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惨叫一声一声地刺进我的耳膜,和那些混乱的思想搅和在一起,把我的脑袋搅得快要爆炸,我捂着耳朵冲出病房,拼命向着楼上没人的地方跑了上去。
通向天台的出口装着铁丝网,我看着上方阴沉的天空,突然抓住门框使劲地踢着顶着,铁丝勒进手心,门却岿然不动,我恨得用更大的力气摇晃着,直到把整个身体都撞了上去,撞得胸口一阵阵的闷疼。
我大叫了起来,像一只被围追堵截没有逃路的动物发出的撕心的悲鸣。
再这样下去,或许总有一天我也会疯掉。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努力地把我的手从钢丝网上掰开,他的力气不够大,拉不开我紧抓不放的手,纠缠了一阵后只能从背后紧紧抱住我,把我大力地向后拖拽。
我们一起跌坐在地上。
他想拼命把我架起来,可我却只想像滩烂泥一样赖着不起来。
伴着乱了规律的粗重喘气声,郁安承转到我面前,看看我的脸,皱眉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手帕上一擦就是斑斑的血迹,我并不惊奇,被妈妈抓伤早就不是一次两次,就是有点火辣辣的疼。
他用掌上电脑问我:“去治疗一下?”
“不用,很快就好。”我习以为常地回答。
他耐着性子蹲下来:“你准备一直这么呆着?”
我惨兮兮地笑:“图书馆在一楼,游乐室在二楼,据说马上要装建个健身房,这么好的条件,呆在这里好像也不错哦。”
他看着我的唇形,脸色越来越阴沉,不多啰嗦直接站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就一个踉跄,反倒我紧张了,赶紧爬起来架住他。
我小心翼翼把他扶到楼道的椅子上,他拿出掌上电脑,手有些颤,但神色平静:
“水,吃药。”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把我从妈妈手下和铁丝网上拉下来的都是他,对于病体初愈的他来说,做这些实在太伤体力了。
紧张得赶忙去找了热水递给他。
吃过药后他闭着眼睛在椅子上仰面休息了一下,我也拼命揉着太阳穴平复情绪。
他睁开眼睛看看我,写:“很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比他还难看,只是觉得真心抱歉:“不好意思,让你受惊。”
他显然并不擅长安慰人,有些不自然地写:“你把你妈妈照顾得很好。”
我只觉得讽刺:“是我害死了爸爸她才发疯的,我是罪人。”
郁安承脸上掠过强烈的惊讶。
我心里还是堵堵的,难得今天他这么耐心地对我,我也想有个人让我说说:“我11岁生日的时候,我爸爸回家特别晚,我就打了好几个电话拼命催他,可是,最后等来的,却是他车祸去世的消息。”
郁安承低头认真地看过那一行行字,黑色的睫毛在不停地颤动。
我继续写:“妈妈是孤儿,爸爸顶着家庭的压力和她结婚,她全部的世界只有爸爸,她太爱爸爸了,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
他对着屏幕很久,仿佛在反反复复地揣摩,却只写了三个字:“想哭吗?”
我无奈地摇头:“太难过的时候,我流不出眼泪。”
他眼里满是不解:“为什么?”
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是这样,难过的时候胸口像有一个炼炉在灼灼滚沸,要把全身的氧气和水分都烧干似的,就是流不出一滴泪。
我缺氧一样地深吸一口气,努力用开玩笑一样轻松的神色和语气:
“可能,是缺个肩膀给我靠靠吧。”
他没有再写什么,也没有抬头,手无意识地抓着腿上的衣服,呼吸又有点急促起来。
我心有余悸,不安地靠近他想看看他的脸色。
他却突然伸手揽住我,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我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单薄,锁骨清峭坚硬地顶着脸上的伤痕,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像是终于有一丝清凉漫过心底,焦灼滞重的压迫开始消释液化,心上一轻,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是这一刻的给我的倚靠,是怜悯也好,施舍也罢,只要能让我积蓄活下去的力量,我并不拒绝。
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他的整片肩头都被我打湿了,他的手,一直在我的背上轻轻摩挲着。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这样靠下去。
可是当我已经能够冷眼直视所有的欺骗和鄙弃,当岳川的离开把最后一丝温情掐灭,我已经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贪念。
不管是对人生,还是感情,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置身事外,不去触碰。
我强压着抽噎抬起头来,泪已经在底下全部擦干了。
“谢谢你。”我出自真心地打了个手势。
“怎么样?”他也好像松了口气。
“没事了。”
他仔细看看我的脸,做了个“镜子”的动作。
妆肯定哭花了,还夹着伤痕,估计惨不忍睹。
我只吐吐舌头:“没事,反正这里的人也不会觉得我奇怪。”
他没好气地摇摇头:“去吃点东西?”
