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他断然喝住我。
我撇嘴,靠在他肩胛骨上,觉得不是很舒服,又往下挪了挪,贴近他的胸膛,这里皮肉均匀,肌肉凸起,就是体温过高,而且耳测他的心跳有点过快。
就是不知道切开了是不是一颗完美的心脏。
我胡乱想着,莫名觉得有点困了,微微闭了眼,低声说:“傅一睿,谢谢你。”
他的手顿了顿,环着我后背的手臂紧了,半响才哑声说:“不客气。”
“说句好听的吧。”
“想听什么?”
“明天会更好之类。”我闭上眼说。
“明天啊,”他似乎在叹气,幽幽地回答我,“明天会更好这种话,明显违背常识。”
“你真扫兴。”
他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不违背常识了?”
“还好。”他重复了一遍,“一切真的都会过去的。”
一阵酸涩涌了上来,我哑声问:“真的?”
“是真的,我保证。”
我微微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后背说:“谢谢,但现在能不能松开我?”
“我还没嫌弃你几天没洗澡,你倒敢先提要求?”
“那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压着我的伤口了。虽然已经结痂,可这么压着也会疼。”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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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吃晚饭的时间傅一睿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孟阿姨送汤来的时候我便是在两人内涵迥异的目光盯注下,顶着心理压力喝完那碗汤。喝完后我又与孟阿姨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闲话,她最近在追一个伦理剧,时间一到便兴致勃勃地打开我病房的电视看起来。此故事发生在民国期间,在我看来除了化妆服饰诚然精美外,从剧情到表演都充斥一种态度,那种态度就是参与制作这部电视剧的每一个人都对“原创”这件事选择了惊人一致的视而不见。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猜中了绝大多数剧情,无非少爷爱上丫鬟,丫鬟是少爷父亲的私生女,而少爷又是母亲的私生子,搞了半天,只是在血缘问题上打一些似是而非的笔墨官司。
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微微转过头,看见傅一睿居然也看得入神,只是他面沉如水,不像在看一出肥皂剧,反倒像在严肃地等待某种科学实验的数据。这与一旁看得眼泪汪汪的孟阿姨形成绝妙对比,我心里一乐,伸手推推他。
傅一睿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后才看向我,问:“怎么了?”
“你喜欢这出剧?”
“还好,”他回头又盯了屏幕几秒钟,下结论说,“女主角的脸削过骨。”
我扑哧一笑,问:“你看半天就在看这个?”
“是啊,”他颇有些困惑地说,“我最近总遇到想要弄成这种脸型的女孩,手术本身没有难度,只是从唇内和鼻腔内开刀,对患者而言有一定负担,且费用也不低。但无论我们怎么说,都只是增加女孩们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已。”
“大概她们都认同这种美吧,”我笑了,回头看电视中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流行的美人款式,就跟时装一样。”
孟阿姨听到了,转过头插嘴说:“是啊,我们年轻时就觉得演刘三姐的黄婉秋漂亮得不得了。”
我笑着说:“要搁现在,她那个就叫包子脸,娱乐圈混不下去的。”
孟阿姨被我逗乐了:“哎呦,那叫福相好吧,以前大户人家找媳妇,就要挑那样的。可不是现如今尖到戳死人的下巴骨,那个好看是好看,可要是讲究的人家就要嫌弃这不是有寿旺夫的相貌。”
我笑着点头:“但现在就是大把小姑娘丢钱给傅医生他们要做这种脸。”
“啊?”
