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句话切断了她,“鞠惠,换个角度,你会让我一个人吗?”
“我会,如果我确定你会应对得很好的话。”
“我不会,因为我确定你不会应对得很好,没有人能应对得好。”
鞠惠不语,她别过脸去,嘴唇轻轻颤动。
我微微叹气:“鞠惠,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你是不是想我以后也无法安睡呢?”我凝望她,有些黯然。
室内安静下来,鞠惠的声音缓慢而深长,“你本不该跟这些搅在一起的。”她的眼睛带着我所看不懂的东西,“可是我劝阻不了你,对吗?”
我嘴角浮出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弧度。
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宴会,从走进大厦的大门,到走进宴会大厅,我就已感觉到自己踏进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对我而言是极为陌生且不属于我这类人可以到达得了的领域。
宴会厅古朴宏大,毫不奢华,但是却具有一种恢弘的气势,大厅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幅巨型壁毯,远看是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奔腾的骏马。
大厅搭成三层,最上面的一层是一个个的厢座,坐在上面的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全场,循着那道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而上,底下的人翘首仰望。
那种形于其外的威势,实在是万分的瞩目。
这种排位法,每一个人的座位都是根据身份地位以及跟主人家的关系而设计拟定,是只在一种领域中施行的盛宴法则。
我眼睛突地一定,那上位的其中一个厢座,有一个好眼熟的身影,威严冷凝……
我收回视线,蒋峰的父亲……
我喝了口面前的红酒,无声地笑了笑,这叫啥来着?
一道目光越过众人投射到我的身上,我扬眸而视的瞬间,宛若幽蓝湖面上的暗夜流光缓缓飞落下来,她悠悠地一望,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仿佛一个无声的漩涡,将我卷入其中,流动的灯光,繁花淡尽,万种灵光疾驰消逝,只有那一方侧影……
清影芙蕖十里开,晓光摇曳梦云台,广寒宫里空月桂,轻许人间共徘徊。
“樊玲,樊玲。”鞠惠的声音飘过耳边,我手心一痛,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感回来了。
我呆怔怔地撑下额头,对着鞠惠探询的目光傻傻地说:“刘姥姥进大观园——樊玲版。”
鞠惠的脸上绽现笑容,今天的她亦是美轮美奂,彩云般的华服,黑亮的长发绾成了一个高髻,削肩,露背,尤其是胸口间的那条红宝石吊坠系着一枚指环,服帖地躺卧在雪白的肌肤上,燃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小七,你那项链倒真是漂亮,不知道是从哪个珠宝行买的?”席间有一位太太像是不经意地问起。“
鞠惠尚未回答,就有人自动献上解释,“还会有哪家,自然是TNAF珠宝行,侧室的女眷,自然是习惯当人家的小妾。“
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扫过来,眼神如冰似寒,薄唇一张,带着尖锐的不屑。
我的手一紧,鞠惠婉约地低下头,裸露的背部展示出孤决。
我知道在所谓手握强权的人的心中,弱者的尊严在他们眼里就像蚂蚁一样可笑,鞠惠就在这样的“照顾“下长大。
“七姑娘现在居于末席也好歹能上桌,不过我觉得以后还是跟你母亲一样躲在角落里,不要出来现眼了,母女俩也能做个伴。“
相触的指尖冰凉,这时代不流行斗士和勇士,我们只可以选择我们可以恨的,我们恨不起的只能无视。
所谓的宽容大度往往不过是实力不够,所谓的不予计较不过是希望对方能在自己的忍让下,大发善心地收手。
“三姨,时代进步了,现在不兴叫小妾了,叫二奶,不过比姘头可是好听多了。“
这些打扮得风姿绰约、矜贵华丽的女宾们掩口一阵嬉笑,恍如秃鹰一般。
连李连杰也说,忍无可忍须再忍。
“我以为高贵的穿着必然映衬着高贵的人格呢,看来是我错了。“我慢悠悠地开口。
她们一怔。
“我今天才开了眼界,所谓的大家出身的人,嚼舌根的功夫绝对是超过市井之徒的,不过二奶也好姘头也罢,好歹是人家的选择,只怕有些人连选择也没有,死死地抓着,到头来却什么都得不到,不过是做了过江卒而已!”
她们的神情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眼里的怒火喷薄,却又还顾及自身的仪态,“小七,你长进了,什么下三滥的都交往,等会儿我倒要去好好问问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越大越没尊卑!”
“三姨,”鞠惠淡淡地回答,“近来的气候不太好,我妈身体常感不适,所以我在今天来之前,已经将她送往国外去休养了。”
那个所谓的三姨一噎,气息不稳。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对不起诸位,我先申明我可不知道什么叫级别和气派,所以如果我再听到一句我不顺耳的话,我就会不小心掉了酒杯,这酒要是溅落在谁的身上——”我极为懒散的一笑,近乎顽皮地眨眨眼,“可会是一件很糟糕很失礼也很丢脸的事哦。”
满庭齐齐地倒吸冷气,我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咬合的磨擦声,但是很好,没有人敢和我这市井之徒斗狠。
鞠惠人冷然转而粲然一笑,笑容耀花了众人的眼,“樊玲,我怎么没想过这一招?”
