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车,看着他开车走了,这才转身上楼,夜晚很美好,气氛很轻松,我哼着歌拿钥匙卡开了楼下大门,顺便跟值勤的保安寒暄了几句。我正要进门,一旁的树影中突然奔出来一个女人冲到我跟前,我吓了一大跳,险些尖叫起来,那位值班的保安赶紧从岗亭那出来怒斥:“什么人!”
那女人头发蓬乱,发着抖,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冉冉……”
我惊诧地低喊了一声:“孟阿姨,怎么是您?”
孟阿姨哭了起来,扑过来抱住我,一边颤抖一边说:“救我,冉冉救我,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他,救我,呜呜,我不要去坐牢,我不要……”
我大惊失色,扶住她的肩膀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穿着家居服,脚上套着棉拖鞋,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也不知道是怎么到我这边的,身上已经弄脏了好几处,头发也乱糟糟,脸色惨白如鬼,带着泪,表情恐惧得不住发抖。我深吸了一口气,对那位保安说:“对不起啊,这就我阿姨,她,她有点那个,我来照顾她就好,你忙你的。”
保安狐疑地看了看她,点头说:“有事叫我啊。”
“好,谢谢你啊。”我搂住孟阿姨的肩膀,扶着她到一旁,安抚她说:“怎么回事?别怕,您先跟我说。”
“我,我也不想的,他欺人太甚,我都退无可退了,他还是逼我,说要让那个野种叫孟阳,那是我孩子的名字啊,那是他的名字啊,他就算没机会出生,也不能这么侮辱他,王八蛋,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冉冉,呜呜,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你是说孟叔叔吗?你把他怎么啦?”
孟阿姨抓住我的胳膊,呜呜哭说:“我杀了他,我拿水果刀捅了他,他倒下了,我杀了他,怎么办,我杀人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衣服上溅了血迹,心里大骇,忙抱住她,单手掏出手机立即给蔡婶打电话,她没接,我又立即拨了傅一睿的,把情况跟他一说,幸亏他离开不久,不出五分钟,他的车又开回来。
“上车。”傅一睿摇下车窗,说,“按照这个时间,你孟叔叔很可能早已失血过多死亡。”
我不敢怠慢,立即带着孟阿姨上了车,在车上的时候,我又给蔡婶打电话,这回她接通了,问:“怎么啦小冉。”
“您在哪?现在立即回孟家,看看孟叔叔怎么样。”
“啊?发生什么事?”
“哎呀,他被我阿姨刺了一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您赶紧过去,要人还活着就叫救护车,要活不过来了,”我看了孟阿姨一眼,轻声说,“报警吧。”
孟阿姨吓得抖了抖,颤声说:“我不要坐牢。”
“放心,我给你找最好的律师,还有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让詹明丽给你开证明。”
傅一睿冷声问:“您那一刀刺哪了?”
“我,我不大记得。”
“腹部中间?左边还是右边?肋骨下还是肋骨上?血是流出来还是溅出来?”
“刺,刺到硬的东西,血流出来的,我,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他太混蛋……”
傅一睿跟我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均有点松了口气,暗自希望不会刺穿内脏,他车开得很快,不出十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孟家,进了小区去到楼层,发现那门户大开,灯火通明,蔡婶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一看到我们就跑过来说:“你们可来了,先生还有气,醒着的,他自己堵着伤口,就是脸色很不好……”
“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蔡婶跺脚说,“我刚刚打了,说是一会就到。我今天就不该回家……”
傅一睿快步进去,丢下一句说:“我看看去。”
“阿蔡……”孟阿姨像个小女孩一样呜呜地哭,“我不要坐牢。”
蔡婶想埋怨,却还是忍下了,过来我这把孟阿姨拉着,轻声数落说:“怎么就动刀子了,你没脑子吗?他要跟你离婚你怎么办?你一个子分不到你怎么办?”
孟阿姨大哭:“我,我,我也不想的,他,他居然说给那个孽种取名孟阳,阳阳是我的孩子的名字啊,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蔡婶见我一头雾水,低声解释说:“你阿姨在生小冬以后还怀了一个,取的名字就叫孟阳,可惜后来不小心流掉了。”
我恍然,点头说:“那确实不该。”
“可不是。”蔡婶叹气说,“不过这回先生也够受的。”
我不大想进去看孟叔叔那张脸,但要看着孟阿姨,只得护着她进门。进去后,傅一睿正在孟叔叔做简单急救,伤口已绑好,孟叔叔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见我们进来,勉强抬起头,又挪开。
孟阿姨躲在蔡婶身后也不敢作声,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问傅一睿说:“怎么样?”