“因为觉着只有这种脸才漂亮啊。”我笑呵呵地看向傅一睿,“要不赶明儿我也弄一个?你给我打折。”
傅一睿嘴角微微上勾。
“你可不许胡来啊,”孟阿姨瞪我,“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怎么打扮,不是阿姨说你,给你买的裙子呢?旗袍呢?你都不往身上试,哪里能好看?年轻时候不打紧,年纪一上来你再不好好拾掇自己就晚了。”
我呵呵低笑:“我就算打扮了也不如您漂亮,还是别折腾了。”
“话不是这么说,”孟阿姨有些高兴,但仍然热心地指正我,“三分长相七分装扮,女人嘛都是这个道理……”
傅一睿冷淡地打断她:“她长得不差。”
“啊?”孟阿姨有点愣。
傅一睿难得好心地微微朝电视那边昂起下颌,加以补充:“至少比那个好。”
我们顺着转过头,正看见女主角一张狭小且脂粉遍布的脸上布满泪水,指着男主角颤声哭诉:“你不能这么对我,因为我是你的亲妹妹……”
我登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孟阿姨大概也觉得滑稽,便也笑了,只有傅一睿老神在在,以颇不以为然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孟阿姨边笑边点头:“这么看来,我们冉冉确实比她强。”
我得意洋洋:“那可不。”
“可惜身材诚然不敢恭维。”傅一睿淡淡地瞥了我的胸腹一眼。
我大窘,骂:“傅一睿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就在此时,傅一睿腰间的呼机突然响了,这么晚呼他,肯定是急诊,但整形外科哪来的急诊?我正觉得奇怪,傅一睿已经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对他挥手说:“快去吧。”
他又朝孟阿姨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我目送他离开,转头发现孟阿姨目光怪异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结结巴巴问:“怎,怎么啦?”
孟阿姨叹了口气,凑过来摸摸我的头发不说话。
我讪笑了下:“阿姨,您怎么啦?”
“他说得对,”孟阿姨看着我,微微笑说,“我们小冉啊,是个好看的大姑娘了。”
我被这种话差点噎到,通常这样的开头下面就该随着大段感人泪下的说辞了,我忙打断她说:“我哪有电视好看,您还是看电视吧,那对兄妹相认了……”
她委屈地看我说:“你就跟冬冬一样,不耐烦听我说话是不是?”
得,这下我可不敢乱打岔,只能摇头说 :“不会不会,您说。”
“我打你从小,就琢磨着让你当我们家的孩子,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皱着眉头说大人话,那小模样可好玩可惹人疼了……”
这段话我这十来年听了不下百次,而且自从我跟孟冬的关系公开之后,她更是会逢人便说这个媳妇是自己从小就替儿子相好的,模样性情都如何知根知底,我听得都快能背下来。有一次我曾经跟孟冬聊起过,我问他孟阿姨真的一早就相中我?他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天生爱罗曼蒂克这种调调,你不觉得姻缘从小定这种事说起来特别浪漫?
我跟着苦笑,只怕人听的没觉得浪漫,倒觉得张旭冉从小就给你们家当童养媳多么不容易。
那个时候,孟冬笑嘻嘻地抱住我说,她是不是一早相中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
但说这句话的人早已不见了,誓言这种东西何其残忍,因为它是给听的人铭刻在心,而不是让说的人牢记不忘的。
我心情一下黯然,看着孟阿姨,忽然产生了一种掺杂着忧伤的温情,我平生第一次想好好听她说完那个故事,故事里有两个小孩子,他们两小无猜,心心相印,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恋爱,他们觉得在一起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分享他们之间无可替代的亲密感。
他们在那个故事里,没有分开。
“冬冬跟我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一直在想你们结婚时怎么打扮你,怎么让你成为最美的新娘……”
“但是冬冬要当那个什么战地摄影师,我当初就说这个工作太危险,我不同意,可你那么支持他,他爸爸也支持他,他又从来不听我的,从小到大,他就没听过我的,他要是听一次该多好,他要是只听一次该有多好……”
她呜咽出声,我心下凄然,只能握住她的手,词不达意地安慰:“别难过,阿姨别难过,你这样难过,孟冬知道了也不会好受的……”
她大声啜泣,我手足无措,她的难过就像一个从地底伸出一只手,不断将我拽入深渊。
“你别怪他好不好?冉冉,阿姨求你了,你别怨他好不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哭着说,“你别怪他,冬冬不是有意的,他心里一定还是爱你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是说变就变的?你别怪他,如果他活着,我知道他一定后悔了,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原谅他好吗,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位置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全身血液都无法通过,我大口呼气,想安慰她,或者推开她,或者祈求她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做不到,我的力气仿佛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了似的。