顽皮的光在我眸子里一闪,“因为我是无赖,你却是淑女,做无赖可比做淑女容易多了。”
我等着她们的青筋暴涨,却发现她们的视线凝定。
大厅在短暂的时间里,静得只有音乐声。
我蓦然回首,白色,耀眼得令我眼眸一晃。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校庆上,他也是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步行来,夺目出众,带着与生俱来的光彩,令所有的人目光都凝定在他的身上。无数的仰慕和欣赏,都希望有一瞬间的目光相交,然而只有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只在人的头顶上行走,淡漠地看过,眼中掠过的什么,其实都不入眼底。
三岁看老,十年如一日的这副德性却依旧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可见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注重风姿仪态的世界里,人们对于璀璨生辉的美,总是没有抵抗力。
我嘴角的笑容乍现,视线稍移,倪森!
我迅速回头去看鞠惠,她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宇阳和倪森穿过红色的地毯,拾阶而上。
倪森身在此中,浑身影显出一种长期处于人上的贵气,但是却又不带一般纨绔子弟的浮华,周身围绕着一种靠血腥拼出来的霸气。
宇阳的视线蓦地斜飞过来,他的眼光微微一定,突然停下脚步,墨黑的瞳孔中漾出不可思议的光,眉宇渐渐舒展开来,犀锐的傲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蒸腾,眼底含笑。
空气慢慢地拉长,我深深感觉到它变得极细极细,耳朵上的耳环卡得我更加地疼,我弓着身子低过头,端起桌前的酒杯无意识地用牙齿啃咬着。
“樊玲,你先到阳台去,我随后就来,这里的空气太闷了。”鞠惠斜倾着身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连连点头,脑子里有根弦紧张得如临大敌,余光微微瞥过去,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我长长吁了口气,悄然起身前往阳台。
阳台真安静,不似里面那耀眼的水晶灯,浅浅淡淡的昏黄光晕,带着暖暖的柔和。
我松懈下来,耳朵越发地疼了。唉,我早就说过漫天神鬼皆可惹,就是鞠惠惹不得。她故意整我,非要我带耳环,我根本没有耳洞嘛,只能用夹子夹上,中间还有个固定的耳旋。好痛哦!我偏过头去取,弄了半天都不得其法,忽听脚步走近阳台。
“鞠惠,你这耳环把我的耳朵都夹肿了,你帮我取下来嘛……”我嘶嘶地叫疼,大行哀兵之策。
一只手轻柔地掀开我的头发,长指滑过我的耳轮,轻巧地旋了下来。指节修长,指尖散发的热度,不是鞠惠,我本能地惊到了。抬眼,摄人心魄的幽黑,宇阳!
我直接后退,左脚绊右脚,重心失衡,身子后栽。宇阳手一伸,扶住我的后背,止住了我的跌势。我看着他,这个姿势近乎是我在他怀里,天崩地裂山海咆哮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他将我垂落的头发捋到耳边,“它老是爱垂下来,就别把它束上去了。”
他缓缓的俯下头,挺直的鼻梁,完美的鼻线,一线薄薄的嘴唇,灯光下有种少年的丽色。坚毅的下巴,中式领口紧扣到最上面的扣子,领口边别着一枚金饰,古典的优雅,华丽得无声无息。
他的脸离我只有三厘米,我睁大了双眼,他的唇边勾出很深的弧度,“还有一只。”
他的脸在我的左颊一侧,一只手旋开耳夹,我闻到一缕琥珀香一层层地围上来。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被这种味道所浸染,甚至有种毛细孔都会被浸透的错觉。
一张无形的网缚过来……
好诡异的状况,我的呼吸凝住。
“好了。”一股温热的气息绕过耳边,闪动的星眸明耀亮泽,闪得我恍有隔世之感。
“我比较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我嘟囔着。
他的脸颊出现笑纹,他的疏离的眼角变得生动,嘴角翘起的弧度足以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莫名的愉悦。
他微一用劲,扶我站直了身子。
我刚想说“谢谢”,却冷不防想起他的话语,一时间只能静静地伫立。
“宇少,”一个沉峻的身影闯入阳台,打破了安静,“倪森被警察带走了。”
我和宇阳均是一震,对视一眼,齐齐奔向大厅。
倪森正从阶梯上下来,鞠惠站在席间,遥遥相对,浓重的华服在远望之下似一碰即散的彩云。
宇阳站在了倪森的面前,“警官,我会陪他一起去警局,这手铐就不必带了吧。”
两个警察相视一眼。
“有什么事我负责。”宇阳的声音里有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一个警察打开了倪森的手铐,“宇少,别让我们太为难。”
倪森缓慢地走过来,每一个跨步里都带着主控者的强势。
我站在鞠惠的身边。
他俯看着鞠惠,那双深邃幽暗的双眸更像是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者,燃烧着猎猎的火焰,“鞠惠,原来你还是哭的时候最美。”
