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玲,对不起,我失约了。”
我不答话,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碎,细细密密地一层一层涌上来,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眼底柔光涌动。
我们彼此对视良久,我忽然哑声问道:“为什么失约?”
多年之后,这个问题终于能够问出。问的同时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清明,我阻止了他的解释。宁清晓割腕自杀,太过混乱无法解释无暇解释。
我的眸子渐渐清澈柔和起来,“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
“因为,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他的眼睛里是一种再也不容错过的坚定和果决,“信我,樊玲,”他的神情肃然,庄重得犹如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信我。”
“信我”,这两个字连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手心的温度,全部汇集在我心中,最终汹涌而过,摧毁了我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情感的挣扎和理智的拷问在这一刻真正统一,我已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我想我们应该结束假期了。”
他的十指和我的牢牢交握,无尽的欢喜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之中。
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F市,一下飞机这里的寒流就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和离开时一样,F市的上空依旧是雪雨蒙蒙,习惯了温暖如春的海滨城市,回到这里还真有点不习惯。
“冷吗?”柏铭涛将他的外套脱了,给我仔细披上,“等我一下,我去买把伞。”他钻入雨雾之中。
身上的衣服上散出一股温暖清爽的味道,是属于他的独特味道,它传入肺里,留在心上。
我看见他从机场的超市里跑出来,黑发被雨淋得半湿,他跑到我面前,举着伞,“可以走了。”
我抿了抿唇,将脸偏朝一边,“我记得你的车好像停在机场的,这个……”我指指伞,勾勒出七分逗趣的神韵。
柏铭涛把手圈在嘴边,咳了两声,眼睛侧了侧,又转过来。一向从容自信的柏铭涛,凡事都胸有成竹的柏铭涛,这种神态绝对稀有,几近绝迹。
“那我们走回去好不好?”我的面颊上有微弱的一抹酡红。
“好。”
我们慢慢走在细雨中,静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又落下去的声音,一滴滴雨跌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啪嗒”,很轻的声音,一直钻进心里。
世界熙来攘往,车过车驰,就如耳边渐静的乐声,两个小时的路程,感觉像是几分钟,太快了,太短了。
我把钥匙从紫色的钥匙扣上解下来,换上深红色的,将紫色的递给他,他沉静的眼睛里有一束火花乍然闪过,千水浮隐,在交织的雨水中,我们执手相看。
我静静地伫立在路边,直到他消失在视线的尽头。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飞进了细雨,清冷得让我感到一丝恍惚。
回到旭升公司,回到我熟悉的轨道上面。
“樊总。”公司全体人员迎上来,“太好了,你一回来,就可以结束兵荒马乱的局面了,主帅一出马,何事不可成。”
我离开得太急,根本没能到公司来交代,我翻阅了近期的工作记录,居然有条不紊,没有出什么问题,我赞叹道:“小乔,佐江,你们可以独当一面了。”
“樊总,柏台给了我们很多指导,你离开后,他一直有到公司来。”
心突地抽了一下,在我看不见的背后,他还给了我多少小心的呵护和有力的扶持,一种微酸带甜的情感潮汐,一阵一阵漫过来。我将所有的情感压回心里。
“通知大家,下午3点到会议室开会,佐江,关于《创业》这一栏目的具体策划包装,以及风险基金的投资可行性报告下午我要见到。”
休息回来像是全部的精力回笼,我精确而完美地处理着手边的每一件事。
一个星期风平浪静。然而我知道,在这波平水静的表面上,底下什么都在发生,波涛暗涌,我清楚,要来的总归会来。
“樊总,杜副台长请你去一趟。”
杜副台长看着我的眼神冷冽而平滑,“小樊啊,你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现在台里有些变动,柏台在半个月前就接到了调令,上面对他的工作有新的安排,柏台对我们市电视台是有感情的,所以这工作的交接就慢了点,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小樊,柏台是总归要回去的,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还是中国那句老话嘛,谨守本分,各安其职,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杜副台长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
“小樊,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柏台即使离开,你手上的工作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做下去,不会受丝毫影响的。台里还决定,柏台离开之后,你手上的工作要继续加大,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嘛,比如总编室的工作,也应该适应市场经济嘛,以后一并由你负责,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也可以提,台里会给你最大的支持的。”
我一言不发,端坐聆听。
“小樊,我觉得你的前途无量,你可别把自己耽误了。”
杜副台长的结语我听明白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继续工作,时间没有尽头地流逝,几个小时延伸成了一天,一天一天延伸成一周一周。
“樊总,市政打电话来,路标广告工程暂时中止,市政方面有新的规划。”
“我知道了,从上个星期起工作的重点转移到华创房产的销售计划案上,人员都已经到位了吗?”
