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了谢,坐下来吃着,却发现她笑嘻嘻地在一旁端详我。我被她瞧得心里发毛,问:“陈阿姨,我脸上长花了?”
她笑着说:“没,我看你好像漂亮了。”
“拜托,我发烧到刚刚才退,现在蓬头垢脸,正不能见人。”我继续埋头吃粥,点头说,“嗯,好好吃,您的手艺见长了啊。”
“傅医生给的菜谱,傅医生吩咐买的鱼,傅医生还千叮万嘱,一定要把鱼片腌过再煮,不要放葱姜,他说你不喜欢吃葱姜。”
我翻了下白眼,说:“好吧,你想说什么?”
陈阿姨呵呵低笑,说:“我想说,傅医生今天给我打电话,称呼你为我女朋友哦。”
我差点一口粥哽到,我咳嗽着咽下,说:“陈阿姨……”
“我当初就说,傅医生怎么对你那么热心,什么学妹朋友,哪个男人对没好感的女人这么体贴?你那时候出院,他都快给我写满满一本注意事项,哈哈,总算让他追到手了。”
我难得地红了脸,陈阿姨拍着我的肩膀说:“太好了,你们俩快住一块吧,我省的两边跑,虽然傅医生给的工资高,可我年纪也大了,这么跑来跑去的可吃不消。”
我啊地叫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非,非法同居可不值得提倡啊。”
“亏你还留过洋,怎么思想都不与时俱进,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比不上。这又不是以前,男女去旅馆开房还得单位证明,查结婚证,现在多开放啊,同居算什么?再说了,你要嫌非法,赶紧让它合法不就得了,”她喜滋滋地说,“傅医生是好人,就是少了点人气,你跟他赶紧办证就好了,当了别人老公和老爸,他就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了。”
我听得一头黑线,就在此时,电话响了,我立即开溜跑进房间接电话,一看来电,居然是邓文杰的。我赶忙接了,问:“领导,什么事?”
“在定进许麟庐那个手术的人员名单了。你确定你还是不参与吗?”
我犹豫了一下,坦白说:“我确定。”
“张旭冉,我必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的任性了,”他叹了口气,说,“作为朋友我只能做这么多,你明白吗?”
我点头,由衷说:“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他淡淡地说,“我帮李少君转院到人民医的事办好了,她明天去那。
我“嗯”了一声。
“我想,抛开我自己的想法,她其实是个需要帮助的女人,我该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对不对?”他问,“这个行为本意很简单,含义也很简单,是这样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我重复了一遍。
“我今天去看她了,”邓文杰叹了口气,“我发现她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样,印象中的那个女人性感有魅力,是我往常喜欢的类型。但今天我看到的那个女人极其消瘦,浑身透着重病患者的枯黄和黯淡,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有片刻的时间,竟然产生嫌恶,一点也不想出现在她面前,不想承认跟这个女人有特殊关系……”
“你应该遵从自己最真实的感觉,不要勉强自己去做情圣和拯救女性的英雄,”我微微一笑,柔声说,“相信我,那样对你对她,都是件好事。”
他空洞地笑了两声,幽幽地问:“张旭冉,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
“我不会,”我轻声说,“我不会看不起一个普通人,你只是个普通人,哪怕你是最有前途的外科明星,你还是普通人。”
他沉默良久,然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久病床头无孝子,更何况只是萍水相逢的男女,所以我也不认为邓文杰有问题。
第 45 章
邓文杰说现在的李少君看起来枯黄黯淡,但我看到她的时候并非那么糟糕。由于消瘦,她的眼睛显得比往常大,下巴也格外尖,我去她病房正在啃一个苹果,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低着头在一旁收拾东西。
我微微一愣,她已经笑了,对我说:“你可来了大忙人。”
我脸上发热,道歉说:“对不起,最近我遇到点事,忙不过来……”
她满不在乎地挥手说:“没事没事,反正你来了我也未见得就不会死……”
那男人哆嗦了一下,抬起头骂她:“又胡说八道什么?你都多大了,说话还这么不着调,你能不能有点忌讳啊?”