我一看已经是午饭时间,马上写:“嗯,美食可以让我对世界的期待放低。”
这一点郁安承看上去深表赞同,他让我决定吃什么。
“跟我来。”
我让车子开到一个菜场,买了馄饨皮子、肉馅和新鲜碧绿的韭菜,直奔小楼套上围裙当当当剁菜,再一气呵成地放作料拌馅。
我把馅料和皮子放到餐桌上准备大干一场,没有以前家里那种放馄饨的竹筛,我去厨房找了个大托盘。
等我出来,一直在沙发上看书的郁安承居然坐到了桌边,正慢条斯理拿起一张皮子。
“你会包馄饨!”我大惊。
他用事实说话,工工整整包好一个放到托盘上,不看我一眼又开始下一个。
两人干活就是快,包完我急吼吼地就要下锅,他向我挥挥手,指指我的鼻子。
一定是刚刚弄到皮子上的白面粉了,我胡乱地擦擦在征询地看看他:“还有吗?”
他示意我再擦擦,我饿了,没什么耐性,急躁地使劲猛擦,他摇摇头,难以容忍地走了过来,伸出拇指,在我的鼻尖轻轻擦了两下。
他手指微凉的温度清新沁骨,我一个震颤,竟然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干嘛。
他的目光也停在我脸上,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一个幽深湿润的雨林,无数藤蔓在滋生缠绕。
那目光清清楚楚的,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却让我前所未有的慌张。
我一侧头,端着馄饨逃一样地进了厨房,倒腾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桌上。
为了让空气不那么尴尬,我故意边吃边轻松地和他用掌上电脑聊天。
“活儿干得不错!”
“以前奶奶常包馄饨。”他也像什么也发生过。
“我们家以前也是。好吃吗?”
“还没吃。”
我不打扰他了,闷声塞下好几个,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吃完站起来看看对面他的碗: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了几口皮子,肉馅一口没动。
我直接叫起来:“过分了啊,浪费粮食和心血啊。”
他耸耸肩不予置理。
我凑近他让他看得清楚点:“暴——殄——天——物!”
他忍耐地一偏头,在掌上电脑上写了几个字:“我不吃韭菜。”
我不能理解:“韭菜多好啊,最香了!”
他不假思索:“嘴巴会臭。”
我瞪大眼睛捂住嘴巴,用冲刺的速度奔到楼上盥洗室刷牙。
VIP最新章节 17(十七)
等我下楼,郁安承居然在洗碗。
他套着我刚刚穿过的围裙,背影安静,动作像包馄饨时一样的不急不慢。
我不自主顿住了脚步,在我周围氤氲的家居气息模糊而陌生,却让时间也仿佛变得柔软缓慢起来。
只是,再往前走一步,一切似乎都会瞬间消失。
正定在楼梯上,电话铃响了起来,包包扔在沙发上,我连忙下楼掏出手机。
听到佟助理哀痛的声音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果然,我没猜错。
“辛小姐,惠老太太于半个小时前逝世了,安承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郁董让我传达:请你务必慎重转告安承,并照顾好安承的情绪和身体。”
放下电话我觉得全身都在往下坠。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而且逝者也并非我的至亲,可是不知怎么就沉重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好不容易走到郁安承的身后,我几乎鼓族全身的力量拍拍他。
他回头,带着疑问看着我。
我尽量让自己镇静:“你累吗?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可能是我上午的失态让他还有点不放心,他很爽快地点头。
我让司机把我们带到以前我家小院附近的一条河边,那里无人治理草木疯长,长得最高最盛的是一棵香樟树。
“爸爸,我又来看你啦。”我对着树轻轻说。
郁安承迷惑地看着那棵树,又看看我的脸色。
我拿着掌上电脑端端正正地写:“我爸爸在世的时候说,人死了,就为他种一棵树,把自己对他的感情一起种到土里,等树慢慢地长大,它会懂你,还会守护着你。”
郁安承似乎惊觉到什么,但只是一闪而过。
我心里忐忑,表面还微笑着:“这棵树是我爸爸过世后我种的,我经常来给它浇水培土,没事就在心里和它说说话,它一定真的都懂,而且,还能传递给我爸爸,这么多年,我和妈妈能好好地活下来,一定是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境遇以后,在天上保佑我们呢……”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写,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滞重。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硬着头皮往下写:“我总是觉得,爸爸不过就是去了另一个更好的地方,你看这棵树长得多好,它一定是在告诉我,其实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过得一样的好。”
他的嘴唇抿得越来越紧,整个人似乎都在绷紧,眼光却突然变得通透澄明。
他拿出掌上电脑,重重写了四个字:“自我欺骗。”
我一下子懵掉,一路上冥思苦想酝酿好的抒情全被打回肚子里。
他写得很清楚:“人死了,就是彻底消失,肉体、灵魂,烟消云散,只有生者念念不忘。”
我慌了阵脚,接下来还怎么劝慰他?
