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莞又一次划掉了韩盛林要求与霍永宁见面的要求,这己经是这几天的第三次了。
时间是上午九点,本该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舒莞却开了小差。
光标在句号后边闪烁了很久,她终于拿起了手机。韩子乔己经很久没有发朋友圈的新消息了,印象中上一条停留在她和男朋友的合影,现在已经删除了,甚至七七八八的之前在欧洲发的都删了——舒莞想了想,发送了一条信息。
“学姐,我已经正式在瑞德工作了,你什么时候回国?”
算了算时差,她未必能第一时间回复,舒莞放下手机,开始专心致志地做霍永宁的行程安排表。
为了配合霍永宁的习惯,现在她几乎把自己也锻炼成了一台精确的闹钟,每天早上九点十五分,行程表就会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舒莞推门进去的时候,里边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一般而言,晚宴的时间地点之类的细节按着惯例做,霍永宁不会过问。不过今天他仔细查看了地点,淡声说:“晚上改成闻波,时间照旧。”
“可是闻波离市区很远,这个时间赶过去怕要堵车……”
“那就提早半小时去吧。”霍永宁沉吟片刻,“让司机去接周行长,从机场直接到那里。”
“好的。”舒莞一一记下来,走到门口的时候,霍永宁喊住她,“晚上你也去。”
舒莞同展锋的目光交错,她点点头说:“好的。”
这己经不是舒莞第一次去饭局。
在这方面,很多沟通的小技巧或者对人的恭迎奉承,她像是与生俱来就会。再加上她年纪小,长得又漂亮,喝酒爽快,在一众中年男人中简直如鱼得水。
至于霍永宁,乐见有这样一个能干又能挡酒的秘书,从未有过阻拦。
上个周末那次是真的喝多了,她连最后怎么走出包厢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躺在酒店房间里,眼皮浮肿,假睫毛掉了一半,妆容斑驳,像鬼一样站在卫生间镜子前。酒店是瑞德的定点,舒莞退房的时候才知道是展锋签了单,大概霍永宁走之后就把她扔给了他。
舒莞先出的办公室,展锋隔了一会儿才出来。
她正巧拿着马克杯去茶水间倒咖啡,停下脚步,低声说:“上次麻烦你了。”
“上次?”展锋表情有些尴尬。
“我喝了酒应该没吐你一身吧?谢谢你送我去酒店房间。”她半开玩笑。
展锋怔了怔:“其实那天……”
话未说完,办公室隐约有人在喊舒莞的名字,似乎是艾琳,舒莞匆忙折身回去:“下次请你喝咖啡,谢谢了。”
展锋看着她的背影,如果不是一早就认识她,知道她和霍永宁的关系,他会觉得这个秘书是真的出色。可是再加上那层关系,他实在有些诧异,霍永宁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是已经断了吗?否则他大概也不会让她这样周旋在应酬之间,席间明知她出去吐了两次,又撑着回来,依旧若无其事的旁观。
最后宴席散了,他吩咐他去开了房间,等到房卡拿上来的时候,包厢里一片狼藉,舒莞就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递了房卡给霍永宁,识趣的先离开了。
他们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展锋没有去确认,只知道,或许他们并不像外表看来那样平静罢了。
四点半,舒莞拨内线提醒霍永宁该出发了。
她也稍微准备了一下,刚从位置上站起来,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对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这其中艾琳和她关系不错,还递了一瓶旺仔牛奶给她:“喏,喝酒前先垫垫吧。”
她微笑着接过来,说了句谢谢,跟着霍永宁走去走廊。
其实办公室间的钩心斗角也有,短短一个月她从新人变成霍永宁最倚重的秘书,不惹人嫉恨不大可能。况且这个团队里,她们也的确做不到像她这样拼命,自然而然的,她们开始以她为中心了。
舒莞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还在不断和对方确认时间。打完电话,回头对霍永宁说:“周行长的飞机晚点,现在还没登机。”
今天的交通倒是难得的顺畅,霍永宁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他今天一整天都好像怪怪的。
舒莞不得不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西装外套随意地丢在了一旁,车子里温度适宜,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衣,领口没有系上,袖扣因为反射阳光,那块金属异常得璀璨耀眼。
分明春光柔媚,可他身上的气息,像是寒冬。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霍永宁转过头,眼神微带凛冽。
舒莞连忙转过头,规规矩矩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今天霍永宁宴请的是申发银行来淮城的一行人,车子驶入闻波度假村,服务生领着他们去了包厢。舒莞忙前忙后检查菜单,调整座位,差不多确认完毕才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说是登机时间又推迟了。
这么算下来,最快赶到这里也要近八点了。
舒莞俯身在霍永宁耳边说了这个消息,他看了看腕表,轻轻皱了眉。
“您是有别的安排吗?”舒莞立刻低声询问,“需要叫司机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揉揉眉心,说:“不用了,等一等吧。”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舒莞有些坐不住了。她午饭就没吃,拿了一包饼干垫饥,忙着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闲下来坐着干等,立刻觉得肚子在叫唤。
低头喝了口茶,她靠近霍永宁问:“霍先生你饿了吗?要不让他们先做点吃的过来?”
