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涉及殿下左右,只怕到时候授人以柄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长孙无忌一滞,忽而看着我笑道:“这好办,不妨将所有过错都推到萧笙身上,看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义,想必绝不会有半分迟疑。这都要看杨妃娘娘,是要继续留在王府做丰荣宠盛惹人钦羡的妃嫔,还是要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囚。”
李世民轻轻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沁出的黏湿昭示着他迥异于外在的紧张。“你觉得呢?”眉峰微锁,好似小心翼翼地将周身深冷的气息尽掩。
垂眸泠泠浅笑,我凝视他一字一句道:“即便到了陛下面前,我也只会说实话。”
他竟也笑了,没有多少惊异,只是沉冷哀戚地看着我,视线浓重而悲伤,像是要将一生的眷恋不舍都看尽,就此抛付,从此天高云淡,连追忆都不再留。忽而站起身来,平冷道:“将萧公子送回东宫。”
“殿下!”长孙无忌喊了一声,李世民恍若未觉,只将视线移向地上尚未被捡起的长剑,若有所思。
﹡﹍﹍﹍﹡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本王就无从查起了吗?”隆冬深寒,迎面寒风拂过曲水蓝织锦下摆微微浮动。循着他的视线,长剑如嵌在拼接无缝的青石地板上的一道疤痕,利刃寒光蓦地耀亮了周围诡异冷肃的气氛。
他低头,却是看向璃影:“好伶俐的功夫,上次和道玄比武恐怕是留了招牌吧。这样的高手,即便在本王的军营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审问!”
璃影气定神闲,暗藏于缎袖间的短刃未出,三招之内已将前来捉拿她的护卫尽数撂倒。她拽着我的手,颇具气势地迎向李世民,讥讽道:“让你知道又如何。你,连同你手下这些没用的虾兵蟹将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伏低做小了这么些时日,本姑娘早就忍够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将单枪匹马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一场,别尽做这些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勾当,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来和你打!”
屋中气氛迫人窒息,门外雪落随风,灰白的沐着阳光坠落,如同破碎的扯绵而下,舞出萧索。璃影的手轻微地紧了紧,清艳明丽的面容因着震惊更添几分浓烈的瑰美。李道玄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稚气未脱的少年面旁在过度压抑下呈现出不自然的灰青,双唇紧抿,在下颌勒出僵直的弧度,甚至连握着槊枪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璃影冷道:“你以为我不敢和你打吗?我告诉你上次我是让你得。”这样轻蔑的态度深深刺伤了李道玄,他将长槊狠狠抵在地上,决然道:“这次我不用你让,把你的真本事尽管都使出来。”
我反手握紧璃影几欲挣脱的手,不想她因一时差念而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却又对这样的局面深感无力,我深吸一口气,侧身对着李世民凛然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谁在指使我吗?我告诉你,是父皇的在天之灵,是大隋宗室的沉魂旧魄,是我身体里流的杨氏血液,是你们李家背弃旧主道貌岸然的无耻行径!我就是心存怨恨,我就是不甘心,若非江山易主我怎会有今天的命运。我不过是把你曾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一一还回去而已。”
他冷笑一声,欺身上前从璃影的手里夺我,力道沉重几乎要将我的手腕生生扭断,璃影怕伤到我迟疑中已被他得了手。再要上前时,长孙无忌已稳稳挡在中间,李世民闲适而不乏凌人的声音飘来:“听不懂本王的话吗?若拿不下她都提头来见。”
被断了退路的护卫如亡命之徒拼死进攻,璃影纵然武艺超群,可在气力上同王府训练有素的壮汉相较已失了优势。对方阵法严明变化多端,时间久了璃影渐渐落了下风,身上被划出几道伤口,血液滴在雪地里,开出多多妖冶惑人的牡丹。心绪的紊乱牵动腹部疼痛愈烈,双腿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只靠扼在手腕上那接近摧毁的力道勉强站住。我的脉搏在他的手下激烈跳动,只要稍稍用力,就可扼断筋脉,让这跳动永远地停止。
砰的一声,是璃影单膝跪在了雪地里,海棠色的衣裙下摆因血水浸染而泥泞肮脏。李道玄方上前走了几步,便听见李世民毫不留情的声音:“你若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邤长的身形骤然僵直,咣当一声随着双手的垂落长槊横斜落到地上。
从前他每每将我逼到绝境,我都不曾有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绝望。我所以为的幸运,柳暗花明,甚至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所依赖得就是李世民对我的眷恋情愫。原来并非是我命不该绝,而是他一次次的手下留情,现在我终于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情义,而他也终于无所顾忌,轻而易举地将我逼到永不超生的深渊。