空气中的压力遽增,阴厉之气仿佛人黑暗深处升起。
鞠惠淡然一笑,这一笑,繁华落尽,无人能够形容得出这一刻的凄清寂落之艳。她抬起手,后转,摘下,项链一点一点地离开她的身体,像抽丝一般,上面似有千钧重量,攥紧项链的手指,终于决然剥离。
倪森的瞳孔最深处的黑色,如潮汐涨落。
鞠惠将项链放入了倪森的手中,“无论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今天都两清了,我们永不再见。”鞠惠声音如水,语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喜怒哀乐一并皆无。
倪森握着项链的手痉挛般收缩,仿佛是一块烙铁放在他的掌中,迅猛而不容置疑的疼痛从指尖传递到胸口。他深幽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碎了,满眼的狼籍。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急遽稀薄,较之前的阴厉黑暗,现在才是真正的欲置人于死地的冷。
“方鞠惠。”低沉再低沉的声音,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人的喉咙里发出,却一点都不像人的声音。
鞠惠从项链上收回眼光,她的眼光停驻在倪森的脸上,一眼,似乎那所有的爱都在这一眼,似乎这一眼便消尽了所有的爱。
她转身离去。
我随之而出。
鞠惠站在浩淼的夜空之下,夜空平静得如一块巨大的黑色鹅绒,不知哪里有隐隐的喊声传来,被风撕裂成断断续续的残音,零零落落地散在夜空里。
在某个深秋的凉夜,有一个女孩发誓要爱他一生,守他一世。如今,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誓言,她对他说“永不再见。”
空庭起风,冷冷的空气灌进我的肺里,一阵空荡。
是夜,鞠惠离开了B市。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太想我。”
夜空中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道长长的上升线划开夜色。
自此,我们天各一方。
第56章
回到F市,我先去了医院,刚到吴晓的病房门口,就听到病房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樊姐!”小秦和吴晓见到我很是开心。我发现吴晓的脸上有了些血色,看来恢复得颇有成效。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分享一下。”
吴晓看了小秦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秘密。”
小秦的左眼轻微地眨了一下,我心头一定,看来事情已经顺利办好了。
我笑起来,“胆子整大了啊,两个小皮猴联手欺瞒上司,造反哪!”
在医院呆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特护提醒吴晓到休息时间了,我才和小秦离开。
“小秦,最近你见到蒋峰了吗,他怎么样?”
小秦微微蹙起眉,“樊姐,我最近没有见到蒋峰,你出差之后,他也出差了,据说是和柏台一起去的,到今天都还没有回来。”
我长睫敛动,映着日光,心里若有所思。
“樊姐,有一件事……”小秦欲言又止。
“什么事啊,这么为难我们的小诸葛?”
小秦的目光游移在睫毛下,“监狱里的……李伦……送来一样东西。”小秦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樊姐,你看……我不敢擅自处理……”
我默然良久,接了过来,随手扔入包里,“以后他的东西一概不接,不必再告诉我。”
时光弹指而去。
中午12点,办公室的电话准时响起,我连看都不用看,肯定是那个讨债王,唐向华。
“大卫。汤得鲁夫先生,你今天又想去哪里吃呀?”我拿起话筒认命地问。
“老板,是我。”蒋峰清澈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一愕,眼中光华绽现,“蒋峰,你回来了,在台里吗?”
“没有,我没回台里,我在游乐中心的溜冰场等你。”
蒋峰的声音有一些奇异……
“樊总。”
我回过神来,差点忘记了坐在对面的马龙,“马龙,你刚才说什么?”
马龙看我一眼,勉强笑了一下,“樊总赶时间吧,我下次再详说好了,反正我也还要再调查落实。”马龙起身离开。
我对自己摇头,每次都在《世纪家园》的这个栏目负责人面前失态,他刚才好像说什么高氏地产……不管了,我的确是赶时间。
风清凉,溜冰场像一个纯银的世界,他就站在那里,离我不到30米,穿着牛仔的他,气韵清清朗朗。
我骇笑。
只见他向我挥了挥手,然后背着手,身形流畅地向我滑过来,他的头发在风中猎猎飘动,有点萧瑟有点温暖。他速度极快,在即将靠近的距离里张开了双臂,我侧后两步,在他冲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腰旋转出一个极漂亮的舞步。
我望着他,“小孩,撞坏溜冰场的栏杆,会被罚款的。”
他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