“到了,公司的重点资源都投入到了华创地产的销售上,我们的销售方案华总很满意。”小乔回答。
这要感谢蒋峰,由于他的远见卓识,华创集团的代理方案,令旭升公司打开了新的局面,也给此时的旭升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兵临城下赶尽杀绝的先兆。
果然。
“樊玲,电视台决议暂停《创业》栏目。”唐向华把文件放在我的桌子上。
会议并没有通知我参加。
“我按你之前所说的和财经杂志有过沟通,这档节目搬到杂志上去做,用现场评委的方式,全程在杂志进行文字报道,投票的方式已经拟好了,风险投资基金协会基本上同意了这样的模式。”
唐向华办事能力那是相当的强,我收拾东西,“那就好,这档节目可以帮助很多有志的青年,不办太可惜了。”
“樊玲,你在收拾东西?你要离开电视台?一个栏目的暂停对你广告部的工作没有影响啊,你入主广告部那是商业合同,电视台中途毁约那是要赔偿你的经济损失的。”唐向华为我紧张。
“那就是法律问题了。”我的对答很从容,“当然我并不打算和电视台打官司,自古民不与官争,广告公司怎么可能和媒体打对台。”我笑着说。
“你是说电视台已经下文了?怎么我没有接到通知?”
“我也没有接到,不过应该是迟早的事了。”
我并不回避唐向华。大众对于负面消息一向嗅觉灵敏,现代人彬彬有礼的皮囊下暗藏着窥探、揣度和津津有味,毕竟这是一个透明的世界,没有谁不是活在玻璃屋里的。
“那也要等到文下下来,即使文真的下来,那也是不合理的,你不能这样不战而退!樊玲,你的工作成绩和其他的没有关系!这已经是21世纪了!我去找杜副台长。”
“不要,唐向华。”
我把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我真不想把场面弄得这样难受,“我其实是一个怠懒、耍乐、好逸恶劳的女人,我最想要的生活是有点钱还有点闲,我发觉我基本上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你不是还经常来吃饭以消除局部差距吗?我不是非要事业的女人,”我继续笑着,“基本上我身上还是很有些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的。”
唐向华没有说话,他静了一静,“你决定了?”
我点头,“我想能留给电视台一组漂亮的后来者难以企及的统计数据,那也是很荣耀的。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是古之明训。”
他走过来,帮我抱起箱子,他看着我,很男人的眼神,“樊玲,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如果撑不住了,我的肩膀给你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面纸按在泛湿的脸颊上。
不久电视台通知,因内部调整暂停和旭升广告公司的合作。
雪越下越大,F市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白的世界,风雪像是一道厚重的门帘,迷蒙地遮住了人的眼睛,让人看不到远处的危险。但危险不会因为人的目光无法触及,它就慈悲大度地绕道而行,危险越逼越近。
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我触摸着它,暖和而轻软的触感在指尖流漪,我看到一个等待的姿势,我站在黑暗的雪夜窗前静静等待。
税务人员入驻旭升广告公司,例行公务查账。
工商部门……
城管科……
……
弓刀霜剑,层层加码……
很明显旭升公司不过是个渡口,所有的压力和逼迫,最终的指向并不在我。
日子即使是在刀光剑影之间度过,也依旧一天天地过。实在累了,静静地定一定神,让脑袋放空,吃一顿好的,睡一觉又是一天。日子其实没什么难的,大自然的规律是冬天终会过去,雪化自然天晴,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当一个人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可笑的,甚至觉得她变得愚不可及,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那却是幸福的。
电话铃响起,我飞快地接下,“樊姐。”
扬霓?
“樊姐,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过几天可能台里会需要你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我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了。”
“纪委派出督查组到电视台来了,了解柏台的工作情况,好像是有人举报柏台有以权谋私的行为。”
一声巨响,惊雷乍现,转瞬之间,天翻地覆。
我猝不及防,再也站立不住,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还来不及体会痛楚,我已听见自己愤怒、混乱、震惊的声音:“你说什么?”
