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楚滨没料到她会脚底打滑,原本只想把她留住,这下子倒让两人贴得更近了些。隔着不过五公分的距离,郑楚滨清楚地闻到了纪宁头发上的香气。不知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味道很不错,闻着甜丝丝的,跟此刻暖房里百花争艳的景色相得益彰。
他微微一低头就看到了纪宁头顶的发旋,位置在正中,长得不偏不倚,有点像她这个人的性格,中正而不偏私。他和客房部的熊经理谈过她几次,得到的结论就是这样。她不拉帮结派,没有自己的小团体,也不隶属于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势力团体。她只安分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既不管别人的闲事,也尽量不让别人管她的闲事。
她这样的人其实很得领导欢心。比起整天拍马屁想着捞好处的,纪宁这样的更容易得到赏识。
郑楚滨看着她的发旋,一时竟有些看呆了。她还在那里摸自己的鼻子,这一下大概撞得很疼,她一点儿没意识到两人现在的距离有多暧昧,他只消轻轻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头顶。如果再弯下腰,就能掠夺一个吻。
男人和女人是靠荷尔蒙互相吸引的动物。郑楚滨从前对哪个女人也没散发出这种气息过,今天他却有点微微失控,身体里积累了多年的气息,眼看就要喷渤而出了。
纪宁却在这时反应了过来,连连往后退去,一只手还摸在鼻子上,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不让刚才不小心流出的一点点泪花滴落下来。
撞一下就哭这未免也太丢脸了。
她的这一举动及时把郑楚滨拉回了现实里。他几乎瞬间就恢复了常态,自己拉开一张竹椅坐了下来,又指着对面的另一张示意纪宁:“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纪宁不敢不从,乖乖坐了下来,最后又轻轻揉了揉鼻尖。她的动作有点俏皮,郑楚滨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别摸了,如果撞歪了,我会出钱送你去整容的。”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跟自己开玩笑了。纪宁有点吃惊于他的这种变化,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郑楚滨却已经收起了玩笑的态度,一本正经在她面前伸出手来。
“把东西还给我吧。”
这转变来得有点快,纪宁愣了大约五秒钟,在对方伸手点了点手腕之后才清醒过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表,连带着包裹它的那块灰白格子手帕一道儿,放进了郑楚滨的手里。
他的手大而有力,哪怕看着掌心,也能感觉到那处处分明的骨节。纪宁把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心里的皮肤,有点温暖的感觉,跟此刻暖房里遍布的阳光一样。
她一直以为郑楚滨是个很冷的人,却不料他也有如此温暖的一面。她此刻突然愈加肯定了一件事情,索性直接问了出来:“那天是您让熊经理查我们的柜子吧,就为了这只手表?”
“是,我以为是哪个做整理的员工不小心拿了。听说熊经理把这事儿闹得很大?我只是托他问一问,没想到他大干了一场。”
纪宁想到那天的情景,不由失笑:“后来那个电话也是您打的吧。如果您不及时打来,我肯定已经被当作小偷就地正法了。”
“我大约猜到是你拿了这只手表。不过纪小姐,你这确实属于私自占有他人物品,认真追究起来,这属于偷窃。”
“我知道,很不好意思。”纪宁突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向郑楚滨掬了一躬,“我在这里向您郑重道歉,真的很抱歉,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郑楚滨有点玩味儿地打量着纪宁,突然皱起了眉头:“你平时工作中面对客户就是这样的吧。把这套官样文章也带到我这里来了吗?”
纪宁怔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了几分委曲:“我只是觉得这样郑重一些更能表达我的歉意。我进酒店的第一天就学了这个。”
“你做得很好,也很标准。平时工作中也经常向人道歉吗?”
“不常,但偶尔也会。客人总是对的,不管发生什么,道歉总比针锋相对要好。”
“哪怕不是你的错?”
“是,哪怕不是我的错。”
郑楚滨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会觉得委曲吗?”
