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旭清的到来不在他意料范围之内,他的话更是让人觉得刺耳,那样指桑骂槐,怎能不伤人,他当时心头一滞,差点就冲了出来。却终究是忍住了,只等着她的反应。
敏感如她,又怎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是那句“平阳懂了”却像一块巨石,让他的心瞬间深深沉了下去,再激不起一点涟漪。
懂了,终于懂了,他背过身去,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出去,冲出去又能怎样呢,他跟她,“没什么”三个字就能做个了断,就能撇清一切关系,可是他竟然还会心疼她,心疼二哥的话太重伤了她……
傅旭清倒是轻轻笑了笑,带了点讽刺:“怎么,一句重话都说不得?她也是成年人了,自然分得清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你操什么心?”
他被他噎住,顿时说不出话来。
傅旭清接着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自己不死心,我只能从她那边下手,老四,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连这点事都看不清?”
他不悦他教训人的语气,顿了顿,却自嘲地笑了声:“不懂的,二哥,你不会懂的。”
傅旭清却怒了起来:“我不懂什么,你说说看平阳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她跟你一起长大,自然亲近些,你宠她疼她我也理解,她叫你一声四哥,不过是把你当成哥哥,你就不能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么?”
他沉默良久,僵着脸,嘴角微微抽搐,却只吐出了四个字:
“悦之无因。”
《华山畿》里南徐士子见客舍女子,“悦之无因,遂感心疾而死”。他们小时候读乐府,平阳择了这句念给他听,他笑只是无稽之谈,谁知多年后,曾经的无稽之谈,竟是那样毫无防备地就脱口而出。
“好一个悦之无因!”傅旭清冷笑了声,“老四,你给我听着,你们之间不可能,不要说她对你没那个意思,我们傅家不同意,就是他们平家,也不会同意。她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收收心,给我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说完,竟是甩了手就走。
又是一句不可能……他站在原地,紫薇树下,只觉得万念俱灰。
我的爱不见天日(3)
周日下午被王琦拖回了母校听许名嘴的讲座。那个地方有太多回忆,她轻易不敢再踏足。只是最近整个人愈发抑郁,想着出去走走也好,而且许名嘴的讲座,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读书的时候,一度因为课程安排和场地有限的关系,生生与这位大师的演讲擦肩而过。没想到毕业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机会再亲临现场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
位子是王琦的同学占的,两个小女生占了一溜位子,虽是最后几排,却也惹来周围一串白眼,他们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了位子,王琦满不在乎,她却微微红了脸,想起以前类似的经历,又好笑又黯然。
她从前脸皮才不会这么薄,仗着有阿布帮她占座,从来不早起抢自习室,总要晃荡到九十点拿着早餐大摇大摆地进自习教室,忽略掉周围那些白眼,只拿了牛奶孝敬自己的男朋友。
阿布却不喜欢她这么张扬,为了避免招来众怒,每次都挑了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子,帮她挡掉那些来意不明的视线。她总是顺势躲在他怀抱里,笑嘻嘻地喝着豆浆,吹得纸盒子里咕噜咕噜冒泡直响,乳白色的豆浆沾在颊边,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就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也不恼,一点脾气没有。
从前那样神气十足,总以为是她吃定了他,却不知是他吃定了她,一望向他那深邃纯净的眼眸,她就没办法,她就知道自己别的什么都不要了……
回忆一起,心头就愈发酸涩,她敛了敛神,认真听台上的演讲。
大师讲文学里的爱情,说道动情处,不由感慨,“爱情的缺憾,不在于从来没有得到,而是在遇到后,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拥有,正应了张籍的那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听得,凝视着手腕上那古朴而灵动的银镯子,心头不由一阵茫然,再听不下去,跟王琦打了声招呼,先走了出去。校园里熟悉的场景,这么几年都没怎么变,可是有些什么却早就不同了,桃花依旧,人面却早已不知何处去。
上了一趟环城公交,旅游专线,人迹稀少,车上移动电视里的声音因此格外清晰,音乐频道正放着一首王力宏的《两个人不等于我们》,公车晃荡,镯子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在交错着的悲喜不明的音乐里,她靠在车窗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镯子是他妈妈给的,热情善良的维族妇女,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和无奈,直看得她满腔言语再吐不出一个字来。相逢仍是未嫁时,相爱却是为难事,相守更成一场空,可怜她唯一的一场爱情,竟有这么多的缺憾。