“伤口不深,没伤到要害,就是流血过多。”傅一睿简单地对我说,“总体来说,没事。”
“孟叔叔,”我想想还是叫了他一声,“您感觉怎么样?”
他大概觉得面上无光,也不看我,闷声说:“没死。”
“已经叫了救护车,您很快就可以康复。”我对他说,“希望您原谅阿姨,她不是有心的,她一直胆小懦弱,您这个事对她打击太大,真要再采取什么行动,我怕到时候又刺激到她,几十年夫妻,没感情也有亲情,您也不会愿意看她发疯的,对吧?”
孟叔叔抿紧嘴唇不说话。
第 37 章
孟叔叔最终没报警,部分原因大概是他丢不起这个人,部分原因也许对孟阿姨还是心怀愧疚,不过我宁愿相信前者多点,对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相信他看重名声,总是比相信他看重感情靠谱。
我不想谴责他,也不想去为孟阿姨讨公道,这些事说到底是两个长辈的家事,我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但孟叔叔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我的价值观,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见他。
自那晚上的事后,孟阿姨情绪不稳,我怕她出事,便托詹明丽找了家宽松舒适的疗养院,安排她过去疗养。蔡婶是她离不开的,便一道过去那边照顾她。詹明丽听说了她的事后,不知触动了她什么恻隐之心,叹了口气后便放下手上的工作,专门去给她做心理辅导。我本来也想过去,奈何医院走不开,而且李少君这边也得时不时看着,所以就没跟去。
孟叔叔的情况不严重,普外的医生我虽然不是太熟,但平时点头之交不少,拜托他们之后,我就不愿再管这个老混蛋。直到过了三天还是四天,我去看李少君,经过外科病房时,想了想还是拐去看他。
他住的是头等病房,雇了护工,又请了专人,享受惯了的人到了哪都不会亏待自己,我去的时候还有一位年轻女性穿着孕妇装在一旁,我心里一跳,想必这就是金乌藏娇的那位了。
我留神打量那女人的相貌,当然也是好看的,还有年轻的底气,怀着身孕每每要突出肚子一般扶着腰,只是看起来估计都比我小,神情举止,透着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女孩的平淡无奇,以至于再姣好的五官,也让这股平淡无奇给冲了去。
她比不上孟阿姨全盛时期风采的万一,孟阿姨几乎美了一辈子,如果没有临老遇到这些糟心事的话。
我叹了口气,孟叔叔见了我却很高兴,笑声爽朗,仿佛又回到一切没发生时的状况,他乐呵呵地说:“小冉来了啊,快坐快坐,吃水果吗?那边有蜜饯,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我淡淡地摇摇头,说:“不吃了,我就过来看看您,伤口愈合得怎样?”
“已经不痛了,住的挺好,恢复得也挺好,这里的医生护士卖你的面子,对我都挺客气,哈哈,还是你有本事。”
我动了动嘴角,看向那个孕妇。
“哦,忘了介绍了都,这位是张旭冉医生,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位是小宁,”孟叔叔尴尬地沉默了一下。
我挑起眉毛,瞥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倒是个知情识趣的,扶着腰笑着说:“早听说你了,你好啊张医生。”
她没叫我的名字我很满意,我朝她点点头,轻声说:“你好。”
“小冉,今天不忙啊,坐吧,小宁给冉冉倒个水啊,”孟叔叔笑着说。
“不忙了,”我说,“今天来有点事想跟您商量,方便的话能单独说吗?”
孟叔叔收了笑,对那个孕妇使了眼色,那女人忙站起来说:“我出去散步,医生说要对胎儿好,母亲要多散步。”
“好,别走远了,小心点。”孟叔叔嘱咐她。
“哎,知道了。”
我目送她走出病房,转头看向孟叔叔,抿了抿嘴唇,直截了当地说:“叔叔,我就跟您报备一声,阿姨那边我送去疗养院了,听说这几天情绪慢慢稳下来,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孟叔叔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失血过多的脸如果不笑,看起来格外颓丧老气。我有些恶意地打量他头上斑白的头发,轻声说:“等她养的好了,我打算劝她跟您离婚,您这边小家庭也挺齐全的,多个人碍事,阿姨还是出来单过对大家都好。”
孟叔叔惊诧地抬眼看我,说:“我没想过离婚,这事是我对不住她,我没想抛下她不管。”
我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地说:“您不怕再让她给您一刀?就算您不怕,您现在的女伴也不怕?还有将来的孩子呢,叫孟阳,您不怕她直接去把孩子掐死?”
