好意思!”
柳一萍觉得老头子表现得太过殷勤了,但也只好接口说:“就是,若不好意思,就跟凯文说!”
“爸、妈,我吃东西不挑的。我也想说的是,以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们跟我直说就行!”
凯文指着那盘清蒸多宝鱼说:“媛儿,你尝尝爸做的这鱼,好吃!”说着夹了剔了刺的鱼肉直接放到静媛的嘴里。柳一萍心里翻腾一下,假装没看见,指着紫菜冬瓜汤说这汤做得有点咸了。
到底妈和媳妇还是不同的,一顿饭,凯文给静媛搛菜,剥虾,朱伟国看出老伴的脸色不太对劲,赶紧剥虾给柳一萍,还打哈哈说:“咱们朱家的男人都是‘五好’男人,男人疼老婆才叫好男人!”
柳一萍并不领这份情。从前都是她给儿子剥虾吃的,敢情儿子会剥,剥得还又快又好,只是,他没剥给老妈,剥给了媳妇。她只能冲朱伟国发火:“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静媛也看出了婆婆的不开心,她说:“妈,我来给你剥!”
“不用,我不爱吃那个!”静媛碰了软钉子,凯文还没看出眉眼高低说:“是啊,我妈不爱吃,从前都是她剥给我吃!”
“你还知道都是你妈剥给你吃!”柳一萍不咸不淡地补了句,“都说养儿子,都说养儿子,这儿子娶广了媳妇就忘了娘啊!”
气氛有些冷,朱伟国赶忙打圆场:“这眼瞅着就过年了,咱们家明年就热闹了,多了个小宝贝,这一家过日子过啥呢,还不就过个孩子嘛!”
静媛在厨房洗碗时,柳一萍警告凯文:“以后咱家吃饭,自己吃自己的,又不是缺了少了,哪那么多臭毛病,还搛菜!还有,关上房门,你们俩怎么亲热我不管,在我和你爸面前,别整那黏黏糊糊的事!”
凯文撇了撇嘴:“瞅瞅你这个事儿啊!”
收拾完,静媛回到房间,对凯文说:“以后在妈面前,别对我那么好,你要记住,你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婆媳关系的!”
凯文长长地叹了口气,静嫒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想问问,是不是我的双面胶生活从此开始了?”
静媛笑着凑到他跟前,捏他的鼻子问:“怎么啦?后悔了?”
凯文闪身躲开,说:“美女,离我远点,这样诱惑我,我又不能军事演习,哦,不,是实战,可不想憋死我吗?”
静媛不管,偏贴着凯文,嘴在他耳边吹气,凯文假装气恼,“我儿子生出来,我非踢他几脚不可,害得他老爹蜜月里不能实战……”
“他是我的,我要!”静媛媚眼如丝。凯文翻身把静媛压在身下,含混不清地说:“我要犯错误了,我真要犯错误了!”
“我查过,可以的!”
灯光下,静媛的脸绯红,凯文的唇落上去……
洛小杉不肯跟张亦回家过年。理由是张亦家没网络,没网她一天都活不下去。张亦几乎被她气笑了,这算是什么理由。他说:“这好解决,我给你弄个无线网卡,带笔记本回去,不耽误你种菜偷菜!”
“那我也不回去!”洛小杉的目光还盯在电脑的开心网上面。
张亦走过去,拔掉了电源插头。他说:“这由不得你回不回去,你跟了我,就必须回明月镇过年,这是规矩!”
张亦没说“你嫁了我”,而是说“你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