然而又是谁的爱情是完美的,这世上,多的是求不得,阿布于她,她于四哥,都是这样的求不得,想起傅旭东,更是满腔郁结。
只是因为不可能,再死缠烂打,再恣意肆虐,所做的一切都是枉为,城市在她身后倾倒的那一刻,她早就知道他们的爱从头到尾都是不见天日……
他/她不见天日的爱,缱绻在永夜里,昼伏夜出,间歇发作,无休无止……
音乐浮浮沉沉,在耳边如流水般淌开,窗外天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暮色氤氲,城市主干道上的路灯一团团花火在夜华中次第开放,蜿蜒开去,回首,灯火已隔世般阑珊……
下车时有些恍惚,一不留神,被人挤到了一边,揉了揉被撞痛的肩膀,回过神来,顿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手袋果然被拉开了,手机和钱包早就不翼而飞。她一惊,三两步跨下了车,抬起腿就追,小偷却躲得快,不知往那个方向跑的,才一会竟连影子都没了,她追了几步,停下来,站在原地,明明想哭的,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一起下车的乘客大概猜到了什么事情,却见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以为她受得刺激太大,一时缓不过神来,不由嘀嘀咕咕,有好心的大妈甚至过来关心了几句:“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帮你报警?”
她神情呆滞,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勉强再扯出一个笑容,却是反过来安慰她:“谢谢,不用了,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怎么会没有贵重的东西?
信用卡、工资卡、工作证、身份证、保险单、手机、现金……甚至包括那个限量发行的钱包,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在那里,都被拿走了,除了身上用来坐车的几块零钱,她几乎一无所有……很好,她一无所有了,她终于是一无所有了……
想通了这些,反倒觉得无所谓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前走,找了家浦发银行把证件挂失,工作证和身份证是找不回来了,只希望那个小偷还有点善心,辗转着能把证件返回到她手里,这样想着,又不由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口袋里还剩几块零钱,可以打电话给秦莫尧,也可以找傅旭东求救,她捏了捏被自己攥的已经温温热热了的硬币,终究是去避风塘的街客买了杯奶茶。
在十字路口发了好一会呆,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商厦,橱窗里是精致高贵的模特,冷漠的灯光,冷漠的表情,貌似斑斓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华丽的冰宫。面前车流滚滚,她往后退了几步,一时竟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面前竟有辆车斜着开过来,明目张胆地停在了人行道上,她奇怪,中心路段,明明不是停车区,难道司机一点不懂交通规则?眼看着交警都吹着哨子过来了,车主竟是一点都不着急,就那样停着,也不开窗,也不下车,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笑自己多管闲事,这个世界什么怪事没有,却是自己大惊小怪了,正要走开,车窗却刷得一下突然打开了,车里的人一头肆意的黑发,衬得面皮愈发白净,眼角挑起,邪魅的笑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不是程熙恺是谁?
不知道是怎么上了他的车,也不知道是怎么答应去的“如烟”,反正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了“如烟”一楼的大堂里,脱了高跟鞋蜷在红色的天鹅绒沙发里,跟程熙恺分享一瓶92年的La Romanee Conti。大堂里已经清场,只剩下乐队的演奏,低低浅浅的声音,飘渺迷幻,真叫靡靡之音。
五彩灯光下酒杯轻旋,红色的液体在指尖流转,所谓的百万富翁之酒,亿万富翁才喝得到,如今她身无分文,竟然享受了一回亿万富翁的待遇,想到这里,不由讽刺地笑了起来。
程熙恺和她并肩坐着,手臂搭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转头,瞥见她唇边的一抹笑,幽幽地问道:“笑什么?”
她也没回头,依然凝视着杯中的流光溢彩,眼波流转:“笑你够大方,这么好的酒都敢白白给我糟蹋了……”
程熙恺却是一脸不以为意,托着酒杯,笑着说:“红酒就是用来配美女的,荣幸还来不及,哪糟蹋了?”
说完,低头啜了一口,红色的酒液站在唇上,鲜艳欲滴,衬着那白肤黑眸,愈发阴郁,仿佛那暗夜里的公爵,邪魅无比。
她笑笑,没再搭腔,抬头看前方舞台上浅唱低吟的女子,突然想起王琦说过“如烟”里长得像阿信的男主唱,于是问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很有人气的男主唱?”