他睨了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你先去吃点吧,我不饿。”
舒莞也不客气,叫来了服务生,低低吩咐了两句,然后起身去了隔壁服务间。
服务间比起包厢的豪华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当她把门关上的时候,因为笃定客人暂时不会过来,房间里又没有霍永宁在,她觉得分外放松。
食物还没端上来,工作台边放着一包拆开的瓜子,大概是服务生休息时吃的。
舒莞等得着急,手边又没事可干,顺手摸了一把出来。
瓜子这样的小零嘴,她不是不爱吃,可稍不留神就会过度,往常她都敬而远之。可今天竟有些放纵了,直到服务生端了面进来,她才不好意思地笑:“不好意思,吃点瓜子。”
服务生亦是年轻的女孩子,笑笑说:“舒小姐,没关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服务间的门推开了。
舒莞嘴里还有着食物,一抬头,霍永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经意间蹙眉,望向桌面。
一只用瓜子壳拼出来的小兔子,栩栩如生。
“霍先生,是他们到了吗?”她有些狼狈地抹了下嘴巴,又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没跟我联系啊……”
“你在吃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碗上。
一碗面条己经吃了大半了,八分熟的荷包蛋被咬开了,暖黄色的蛋汁流出来,十分诱人。
“面条啊。”舒莞有些尴尬,“你……你要来一碗吗?”
“周行长己经给我打过电话了,已经下飞机,很快就到了。”霍永宁淡淡看她一眼。
她连忙推开了面碗:“现在?”
“先吃完吧。不急。”他顿了顿,转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份,一样的。”
两个人就在小间里沉默着相对吃面,舒莞吃得快一些,早早放下了碗筷等他,一边试探着问:“我先去看看?”
霍永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桌面的瓜子壳上,哂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这个习惯还没改掉。”
“是呢,没人的时候就会发作。”舒莞十分自然的伸手抹掉了瓜子壳,轻声说,“您慢慢吃,我去补下妆。”
他看了看狼藉的桌面,又看看身边的女孩,眼神令她心跳漏跳了一拍。
仿佛……那样温柔地看着,一个眷恋不舍的爱人。
饭局上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往常这是她忠心护主的时候,可今天霍永宁却始终没有让她冲在前边,主动地和几位贵宾喝上了。场面你来我往,她赔着笑,小心翼翼地充当着劝酒、倒酒的角色。
瑞德和申发银行的合作向来密切,接下去的并购涉及的资金数额巨大,看得出来,霍永宁也是不遗余力地在维护这段关系。酒过三巡,近一半的人面红耳赤,舒莞叫来了服务生,安排好客人在闻波的住宿,饭局也到了尾声。
客人们醉醺醺地坐着度假酒店的电动车离开了,舒莞向服务生要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霍永宁的脸上,低声问:“你还好吗?”
他伸手接过来,“嗯”了一声。
“司机在外边等着,我扶你过去吧,还是也在这里住一晚?”
他一把扯开了热毛巾,秀长的双目因为醉酒,显得异样的明亮。
走到酒店门口,司机连忙下来打开车门,他却看也不看,径直往度假村外走去。
“霍先生!”舒莞有些急了,往常他喝醉了,顶多只是闭着眼睛睡觉而己,今天着实有些反常。
许是被她喊了一声,他想起了什么,重新折回了车的后备箱,打开之后,取了一束百合花出来,似乎是早就预备好的。
舒莞哭笑不得,他是真的醉了吗?
拿着这束花是要去向韩子乔求爱?还是要步行去欧洲?