李少君翻了下白眼,对我说:“哪,认识一下,这是我爸,爸,这位就是我的老同学,在这当外科医生的张旭冉,很厉害的。”
我吃了一惊,忙叫了声:“李叔叔您好。”
“好,你好啊,”李少君的父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两鬓花白,瘦高的个子,和蔼中带着小老百姓的拘谨。他笑呵呵地冲我说:“张医生啊,我早就听少君提起你,真是有出息,年纪轻轻就拿手术刀了,不像我们少君,吊儿郎当了这么久,现在还得了这种病……”
他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我心里也不好受,只好含糊地说:“您别担心,人民医院的肿瘤科在全国都数得上,这次介绍的医生又是知名专家,少君的病情有望控制住的。”
“希望如此了,唉,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
“行了行了,爸,您别逮着人就叨叨,我这不还喘气呢吗?”李少君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说,“今天天气多好,您不是说要给阿姨和弟弟买点什么吗?”
“张医生,你看这孩子,说她两句她就开始嫌我,”李爸爸苦笑着说,“从小就这样,不能说,一说就炸毛,也不知道这脾气像谁。”
我笑了,过去瞪了李少君一眼,说:“是啊,她这脾气,肯定没少让您操心,不过做她的朋友也挺好,因为她性子直,不拐弯抹角。人爽快,对谁好就好得掏心掏肺,其实是个傻姑娘。”
李少君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却有点眼圈发红,我也感慨莫名,把她手里咬得差不多的苹果核拿走丢掉,又递了纸巾让她擦手。李爸爸自我进来后首度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说:“多亏了你啊张医生,没想到少君还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爸,”李少君及时制止了她爸爸的感言,说,“我跟张旭冉说两句私房话,您老人家回避下。”
“这孩子。”李爸爸无奈地笑了笑,对我说,“成,我就回避下,你们俩好好说说话,张医生,你替我劝她宽心点,好好治病,谢谢你了。”
我忙点头说:“我会的。”
“我出去给我老婆和儿子买点东西,你慢慢坐。”他说完了,又冲我笑了笑,拿了东西走出病房。
我目送他离开,对李少君笑着说:“你知足吧,我要病了,想有个爸爸来照顾还不能呢。”
李少君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才说:“其实像以前那样不怎么来往多好,我死了他也不会太难过,现在我病了,老爷子突然像膨胀出父爱一样找了来,真麻烦。”
我笑着替她整理了下头发说:“但我觉得你这件事做得对,跟癌症打仗,只靠一个人不够,要有家人支持着的。”
李少君撇嘴说:“哪里是我想告诉他,是他往我住的地方打电话打不通,后来又拜托他在这边的熟人,硬是找到医院来的。”她颇为委屈地说,“老头见了面什么也没说,先给了老娘一巴掌,真是气死我了。”
我愣住,重复了一遍问:“真的打了一巴掌?”
“是啊,”李少君比划着自己的脸颊,“就这,啪的一下,要不是边上有人拦着,他还想给我多两下呢。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从小他就没多管过我,现在倒埋怨我不告诉他住院的事,靠,得这种病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还非得到处宣扬啊?说了还不是让我那个后妈看笑话,妈的,一想起那个女人不定怎么幸灾乐祸我就火。”
我想了想说:“他是担心你。”
“突然就担心了?哈,”李少君怪笑一声,“拜托,我消化这个也要个过程。”
“他一直没怎么搭理你?”
“可不是,连给钱的次数都有限,”李少君轻描淡写地说,“他后来娶的老婆挺厉害的,管得严,那女人天生地爱好攒钱,我也懒得跟她生气,一能够独立生活就赶紧搬出来。”
“受了不少苦?”
“也还行吧,年轻时欲望也少,想要的东西简单,搞到手不是什么难事。”她笑了笑,“我把自己照顾得好的。”
“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哎我说,你帮我个忙吧。”她热切地说,“带我去个地方,悄悄的,费不了你多大工夫,趁着中午你午休,我们去个地方好吗?”
“你现在不能出去。”我摇头。
“不是有你看着吗?”她说,“我知道自己身体,没事的。”
“不行。”
“旭冉,”她换了种口气问,“你有没有那种在临死之前想再看一眼的东西?”