“樊姐,你怎么了?你没有事吧?”扬霓那边连连询问。
地上的冰冷让我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我没有事,我只是太……太吃惊了,这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一时间风云变色,所有的指向……突然间……怎么可能?柏铭涛的父母是不可能置他的前途于不顾的。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脑子要不是爆了。
“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樊姐,我只知道好像是有人举报,上面要求彻查,我猜想举报的这个人肯定很有来历,要不然不可能触动到柏台的。”
我坐在地上,森凉的寒意从头涌到脚。
电话再次响起,“樊玲。”
本能快于意识,在我大脑还没做出反应之前,我的手指已经按断了电话。
手机继续响,我盯着闪动的屏幕,像看着一条毒蛇,一曲过,又响起,一曲一曲,锲而不舍,绝不放过。
我抓起了电话,在接通后,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高敏,如果你再打电话来,我就报警!”
“樊玲,我这里有丁立伟的一些东西要交给你,如果你想他死不瞑目,你可以不来,我在惠天咖啡厅。”
电话挂断。
高敏坐在沙发的一角,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戴着墨镜,抽着一支烟。
我们视线在半空中冷冷交会。
细长的烟在她嘴角颤动,她深深地将烟吸到肺中再悠悠吐出,“樊玲,在你的这些男人中,丁立伟算不算唯一一个有资格对你说,至死不渝的?”
“收起你的恶毒,你别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高敏微微仰起头,我能感觉到她的恨意,这种浓烈的恨意,几乎令她无法控制。
她按灭手中燃尽的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再点起,细长的烟在红色的火苗中颤动着,咬住烟的嘴唇也在震颤,这燃烧的香烟仿佛成了她一个支点,支撑着她不至于垮掉。
“妻子……你知道为什么你是第一个被通知到医院的吗?因为丁立伟掉下来后,唯一说过的一句话是,‘樊玲,我要回家。’这个盒子里是他留给你的东西。”高敏决绝地推过来。
盒子里放着一把钥匙,一张揉成了一团的纸,一个存折。
“这把钥匙是你们曾经的新房,他买回来了,用他自己的钱,他很拼命,再小的工程都接,出事的那天他去林东工地,一个不到十万的工程。”
高敏的脸微仰,她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乳白的烟雾围裹上来,刺入人的眼睛。
“他挣的大部分钱都存在这个存折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至于这张纸并不是他留的,是我从垃圾桶里拣的,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看一看。”
金属的光泽冷得发涩,三生远,朱弦绝。
我啪地阖上盒子,这声闷响,听上去像是悲凉的哭泣。
“高敏,为什么你恨我恨到这种地步?第一次你见我,夺走我的幸福;第二次你见我,竟想用一把钥匙来绝我一世的幸福。”
高敏笑了起来,笑得细碎而急促,这种笑声像一把刀直接从心底里剌出来的,她哼着黄梅小调:“绝你幸福的不是我,龙腾总裁名宇阳!”
声音过处,眼前有什么东西像烟花般爆炸开来。
她的声音冷而腻,像毒蛇的引信一般扑过来,“是他用水源污染事件来威胁高家,逼我去接近立伟,一直以来我和他都是最配的,他是最适合我的男人,是我想去爱的男人,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你有没有到他的公司去看过?那里锁着一间屋子,那是为你而装修的。梁安亿的闲、净、醉,你还记得吗?你在大学里曾经说过的,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间他装修的屋子,那间房里,全是你,你所有喜欢的一切他都收藏在那里。他一直都在看你,他为了你和家里闹翻留在本市,他甚至为了你放弃仕途进入广告界,他爱你,爱得无以自拨!”
她说的话太过晦涩难懂,一旦倾听,便会直沉入她所缔造的黑色地狱!
“因为你,我被我想爱的人一手推进地狱,好,那我就嫁给立伟,我也要看着你进地狱,大家都生不如死,都坠进地狱里,那才刚刚好!他布下局,以为毁了你和立伟的幸福,他就可以得到你,可你太倔强,不抛弃不放弃,哈哈,你又把柏铭涛拖下了水!樊玲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是那种只要摔倒总会有一只手来接着你的幸运儿!”
“你以为一个工人可以取到我们的水源?你以为这样的绝密是一个小记者能够查到的,李伦没有相关人士的默许,他敢破坏行规拿着吴晓母子的性命冒险来告诉你盗版事件的真相?那都是宇阳,他要你违背原则,他要你逾越新闻人的底线与柏铭涛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