孟叔叔脸色不好看,沉声说:“冉冉,你在怪我吗?”
“我是个医生,还是您晚辈,怪您说不上,我只是说个事实,我阿姨精神很脆弱,留在您身边永远没个心平气和的时候,对她康复不利,您也知道,我从小没妈,她就跟我妈似的,我不能看着我妈让您逼疯了。”我看着他,加了一句,“要孟冬还在,他今天也肯定是我这个意思。”
孟叔叔怒气冲冲地说:“要小冬还在,你也敢对我说话这么没规矩?”
我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要孟冬还在,您今天身上绝对不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窟窿。”
“你!”孟叔叔猛地拍了下床板,随即颓丧地跌回去,扶着额头说:“你们都不理解我。”
“叔叔,我觉得您这时候不该说理解,而该说解决。”我有些不耐烦,飞快地说,“事情已然一团糟,早点解决了早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不是趁着儿子死了就要抛弃糟糠,我不是那种人!”他抬起头,低吼道,“你们做晚辈的哪里知道我的压力?啊?守着一个永远没过少女期的老婆几十年,我也会累啊,你阿姨十指不沾阳春水,满脑子永远都是情啊爱啊梦想啊热情啊,根本不是会过日子的料,呆了几十年的城市,出个门没我看着她还是能走丢,去趟商场买根鞋带她都能拿不了主意。我出去要管好几百号人的公司,回来我连管道煤气的费用都得亲自去付。她脑子里没有金钱概念,至今不知道股票跌涨要看红线还是绿线,做事又不通人情世故,带出去应酬我常常要跟在屁股后面收拾她弄的烂摊子。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冉冉,你说,这么多年,难道你看不到我有多累吗?”
我抱着手臂看着他,轻声问:“那刚刚那位能拿主意,能扛得住事,能带出去应酬不得罪人?”
孟叔叔有些狼狈地掉转视线,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大声说:“肖宁是普通了点,但至少是个知暖知热会过日子的,我跟她在一块,不亏心。”
“嗯,所以有了孟阳。”我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恭喜你了叔叔,老来得子总是件好事,哪怕只是为了孩子好,我也觉得您该跟阿姨离婚。而且如您所说,孟阿姨真糟糕,您更应该离开她过上好日子啊,这才是真正的不亏心。”
他像被人冒犯一样恶声恶气地说:“我不能让人骂我抛弃糟糠没良心,而且她离得开我吗?她离开我会死的!”
我的手微微颤抖,是被气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把胸口的怒气咽下,认真地问:“如果她离得开呢?”
“什么?”
“您的一切假设,有恃无恐,没底线地伤害结发多年的妻子,说到底,只是因为您的男性虚荣心在笃定这个女人离不开您,对吗?如果她能离开呢?如果她离开您非但不会死,还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呢?”我看着他问,“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呵呵,正如您没想过,孟阿姨之所以像您说的那么懦弱窝囊,真正的原因是她以为那才是爱的方式,而您在觉得不妥的时候没做任何努力去纠正,您只是放任她,甚至鼓励她继续这么无能。”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我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叔叔,我只是不能看着孟阿姨那么继续,离婚了她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不离婚,却肯定会生不如死,既而你死我亡,您愿意看到那样的事吗?”
孟叔叔哑然无语,我朝他微微鞠躬,说:“我走了,您好好保重,再见。”
我转身走出病房,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迎面遇到肖宁扶着肚子慢慢走来,她怀孕其实不会超过六个月,但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全世界的重心都落在那个肚子上。
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个新的孩子,姓孟的孩子将要出世了,我原本一直坚信,下一个姓孟的小孩,将由我来诞生。
我还想过给那个孩子穿什么衣服,买什么摇篮,甚至育儿方针要如何中西合璧,一转眼,这些事都遥远得恍如隔世。
孟冬已经死了,他的母亲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他的父亲,却在积极地准备迎接一个新婴儿到来。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我朝肖宁冷淡地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她叫住了我:“张医生。”
“有事?”我转身,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看她。
她昂起头,扶着肚子坚定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会离开他的,我是真的爱他。”
我忽然想笑了,我皱眉看着这个女人,轻声问:“你爱那个老男人,觉得自己在为爱情牺牲,现在只要一想起为所爱的人在奉献,你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哪怕道德不赞同,哪怕别人不祝福,你也觉得有爱就勇气倍增,无所畏惧,是吗?”
她有些吃惊,但随即点头说:“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