耳边孟阿姨还在哭诉:“真的真的,我看着你们从小长大,你们明明那么要好,很多话冬冬不跟我说,不跟他爸爸说,他只会跟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他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男子汉要去打仗一般,我那个时候就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一定会狠狠伤害他的心,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同意呢?我从你们还是小孩子,他还牵着你的手叫你冉冉妹妹的时候就盼望你们俩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两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冉冉你听我说,这种感情不是说分就分的,冬冬是个冲动的孩子,他自己没闹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对那个外国女人他根本不可能是真爱,一个人的真爱只能一次,他已经给了你,又怎么可能给别的女人?你原谅他好不好?别怨他,你要怨他,他在天上的灵魂不会安息的……”
我拼命在两眼发黑前伸出胳膊按到床头的按钮,警报声响起,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护士长并两名值班的实习医生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我指导过的男孩焦急地冲上来,拉开了吓得呆愣住的孟阿姨,带上听诊器一边听心跳一边问:“张医生,您觉得怎么样,张医生,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闭上眼,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我想说我没事,但我忽然厌烦了总是我在说我没事,我明明情况很严重,从里到外的严重,仿佛霉烂的苹果,从芯那就发黄发黑。我想起孟阿姨说的话,一个人的真爱只能有一次,我想反驳她这句话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孟冬爱我的时候是真实的,他爱那个女孩的时候也是真实的,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因为爱这种事根本就不具备孟阿姨所以为的约束力和神圣性,他说爱某个人的时候,其实也就仅仅只是爱而已。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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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邓文杰飞车回医院,他本来正打算与某位女士共听音乐会,哪知道马勒只听了个前奏呼机就拼命震动,等他驱车赶回来据说我基本已经没了心跳。邓文杰医生当下发了大脾气,将那晚上值班从实习医到护士长都骂得狗血淋头,临时过来救场的心一外另一名大夫因做助手时动作稍微一慢,下了手术台后也遭了池鱼之殃。
邓医生平时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装出境界,只有心二外跟他一块朝夕相对的人才知道这是个怪胎,这回在实习医面前原形毕露,把那几个原本仰慕他仰慕得要死的小女孩都吓得早早歇了心思,见到他顺着墙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喊一声“邓主任”。
他跟我说这叫多年清名毁于一旦,这笔账自然算我头上。
“那位约会约到一半被你抛在音乐会上的佳人呢?”
“那个啊,”邓文杰一边兴致勃勃地检查我的情况,一边随口答,“自然泡汤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试探着说:“那什么,我仿佛有认识漂亮高贵的单身女士,改天给你介绍……”
他抬起眼皮,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说:“你的审美我不敢恭维。”
“喂,我就算本人不是美女,好歹留过洋见过世面好吧。”我愤愤不平。
邓文杰一副不与我计较的表情说:“行了,有这闲工夫,你不如想怎么赔我的音乐会门票实在点。”
我一听马上摆手:“你这家伙肯定不会买学生票。”
“废话。”
“多少钱的啊?”
“不贵,一千二而已。”他斜眼看我,“伦敦爱乐乐团难得来一次中国,当然要买好点的座位。”
我哀嚎一声:“您听中国爱乐乐团的不成吗?”
“像我这么有品味的外科医生,你不该因为邀请到我而深感荣幸吗?”他以备受侮辱的神情对我怒目而视。
我翻了白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邓文杰,你真喜欢听交响乐吗?”
邓文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你进手术室,选的音乐都是爵士乐。”
“我想气氛轻松点不行吗?”
“行,但若是真心喜欢古典音乐的,怕是到哪都不能抗拒地想听,有那种欲望吧。”
邓文杰笑了,点头说:“我确实喜欢爵士乐多一点,随机性很大,明明按着一条看得到头的路走,但忽然之间岔路横生,谁也不知道走到头会碰见什么。”
“这不是一个理性的外科医生该说的话。”
“那你错了,”邓文杰抽出听诊器,“外科手术就如一门手艺,靠勤奋和练习诚然能达到一定阶段,但在这之后,若还想继续往前走,就必须拥有名为天赋和想象力的东西,缺一不可。”
我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他指节优美的手在我面前犹如魔术师那般轻轻一挥,微笑说:“把自己的手想象成有魔力的,能给尸体注入活力,能把破碎的生命连接缝合起来,能想象吗?”
我闭眼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睁开眼,摇头说:“恐怕我目前还无法做到。”
邓文杰笑嘻嘻地说:“那是因为你太古板,张医生,你是时候该找个男人好好滋润滋润了,没有什么比性更能唤起激情和想象力的了。”
我老脸发热,骂道:“滚。”
他厚脸皮地不以为意,又在我病房里磨蹭了半天,翻开我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