程熙恺微微一愣,偏头看她:“怎么,你也有兴趣?”
她勾了勾唇:“帅哥谁没有兴趣?”
程熙恺却笑了出来:“怎么不见你对我有兴趣?”
她眯起眼睛,回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首先,你,不帅;其次,你,很危险。”
程熙恺无可抑制地笑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很欢快,瞟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问:“哦?危险?危险的话你还敢大晚上的跟我孤男寡女坐在一起?”
她却是一点都没被吓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已经被打劫过一次了,现在一无所有,怕什么?再说,你已经结婚了……”
“不怕傅四来找我算账?”
“你和我好好的喝酒,扯他做什么?”
程熙恺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会,没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惧意,不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也不挑明,寻思了半天,话滚了几圈又咽了回去,良久,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低得仿佛叹息一般,有微微带了点儿嘲讽,在齿间轻轻涤荡,意味不明……
她只顾着看台上,却没留心听,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突然转身跟他碰了一下杯,语气轻快地说:“你半路搭救了我,又请了这么好的红酒,我怎么说也得表示一下谢意吧?”
语气用的疑问,意思却是肯定的,程熙恺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也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她神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赤着脚就往舞台上跑去,凑在唱歌的女子耳边说了几句,女子望了台下一眼,见老板没有反对,立即点了点头,退到一边去安排。
所有的灯光突然灭了,只剩她头顶一盏,在黑幕中徐徐打开,酒红色的光芒,如杯中的La Romanee Conti那般剔透,从头顶打下来,整束光晕,暖暖的,洋溢的,将她包围在里面,仿佛蒙了一层轻纱似的雾,氤氲迷离,一如她眼中的水气。
热烈的前奏响起,Tina Arena的Ta Vie,热烈而悲伤。
他是不知道她会唱法语歌,也不知道她的歌声如此沉郁,就像在水中沉浸了太久,突然破水而出,那一刻的清越,因为悲伤要寻找出口,所以变得声嘶力竭,悲鸣不止……
她坐在高脚凳上,足尖轻颤,闭起眼睛那样倾力的歌唱,让所有的伴奏瞬间失色,从平缓至□,一步一步逼近,直至情感的爆发,仿佛在呼唤,又像在认命,无力挣扎,到头来,一切不过是C’est ta vie
你的生活,是只属于你的生活。
没有人可以插手,任何人都没办法插手。
曲终收尾的那一刻,下巴扬起完美的弧度,余音在室内回荡,他突然心生敬畏,虽然转瞬即逝。
遥遥地朝她举了下杯,唇边笑意缓缓绽开,多的是暧昧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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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高尔夫傅旭东打得很不在状态,一杆挥出去,小白球在洞口打了半天的转愣是没进去,从香港过来的合作商也算是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世侄,这半年没见,退步了不少啊?”
他一笑,摘了手套,摇头道:“好久没碰了,到底比不上您老人家有毅力,伯父您尽兴。”说完,点了点头潇洒利落地走开去。
曹辰峰也在,跟着他走开了一段,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听说平阳最近长泡在如烟,跟程熙恺那小子走得很近……”
他难得地没出声,一手插在裤袋里,眼望前方,脸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曹辰峰见状,锤了他一记,嘿嘿笑了起来:“你小子装什么正经,前些日子还哀怨地跟什么似的,别告诉我你真舍得不管了?”
谁料他还真发起了脾气,沉着脸甩了句:“我真不管了,行不?”说完,竟是转身就走。
曹辰峰愣在原地,哑然失笑,愣了半天,还是给秦莫尧打了个电话,问:“平阳最近是怎回事?”
秦莫尧还在午睡,迷迷糊糊地被他吵醒,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有些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有闲心管这个?”
他一时气结:“我还真是没事找事,一个两个都摆着张脸给我看,我犯得着吗我?”
秦莫尧呵呵笑了起来:“吃火药了?这么大脾气?你别跟我急,这事我也搞不大清楚,怎么,傅四又出状况了?”
“就是出状况了才好呢,”说到这他又是一股无名火,“死气沉沉的,都没个正常样,说不管了还真不管了不成?”
秦莫尧扯过一个抱枕,倚在床头,长长叹了口气:“你就别气了,他心里不好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平阳那边,没多大事,放心,她做事也有分寸,程熙恺惹不惹得起,心里有数,前几天听她说似乎是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