“委曲,但不会抱怨。服务性行业就是这样,入了这一行就要受得起这点委曲。”
郑楚滨突然很想鼓掌。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对员工的要求。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换作他自己也未必做得到。他高高在上久了,已经很少会有人给他委曲受了。他甚至都有些忘了受委曲是什么滋味儿了。今天纪宁这么一说,他才重新有点回忆起来。
他冲纪宁点点头,示意她坐下说话:“今天我们不谈这个。手表你拿了就拿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你拿这个手表是为什么。我相信你的人品,你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如果你是的话,你根本进不了琴园的门。这个表也不值钱,不值得你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去偷。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真正目的。”
自己为什么要拿这个表,纪宁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面前,她几次尝试着想要抓住,最后却都无功而返。
郑楚滨的问题让她颇为头疼:“我觉得我应该能想到点什么,可是我努力了很久,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三年前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抽丝剥茧
纪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瞬间在嘴里蔓延开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东西闻着很香,喝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抬头望着郑楚滨,眼里有着深深的疑惑。郑楚滨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解释道:“没放糖。”
故意整她的吧。纪宁决定忽略那杯咖啡,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刚才讨论的话题上来。郑楚滨听了她的话后显然很感兴趣:“看到这只手表,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谈不上想起了什么,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这表三年前你也戴着吗?”
郑楚滨拿起那块已经停止走动的表,认真看了几眼:“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说是我父亲当年用过的。我拿到后基本上每天都戴着,有什么问题吗?”
纪宁一手支着桌子,下巴轻轻地搁在上面,眼睛一直望着面前的一盆铃兰,脑子里想的却是三年前案发当天的情景。
“我那天早上八点钟在走廊上撞见了你。你当时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领子竖得很高。你从死者的房间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走得也比较急。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还撞了我一下。可你连对不起都没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就走掉了。”
郑楚滨点点头:“我那天确实去找了她。很抱歉我撞了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你说声抱歉。我那天心情不太好,没顾得上你。”
“为什么心情不好,你跟死者吵架了?你们前一天就在酒店的后院发生了争执吧。”
“是。”郑楚滨坦然承认。
“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你在法庭上也说了这一点。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争执吗?”
“暂时不能。”郑楚滨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头虽然微微低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看纪宁。半上午的阳光很好,经过玻璃的折射打在脸上更显得柔和。纪宁的身后摆着一整排各色兰花,她一身黑白制服坐在其中很是显眼。
纪宁也没追问,继续自己的思绪:“案发当天你们估计又吵架了吧。很多人传言说你跟她有肉体上的交易,我看倒不大像。没有哪个嫖/客会整天跟妓/女吵架吧。男人找女人都是为了找乐子,找气受的不多见。”
这番话说得有点粗俗,可是纪宁却语气坦然,就像在聊家常一样,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都用了些什么不文雅的词。
郑楚滨不由失笑:“你说得对,我也没那么贱。我跟她也不是外界传的那种关系。我虽然对女人要求不高,基本的素养还是要的。死者的年龄警方没跟你说过吗?她死的时候都四十岁了,我跟她差了十岁。就算我有这方面的需要,我觉得我有必要找她吗?”
纪宁自己说话直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听到对方这么直接地谈滚床单的事情,她还是微微脸红了一下,打着哈哈道:“不会不会,你怎么也该找俞芳菲那样的人物。”
她提到俞芳菲的时候,笑得有些敷衍。郑楚滨虽然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但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纪宁对俞芳菲的敌意。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很想跟她说明,自己对俞芳菲并没有那种感情。别人怎么误会他不在乎,可是纪宁不行。
为什么纪宁不行?郑楚滨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是他的什么人,充其量也就是下属和上司的关系罢了。她曾经还想把自己送进监狱去,他有什么义务要向她说明自己的恋爱情况?
郑楚滨不由有些气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纪宁却没留意到他情绪上的变化,摇了摇头道:“你肯定也不会告诉我你跟死者到底是什么关系。算了,我也不问了。我就是有点奇怪,你明明都走了,为什么两个小时之后你又去找她了?是后悔跟她吵架了,还是找她算账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又拿起了那杯咖啡。光坐着说话不干点什么总觉得不太合适,这咖啡初喝确实苦得难以下咽,可是品久了倒也觉得甘醇,浓重的苦味里带一点微甜,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喝几口,只为了抓住那一点点的甜味。
郑楚滨抬头看了看玻璃暖房外的风景,开口道:“如果我说那天你第二次见到的人不是我,你会不会相信?”
