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的侍女引着我们往内苑走去,数里瑶台皆是精雕细刻,风往云散,尽是花香馥郁。不远处有一汪碧潭,清波熠熠,朝霞的辉芒落入其中,像是揉碎了的晶石,烁烁其华。潭边卧有石凳,上面坐了个女子,打眼一看青裳飘逸,乌发翩垂,若像是从潭心中翩然而至的仙子。待得近些,见那女子正以手擎着下颌,盯着前方目光闲散而茫然,倒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
侍女将我们带到此处转身道:“几位先在此处稍等,待奴婢回禀我家小姐。”便径直沿着潭边绿柳浓荫的花棠小径往那女子处去。
我往合清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远远一看便知身姿绰约人比花娇,你若是再不愿意未免显得过分矜持了。”他用鼻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说:“认清楚了再说,那是韦家的大小姐韦若。”
说话间韦小姐已经走到了我们跟前,她妆容素淡但容貌美艳,颦笑间更堪比四月春光潋滟生姿。她与傅合清微笑示意,转而便将目光落到我身上,询问道:“这位是……?”傅合清一改路上与我耍赖撒泼的痞子样,长袖一展风度翩翩地回道:“这是家姐,合晚。”
我敛侧衽向她为礼,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含着探究。
“傅小姐向来深居简出,今日是第一次到寒舍,就让韦若略尽地主之宜,带小姐四处逛逛可好。”她唇齿清晰,说话时一双美眸愈加善睐,我是个女人看了都有些心驰荡漾,这等容貌若是落入凡尘之中,该是如何惊艳呢。心中赞叹不惜,却没有忘了今日来的正事:“大小姐一番美意,合晚深感荣幸。只是家母今日遣合晚前来,一则敬谢当日韦公子出手相救之恩,二则……”我含笑睨了合清一眼,见他半仰着头做茫然状,继续道:“舍弟自看过雪芜小姐的画像后倾心不已,日思夜想着能亲眼一睹佳人芳容。”傅合清眼睛瞪得滚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韦若禁不住轻笑,玉雕般的修长手指向着一座木楼一指,道:“雪芜妹妹正于那里抚琴,合清但去无妨。”
我掐了傅合清一下,不动。又锤了他一下,还是不动。鼓足了猛他了一下,见踉跄之后站稳的傅合清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磨了磨牙细声道:“瞧瞧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啊,可别扭捏了早去早回,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身旁韦若银铃般的笑声不绝,傅合清肯定害怕我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恨恨地瞪了我几眼后终是不甘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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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如境倒映出柳绦翩飞,草长莺飞。脉脉水雾烟波浩渺,洛阳风光柔媚,远不及长安肃穆雍容,却是别有一番淑静宜人的风味。况且我身边还有一位明艳婀娜更胜泣露牡丹的美人。韦若将我引到一处水榭上,那里建了座精巧的水阁,雨花石雕琢的穹顶微翘,浅浅的弧沟里积聚了连日来不少的雨水。松木绿竹的扶梯将水阁与岸畔相连,人走上去随着虚浮的竹梯左摇右摆,好像天上放的纸鸢随时都能掉下来似得。安坐后韦若道:“小姐可觉得这座水阁太过简陋,与周围景物不甚相称?”
我转眸微笑道:“韦小姐不必客气,叫我合晚就好。”
她回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拘泥于这些虚礼,韦家与傅家本就是至交,大哥又与合清关系甚好,我虚长妹妹几岁,不如以后便以姐妹相称,如何?”
我点头,环顾四周暮雨初收,虹桥浮烟山清水灵、颇具仙气。眼神凝着那一处蓼烟,悠然道:“此处景色甚美,虽简而不陋,有一座水阁足矣,再大兴土木反而会伤了这里的川水灵秀。”
远处寒烟漠漠,江波似染,偶有寒风吹起波懿皱折。韦若落于我身上的目光胶着难移,许久才清丽含笑地道:“这个时辰大哥应是在竹林里练剑,我带妹妹去见见?”
心中偶觉淌出些微微晃动的情绪,随着韦若在那浮桥上晃悠悠地行走了几步,一声尖叫骤然而至,打破了氤氲在迷雾烟波里的宁静。凝睛细看,见傅合清甚是狼狈的从枝桠掩映的狭道中奔出,身后紧随着一个白衣女孩,雪袂翩翩若寒冬雪絮,衬着长洒的乌发浓亮如墨。
“不知有何得罪之处,还望雪芜姑娘明示……”傅合清的声音若即若离,飘荡在翠羽环绕的庭院里,时强时弱。
紧随其后,却尽是张扬泼辣:“你没有得罪我,只是最近手痒了……少跟我东拉西扯,拿出你的真功夫来跟我好好较量一番。”
吵喊声越来越近,身旁的韦若已变了脸色,朝侍立左右的下人喝道:“都愣着看热闹么,还不去拦住她!”