“霍先生……霍先生……您去哪里啊?”她不得不上前,扯住他的衣角。
夜风之中,他的脚步停下,就站在酒店喷泉的一侧,侧脸清俊,眼神落在那只拉着自己风衣的纤细手指上,低低地开口:“陪我走走。”
“哦。”舒莞冲司机比画了一下,示意他留在这里等着,悄无声息地跟在霍永宁身后。
隔了两三步,依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混在夜风之中,,带着几分燥热,也带着几分醺醺然。舒莞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如果是醉了,他应该不会这样快速地找到方向吧?
事实证明,他还真是醉了。
因为出了度假村,他就停下了脚步,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舒莞陪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他喃喃地开口:“是在哪里?”
“你要去哪里?”舒莞小声问,“我让司机送你过去吧?”
他微微仰着头,那束花就抱在胸前,表情有几分固执:“百草公墓。”
舒莞心跳微微加快,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地图定位。
离这里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
她辨了辨方向,小心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这边走。”
月明星稀的春夜,在郊区的公路上走走,能嗅到春草的气息,也是件享受的事。他们的脚步不算快,走了十五分钟后,终于看到一块路标,显示“百草公墓”还需折进一条小路,往前走一千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永宁要把晚宴地点改在这里。
或许他原本就打算好了,饭局结束之后来这里,纪念一个对他来说重要的人?
那束早就准备好的花就是证明。
这个墓地已经有些破败了,“百草公墓”四个字锈迹斑斑,明暗不定的路灯灯光打落下来,更显出几分惨淡。
舒莞停下脚步:“需要陪你进去吗?”
他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眼神很温和:“你怕吗?”
舒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大约是觉得她在口是心非,笑了笑说,“一起吧。”
进了大门,公墓十分开阔,路灯不算很亮,但是足以照清脚下的路,舒莞跟着他,没有再多问一句话。穿过林立的墓碑区,最后他在一大片草地中央驻足,沉默着把那束花放在了地上。
月光清辉落下,他的表情隐匿在一种安静的忧伤之中。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表情,真的不像他啊。
舒莞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她应该继续保持着无声,可是莫名的,她觉得这里的氛围令她窒息,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在祭奠谁?
如果她开口问的话,他会给出答案吗?
“这……是你的朋友吗?”她的声音有些哑涩。
“妹妹。”出乎意料的,霍永宁开口回答她,“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妹妹?”舒莞忍不住想要冷笑,“你究竟有几个妹妹?”
她的语气分明是在嘲讽,可他没有在意,低低地说:“那么就算朋友吧。”
“她的忌日吗?”
“生日。”霍永宁单手插在口袋里,怔怔地看着那束花,“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她,记得她生日的……几乎没有了吧。”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就是如此……当没有人记得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她的痕迹才算彻底的在这个世界消失。
舒莞的瞳孔微微收缩起来,仿佛波涛翻涌,双拳收拢在身侧,“为什么要我一起来?”
“你怕墓地吗?”霍永宁侧头看了她一眼,今晚他很好说话,语气也十分温和。
她冷冷笑了笑:“墓地有什么可怕?”
“其实是我害怕,所以想找个人一起。”他顿了顿,“别人都不合适,所以拉你来一趟。”
“因为我们之间分享了太多秘密吗?”舒莞抿唇笑了笑,“霍先生,今天的你……很不像你。”
是因为醉了吗?
好像也不是。
今天的霍永宁,更像是刻意地醉了,然后被她撞见这样反常的一面。
他依旧没有生气,淡淡笑起来的时候,美人沟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如果我变得太冷漠,念念或许就不认得我了。”
念念……
仿佛念念不忘,这个名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来,真的带了异样的温柔。
他怀念的那个人,叫念念。
舒莞抬头眺望星空,不知不觉地,伸手去抚摸颈间的珍珠项链,恍惚间回过神,条件反射地把手收了起来。
霍永宁全然没有察觉身边女孩的异样,依旧站在那里,挺直如同修长的雪松。
大约这就是怯懦吧?
外人眼里坚硬而无坚不摧的霍永宁,其实也有弱点。
明知今晚的饭局不能全身而退,一定会喝醉,所以才来这里——因为只有喝醉,才会有勇气啊。
有勇气去面对过去,面对过去那个并非无所不能的自己。
只是过去的时光终究太过久远了……久远到他都忘了很多事,却唯独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孤单了很久,他应该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