我本能地捂住腹部,看向那里因疼痛而不断的痉挛踌躇,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恍惚间听到长孙无忌喊了声:“霖儿,你到这里做什么,快回去!”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孙冬霖抱住李世民紧拽着我手腕的胳膊,尖声道:“快住手,世民。不要为难她,她有了身孕。”
李世民愣了愣,如触雷般飞速放开,而我失去了这枷锁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倒躺在地上。腹中抽搐地厉害,像个力量微弱却迫切地想要挣脱束缚看一看这世间风景的孩子所做的最后挣扎,而我已无力再去满足他。
第52章 五十三
十里素雪;天地皑皑。落月成荫,拖着浅淡的身影徘徊在雪原一隅;寥廓的天幕下支影斜荒。
唯一的出路便是那早已被封死的荒谷天阶;孤困于悬崖角边;垂眸遥望,峭壁上的积雪反射出莹莹皎皎的月光;给冬季万木凋零的枯枝镀上了一层清华的玉色光晕。
这场景莫名地熟悉,我想了想,大约是小时候随父皇北巡时路经的北方一个多雪的重镇。我还记得那时正逢五叔杨谅以清君侧为名纠结重兵谋反;在满朝人心惶惶之时,我经常能见着父皇唇边似有若无轻蔑的笑纹;现在想来对于那些连对手都称不上的敌人;任意一句话都是多余。
初登基的帝王完美地保持了他睥睨天下的威仪,沉稳指挥,疾速平叛,消除了街头巷尾仅存的一点咂舌议论。然而世事发展总爱出人意料,即便是帝王也无力阻止。就当大隋江山在父皇手中开疆辟野达到鼎盛之时,父皇失去了能与他分享这荣耀的心爱女子。我始终难以理解的是,姑姑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坚持要父皇陪她再去一次雪山,她极不喜欢属于自己的那座宫殿,连死都不愿意死在里面。
我不明白,为何挣脱了*束缚的灵魂要将我带到这里来,我不喜欢雪天,雪与我而言有太多难以触及的回忆。
﹡﹍﹍﹍﹡
睁开眼睛时,正看见隐修那张被无限放大了的脸,见我醒了,他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方才见你眼珠在动,还以为是几夜没睡眼花了呢,丫头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老头子的一世英名就要彻底毁在你手上了。”
初醒的朦胧散尽,我下意识地去摸肚子,隐修道:“放心吧,这小怪物命忒硬,这个折腾法都没掉。”我轻轻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要起身,这一用劲正巧牵动了脖颈上的伤口,疼得我顿时泪眼婆娑。隐修将我按回床上叹道:“求求你了,别再折腾你这像纸似的的身体了,再折腾几次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我捂住将伤口缠绕紧实的绷带,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又回来了?”回想了下又问:“王妃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隐修为桌上正温着的药盅添了几块红箩碳,表情略显得意:“死小子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去,出事得那天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严,我那个着急呀,想去找李道玄,又害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说重点。”我翻了个白眼,睡僵了的眼皮差点抽筋。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李世民,府里最大的就是王妃了,平白无故得我又担心她不肯帮忙,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直接告诉她你有了身孕。估摸着她自己也吃不准李世民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倒也罢,万一要想呢,吃进去的饭能吐出来,听进去的话可吐不出来。众人皆知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弄不好就是刻意隐瞒妃嫔孕事,瓜田李下得,她这个贤良淑德的王妃呀,当得也着实不易。”
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像个恶作剧得手的孩子,我不禁笑道:“还有你这样的人,明明人家帮了你,还要在背后编排是非,说不定就是有大度贤良一心为夫的妻子呢,而王妃恰恰就是这样的人。”他为药盅吹热气的动作停了停,沉默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其实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总爱将人往好处想。”
我一愣,苦笑道:“除了你没有人认为我是个好人,连我自己都不这样认为。”
隐修小心翼翼端着药盅刚想说些什么,忽听殿外传来侍女略显慌张地拘礼声:“参见秦王殿下……”他紧忙靠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道:“你发了几天高烧,脖子上的伤又太重,已经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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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修在我背后塞了个潞绸绣枕,我端着药盅小口啜吸,咽下的厚重药汁因为心跳的加速而尝不出丝毫味道。相较之下隐修则驾轻熟路多了,他热情明媚地迎上去,捏着嗓子叫道:“我是天下第一神医你有没有意见,大的安然无恙,小的也没事,就等着七个月后当爹吧。”