待得侍女七手八脚地将白衣姑娘拦腰抱住,阻了她的去路,傅合清一溜烟般的跑到我身后。我见那姑娘手中的鞭子如蟒蛇由几股绞拧而成,抽在身上应是很有分量,忙拉过傅合清的胳膊询问:“可有伤到哪里?”他一怔,默不作声地将胳膊抽出来,停顿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没有。”
这厢韦若已扯了那姑娘自跟前,似是冷脸低声训斥了几句,而后带着歉意的笑容向我们解释道:“这便是我那远房表妹雪芜,自小家中给娇惯坏了,有些任性。我代她向合清赔不是了。”
傅合清道:“姐姐何必见外,你和韦曦的表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合清怎么这般小气去同她计较呢。”仔细听着,他的这番话虽是恰到好处的谨让,却隐隐透出疏离之意。我思忖着或许合清是真得不满意这桩婚事,这本是件成人之美的好事,但倘若早知他心里抗拒得紧,又何必强求。心中略叹,本是一番好意,倒不知又惹了他多少厌烦。
“表哥说你文武双全,怎就不肯和我打,是瞧不起我是个姑娘吗?”灵簌清澈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拖出,再细细看眼前这位姑娘,样貌比画像更为灵动美丽。圆润的五官布于滢透的肌肤之上,如泉水堆砌出得,舒和而透着俏皮。此时正粉面含怒地紧盯着傅合清,等着他回答。
傅合清娴熟有度地答道:“妹妹误会了,我岂敢瞧不起你。只是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只是害怕会当众出丑。”
他的一再谦逊倒让这风风火火强悍的姑娘语噎,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竟也无计可施。
雪芜撇了撇嘴,嘟哝道:“真是无趣,长安里的谦谦公子总爱说官样文章,本想到洛阳会有所不同,谁知都是一个样,三步一礼五步一仪,当真无趣得紧。”韦若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我心思一动,已随口问了出来:“雪芜妹妹是从长安来得么?”
她抬眼望向我,眸光莹亮好像才注意到我,清凌凌地说道:“我家本就在长安,这次父亲让我过来探望表哥表姐……临出长安时正巧赶上秦王凯旋归朝,听说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出城迎接,我就拖延了几日留下看热闹。”
和缓跳动的心骤然紧绷,我不自觉地攥紧了脉脉垂下的水袖,微低了头却睨见傅合清投来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未曾注意到我们的异样,韦若调笑道:“这么说你还见过不少大人物,可看清了那秦王长什么模样?”
雪芜来了兴致,吟吟道:“先前我还以为这年纪轻轻便破敌无数的少年将军该是个壮硕凶悍,能震慑住敌人的大胖子。谁知这近近地一看……竟是个挺拔俊朗、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贵胄自清华而出,气韵俱佳,竟好像要将全天下的男人都比了下去似得。引得随我同去的几个小丫头一个个都害了相思病,见天恹恹得。”
我的唇线不自觉地上翘,胖子,倒不至于。凶悍么,确实挺凶,只是白长了一张迷惑人的妖孽脸庞。想起他对我凶时,那恨不得将人吞到肚子里的样子,心里顿时柔软了一块儿,好像有什么东西漏了下去,有种空落落的疼。眼前的景物已模糊了,那张阔别已久的脸却逐渐清晰起来。只有韦若的声音传入耳中,也变得断断续续。
“就只有她们害了相思病么,你就没点什么想法。那可是个杀敌无数的少年英雄,你不是最喜欢英雄吗?”
雪芜道:“人人都想嫁英雄,人人都喜欢英雄,可哪有那么多的英雄让我们去嫁。再者说,父亲为给我议婚让我见了不少长安的达官贵族,他们外表光鲜实则却是浅薄迂腐得很。”她顿了顿,声音已冷了几分,“这位秦王殿下虽不至于浅薄,但却当得起‘寡情’二字。”
我思绪微聚,望向雪芜,绿柳浓烟里但见娟眉微拧,已没有了方才跳跃崇拜的神情。韦若也是一脸疑惑看着她,惑于她莫名其妙的巨大转变。
“姐姐可知道,前隋炀帝有一个小女儿,传闻美貌绝伦,号称花神转世。在隋亡唐兴之时嫁与了秦王殿下为侧妃?”
我一时没有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好合清和琴子扶住了我。韦若和雪芜停了交谈看向我们,合清边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倚靠在他的臂弯间,边镇定自若地解释道:“家姐身体向来虚弱,许是旧疾复发了。今日我们先行告辞,改天再前来拜会。”
韦若忙询问道:“可要先叫郎中来看看?”