我愣住了,干涩地说:“你离临死还早着。”
“我要动手术了,”她笑着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这些天躺床上一直想,我这辈子吃喝玩乐的也不算亏,就是有个地方,我很想很想再去看一眼,不看的话就算死了也不安心,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看着她良久说不出话来。
“我把自己的事都安排好了,我的存款加上保险付医药费大概没错,现在住的小套间是我供的,卖出去还掉银行贷款也能回本,葬礼我就要最省钱的那种,墓地都不需要,骨灰什么的到时候我爸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的东西都留给你,衣服首饰也有花不少钱买的,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扔了,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别说了。”
“不是,要说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给任何添麻烦,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也不会,我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愿望,再去看看那个地方一眼。你陪我好不好?不远的,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内里有期盼,有热切的生气,有非此不可的执拗,我无法在这样的眼睛面前说不,我也是个普通人,我爱李少君,我不能想象如果她真的在手术台上捱不过去,我日后会为今天拒绝她而痛苦不已。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哽咽。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太好了。”她重复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快过年总是事多,抽空更,请见谅。
第 46 章
五十
我们去的地方叫张家围,离医院不远,打车只需要十五分钟。地名昭示着这里曾经住过某个张姓家族,它实际上就是一条幽静小巷,夹在高楼林立的繁华马路之间,一路犹如过过关一般曲折蜿蜒,如果不是李少君指着路,我恐怕即使在这座城市住几十年都未必有机会来这个地方。
李少君带着绒线帽掩盖她因为做化疗而变得稀疏的头发,她的脸色在太阳下显得苍白宛若透明,穿在开襟羊毛衫底下的骨头仿佛随时要刺破血肉衣服凸现出来一般。但是她脸上带着亢奋的笑容,两眼晶亮,宛若一朵美丽的花绽放到极致,从花蕊到花瓣都透着萎靡的气息。她还能慢慢走动,上车下车也在拒绝我搀扶,但我知道她没多少力气了,走两步要歇息,动作稍微大点她会喘息。
我们最终停在张家围的一处两层民宅,很普通,属于城市建筑尚未狠抓时代的产物。但蔓延出的阳台种了一棵茂盛的三角梅,枝干粗大,花团锦簇,紫红色的花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从枝叶间隙中我看见那里晾着衣服,有男人的、女人的,还有小孩的,看来是住了一家子。我疑惑地看向李少君,却发现她双目含泪,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目光盯着那个阳台,嘴唇微张,鼻翼扇动,似乎在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
她拼了命要来再看一眼的,原来是这里。
想来这个地方一定承载了她许多不同寻常的记忆,美丽的,忧伤的,可能还有残忍的,不堪回忆的,但在一个罹患绝症的女人面前,这些忽然间都成了证明她曾经活过的证据,那么鲜活的健康的活着,那么肆意而狂放地伸展着自己的美。
我忽然不想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了,我想我所能做的,说到底不过是陪着她静静伫立,然后在她站不住的时候搀扶她一把。
有些回忆是私人化的,我尊重她。
就在此时,一楼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长相普通,穿着也与相貌一样毫不出奇。他原本低头往前走,但李少君一见他便大惊失色,本能地想躲我身后去,我没料到她突然拽我,差点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下,还失声哎呦了一声。
就这一声,令那个男人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他见到李少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换上欣喜莫名的,大踏步朝我们小跑过来,嘴里喊:“李少君!”
李少君尖叫说:“我不是李少君你认错人了……”
那个男人脚长手长,几步就到我们跟前,他一把将躲我背后的李少君拽出来,抓住她的手说:“认错个屁,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进去?见外了啊,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好容易见一回你装不认识我,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啊,你,”他这时疑惑地停了下来,打量李少君的模样,迟疑着问:“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减肥吗?你够漂亮了减肥干嘛啊,看你这个鬼样子,脸色也很差啊,你没事吧?”
李少君抖了抖嘴唇,抿紧唇线没说话,我看她脸色不好,忙说:“你放手,你弄疼她了。”
那男的赶紧松了手,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就这么个粗人,疼吗啊?哥给你道歉。”
李少君狠狠抽回自己的手,吸吸鼻子,眼一瞪,张嘴骂说:“余朝方,不是你的手你没感觉是不是,拽什么拽,不知道自己力气像头牛啊?”
那男人被她骂了却嘿嘿地笑,说:“你骂我就对了,你刚装不认识我,我还真浑身不舒坦。”
李少君扬起巴掌说:“要不再让你舒坦舒坦?”
男人嬉皮笑脸讨饶说:“不敢了姑奶奶。”
她微微喘了喘气对我说:“算了,兴致都让这人给搅黄了,咱们回吧。”
我点点头,过去搀扶她胳膊,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