那些话好像一直就存在他的意识里,他写得很流畅:“美化死亡不过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悲伤和恐惧,其实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一出生就在面对,他人的,自己的,这是每个人都要到达的终点。”
我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点头,差点忘了自己承担的艰巨任务。
我和他从没做过深入的交流,第一次,竟然就是围绕着死亡这个话题,更想不到的是,他对于死亡居然看得那么透彻超脱,让我刚才的煽情全部变成隔靴搔痒不着重点的废话。
他似乎很多感悟:“对于死者而言,死亡就是所有痛苦的终结,是彻底的安息,对于活着的人,念念不忘只是自我折磨。”
我承认有道理,可是更加深有感触的是,要忘记,太难做到,就像我妈,尽管神智已经混沌一片,最清晰的还是关于我爸爸的所有记忆。
但是郁安承很肯定:“活着的人,对死者唯一的纪念,不是任何的仪式,而是好好地活下去。”
我几乎要拍掌赞同,但还是踟蹰,我不能确定那是他一贯的想法,还是只是潜意识的一种自我安慰,只能硬着头皮再试探:
“如果,你最爱的人永远离开你了,你能做到吗?”
他的眼神蓦地暗了下去,就像夜幕突然笼罩的深林,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暗淡,却还是站得笔直:“我会努力。”
可我分明觉得,他的身体已经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像绷得太紧的弦,再拨弄一下就会戛然绷断。
他应该已经猜到了一切。
从来没有这么窘迫和为难,我的心要跳出来似的,只恨自己这么多年只知道逞口舌之勇,到关键时刻却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给他安慰。
而他竟然还能平静地发出指令:“走吧,去看奶奶。”
郁广庭也知道以郁安承和惠如茵的祖孙之情,这一步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所以我电话汇报后也并没有阻拦,但是我们到达医院后,已经有医护人员在一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不光是郁家人,我的心也一直提着没有放下来,从郁安承走进病房我就靠得他很近很近,生怕他会支撑不住就会倒下来。
估计是为了等郁安承,惠如茵的遗体还留在病房,已经擦洗干净,面容看上去安详宁静。
马上要走到惠如茵身边的时候,郁安承脚步顿了一下,仿佛下意识地,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掌心牵出身体深处的颤抖,我不由得也握紧了他。
他和我一起走到他奶奶的面前,一只手在老人褪尽生气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我。
我生出一个错觉,似乎这一刻,我和他的奶奶,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个,他要好好地送走,而另一个,则要用尽全力紧抓不放。
他手心的温度由微凉而变得滚烫,而且抓得越来越紧,我的指骨从发痛一直到发麻,只觉得他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了那只手上,好像只要一松开,有些东西就会整个的倾覆崩塌。
他用力微笑着,最后在他奶奶的额上长长地吻了一吻,就牵着我的手,没有回头地走出病房。
那一晚郁安承顺从郁广庭的安排,住在了医院里。
医生给他做完检查后,有些感叹,也不无担忧:“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真的是很坚强,不过比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刻意的压制对身体的伤害同样不小,今晚不要掉以轻心。”
尽管疲倦已极,但郁安承还是很配合地吃了点东西,而且主动要求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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