纪宁一双眼睛像鹿般地眨了眨。她努力地消化了这句话,斟酌着道:“如果三年前你问我的话,我一定不相信。现在嘛,我也说不好。你这个人看起来不算坏。”
郑楚滨有些想笑,强忍着没笑出来。他掰着手指头给纪宁算:“你打碎了价值六百多万的古董,我没问你要一分钱。把你从泳池里捞出来,还送你回宿舍。你一声不吭拿了我一只表,还把它弄得不走了,我也没怪你,还打电话给你们经理救了你一命。我做了这么多的好事,只得你一句不算坏吗?”
不算不知道,这么一细算,不光纪宁愣了,连郑楚滨自己也有点不太相信。不过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他和她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交集。他确实不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个心软的人。能撑起唐宁这么大个摊子的人,没点手段怎么行。他在生意场上向来无情,很多人被他逼得倾家荡产跳楼自杀,他眼皮子都没眨过一下。
胜者为王败者寇。他相信如果换个角度,如果他是那个失败者,他的那些竞争对手也同样会这么对待他。商场如战场,没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其中的残酷的。
他这么铁石心肠的一个人,对纪宁却宽容地有些过分了,简直算得上是纵容了。放在唐宁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这三件事情里只要沾上了一件,估计都得立马滚铺盖滚蛋。
跟客人起争执以至打碎这么多古董,他说不定会送他们去坐牢。女员工掉进泳池里,十有j□j是为了勾引他,他大概理都不会理。最后一条最为过分,私拿老板的东西不还,简直就是刑事犯罪。
她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而他竟然都忍了下来,并且从来没有生出追究的想法。郑楚滨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纪宁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
纪宁听着他一一历数自己的“罪行”,有些脸红地吐吐舌头:“真是对不住您了,那些古董我真的赔不起。这辈子不吃不喝到死了也赔不起一件。至于您救我的事情我万分感激,下回您要是有麻烦,我一定也会救您的。至于手表我刚刚还您了,咱们算是两清了吧。”
郑楚滨发现了,她每次想要讨好自己的时候,就会用“您”这个字来称呼自己。大约想要显得尊重一些。而一谈到三年前的案子,她就随便了很多,两人反而能以一种更平和的姿态来互相面对。
他不喜欢在她面前高高在上,这种刻意的疏离让他有些烦燥,说话不免就有些强硬起来:“两清了?一句赔不起就两清了吗?你觉得上了法院法官会因为你一句赔不起,就免了你的罪吗?”
“那您说怎么办?”纪宁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点可怜兮兮。
郑楚滨真让她给问倒了。他确实不能怎么办,开除她是唯一的办法。可是现在郑楚滨并不想让她离开唐宁,在这里他至少还能罩得住她。要是去到外面,自己就鞭长莫及了。再有人想要杀她,他也不那么容易出手了。
“你的工资现在是六千一个月,从下个月起降为五千。每个月扣的那一千就算是赔偿公司的损失了。”
这个处罚真是太轻了,连纪宁都觉得不痛不痒。每个月一千块,一年也才一万二,一百年也就能攒一百来万。郑楚滨这么做不过是意思意思,纪宁真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了。
他看起来真的不坏,一般杀人犯不都是穷凶极恶的吗?自己曾经害他差点坐牢,他还能跟她这么面对面地喝咖啡聊天,真可以说得上是个善良的人了。
于是她又问道:“你说那天后来去案发现场的那个男人不是你,那会是谁呢?你当时又在什么地方?”
“我当时不在丽晶。有人约了我在酒店附近的一个公园见面,我去了,没见着人。后来工作人员通知我酒店里发生了谋杀案,我大概就明白了。”
纪宁也明白了:“你是说,有人故意把你约出来,再伪装成你的模样去杀了那个女人?可是公园里应该有人经过,找不到一个目击证人证明你案发时不在现场吗?”
“那个公园当时正在扩建,很少有人去那边。他约我去的时间很巧,工人正好都在上班。他把我约在一个离工地最远的一个死角,几乎不会有人经过。我事后想想那地方应该是他故意挑的,让我暂时消失一会儿,再扮成我的模样去杀人。如果有幸被人撞见误认为是我,那他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那人是谁,跟你有这么深的仇怨吗?”
“这个我同样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我大概查过他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