感到一股炙热视线直截了当地瞥过来,我几乎要将头埋入酽酽的汤药中,手心里腻了层冷汗。床榻前响起脚步叠踏的声音,隐修极自然地挡了我们中间,笑嘻嘻道:“外面是不是很冷啊,你渴不渴,要不喝碗热茶。”侍女正将冒着热气的杯盏放到轩窗下的桌台上,就在不久,就是在那个地方李世民曾握着我的手写下诗经里流传千古的缱绻情诗,而我就是比照着那些他留下的笔迹制造了一封足以终结我们之间所有的致命书信。我望着窗台下旖旎绽放的素梅出神,恍然间发现李世民也在朝那边看,晕黄昏弱的烛光勾勒出的脸庞,隐约有着伤戚浅哀的神色。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贼,连望他一眼都不敢。
隐修抬腿想去给他把茶端过来,又好像想起什么讪讪道:“你自己过去喝,这是你家,别客气。”说罢坚守壁垒的勇士,严严实实地挡在我们中间,一丝缝隙也不留。
“你出去。”在走了几步仍被牢牢挡住后的李世民终于忍无可忍,压抑着嗓音闷闷道。
隐修霎时紧抓着床帏充满警惕地瞪着他。李世民冷冷淡淡地说:“放心,我不会吃了她。”
盛放汤药的瓷碗被我紧紧扣在手心里,冰冷的锋楞几乎要嵌入肉里。隐修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想跟她说话还是听她跟你说?要是后一种你就回去罢,她现在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意思?”声音一滞,脚步也停下了定定地看着隐修。
他摇头晃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得,无非是你那一剑刺得快狠准,这丫头又忒争气,发了几天热,终于成功地把她那破锣嗓子糟践地彻底失了声。”
寝殿内极静,窗外雪花融化簌簌掉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透过轩窗半悬的缝隙,可以看见漫天溶溶疏星,都像浸了水般无精打采得。
我仍旧是没忍住偷偷瞥了眼他的反应,如我所料没有任何反应。他正看着隐修,精明的眸光里带了丝探究,“你介意我找太医来给杨妃诊断诊断吗?”
“不介意,我太不介意了!”隐修将扇炉子的蒲草扇子随手一丢,大咧咧地搭腿坐在床沿上道:“那些太医的医术之高明我太清楚了,个小风寒经了他们的手都能治上个一年半载,这点病估摸着等孩子出世也就治得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看看我,又看看李世民,视线在我们中间徘徊,道:“你想让她死还是让她活,还是让她生不如死。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用不好意思跟我藏着掖着,反正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把你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也好对症下药,本神医的毒药比治病的药效果要快得多,一贴下去保准药石无灵,江湖信誉保证,童叟无欺。”
我在心里轻轻叹气,可别演过了,万一李世民真说让他一贴药毒死我来泄愤,可怎么收场。谁知李世民想都不想,冷然道:“是呀,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才认识她几天,这么快临阵变节了”,他顿了顿,“而且还变得这么彻底。”
隐修悠悠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许你殊色娇娥,左拥右抱,就不准别人倾慕忆瑶公主了。”
李世民良久未出声,再开口时已有嗤弄讥讽在其中:“美人纵然多情,只怕你来得太晚,做什么也没用了。”我一惊,仓忙抬头看他,冰冷的眼眸里果然刻满了屈辱与痛恨:“不能说话也好,省得再说出些虚情假意的话来让我忍不住想掐死你。”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的腹部上,“这孩子来得的确是个时候,凭你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但凡想活着就该让他安安稳稳地降生。不然……”他的嘴角毫无温度地撇了撇,隔着段距离看着我道:“若本王的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必让太极宫里那个姓杨的孩子来陪葬。”
我的腹部果不其然地狠狠抽搐,终于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隐修像条鲤鱼似的跳起来,捏起扇子将李世民往外赶,边赶还边不要命似的嚷道:“见过无耻得,没见过你这么无耻得,半夜三更跑来恐吓孕妇!”
我将手搭在额头上,那里面像住了只蜜蜂,嗡嗡地叫唤。摸了摸眼睛,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想大体我还是不太了解自己,有时候只是觉得委屈却并不是真得委屈,只有自己的身体是诚实得,不然怎么连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完成了‘驱逐’大任的隐修气呼呼地进来,好心地想来安慰我:“别听他得,他要是敢胡来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他,也省得祸害别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胡乱点点头,突然一个激灵不小心把手中瓷碗扔到了地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要问他什么来了。”
隐修登时紧张地瞪圆了眼睛。
“璃影!他把璃影弄到哪里去了?”
隐修捋了捋银白胡须,神色倏然沉重起来,显然也觉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思绪飞转,强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