傅合清道:“也没什么要紧,都是旧病,家里备有常药,饮下一剂就好。”
韦若略显犹豫:“如此……”
我轻轻剥开傅合清的手,强撑着站稳,笑道:“合清过于紧张了,其实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在太阳底下站得久了,身体有些不适而已。往常总是闷在闺阁之中,今日乍见到韦姐姐和雪芜妹妹,心里甚是欢喜,总觉得意犹未尽。不如我们去水阁坐坐?”
韦若担忧地说道:“当真没什么事吗?还是让郎中过来看看吧。”
睫毛微颤,看向傅合清,他将我的手腕握住,手指搭于脉上沉吟片刻,方将我的手轻轻送回身侧,道:“没什么大碍,兴许就是太累了。”韦若似是松了口气,转而想到什么眸光一亮问道:“你什么时候也成郎中了。”
傅合清不置可否地笑笑:“俗话说,久病成医。家里总断不了汤药,日子久了想不会都难。”
我知道真正的傅合晚是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常年缠绵于病榻,家中下人甚至很少能在白日里见到她。傅合清说着这话时笑容之下竟是掩抑不住的哀伤苦楚,令韦若看向我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同情。由于水阁上狭窄,琴子便留在了岸畔上,我们一行四人从浮桥上了水阁。潭水霖霪,风来波浩渺,令那翠枝红蕊浅淡了不少。
坐定之后我循着方才的话由,装作好奇追问道:“雪芜方才说什么前隋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韦若以袖轻掩樱唇,笑道:“原来合晚和雪芜一样,也爱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轶事呢。”
我压抑住内心激烈泛涌的波澜,装作窘迫地笑了笑。却听雪芜严肃道:“这可不是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可是有根有据得。”
“我家中有一位年长的姑姑善通音律,曾应前隋皇帝之召进宫陪伴他的小女儿。据姑姑所言,她起初也以为众人为恭维隋炀帝而故意夸大了小公主的美貌,谁知是那公主不受她的父皇宠爱而倍受冷落,连累声名不如她的兄姐远播,否则别说花神转世,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也当得。”
我摸了摸自己因久病和诸多磨难而日渐憔悴的面庞,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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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蓦地;雪芜叹了口气:“却偏偏遇上了国破家亡……本是高华如月的金枝玉叶,反跌落云端任人摆布。隋炀帝着实可恶;可他的暴政又与他女儿有什么相干呢?”
轻风吹拂着水阁四周垂下的幔帐;像轻柔的云舒展在空明的水潭上;如烟般好似随时会化去。这几载幽幽魂梦,好似翩跹的纱帐落于我掌中的影;有过明媚朝霞的缤纷,有过阴霾凝聚的阴暗,终究随着风迢迢而逝;只剩下那依稀存在过的温度,却也在渐渐凉却。我慢慢合上掌心;被眼眶里溢满的珠水模糊了视线。
韦若为众人斟满了茶;偏头叹道:“明月不谙亡国恨,犹照深宫朱颜旧。这样的事情总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错只错在小公主生为女儿身,既不能扬刀歃血为父报仇,又被皇权礼教所限,沦为他人嬖妾还不能说半个不字。不过这秦王年轻又是人中翘楚,嫁与他总比舍命殉国得好吧。”
雪芜冷哼一声,“姐姐若知道嫁与秦王这位人中翘楚的下场,就会觉得还不如当日从大行宫城上跳下去来得干净。”
韦若奇道:“这又是何意?”
“京中传言,杨妃因孕积疾,生下小王爷没多时便病逝。想来她一个前朝公主不能为当今陛下所喜,却倒又嫁了个寡情的夫君,连个正经安葬都没有。李家宗祠她自是进不去,被草草埋葬荒郊,不甚凄凉。连她生的儿子也因着母姓之祸被赐了个颇具讽刺的名字,‘恪守本分’的恪,就不知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是招谁惹谁了……”
眼中聚的泪终是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珠碎玉裂,他恨我,原来他是这么恨我,怨恨到就算我死了也不肯原谅。
耳畔犹有韦若的声音:“天家的事谁说得清,不过道听途说而已,何须这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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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是如何出了韦家的门,神思恍惚地听着傅合清同韦若告别,他屡屡想将我拉上马车,我轻轻侧身避开,“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站着不动,兀自望着街巷上纷繁热闹的车水马龙,静静道:“还回去吗?”
“回去?”我竟痴痴笑了,细碎的泪珠洇湿了前襟,苦涩地自讽:“我已回不去了,看来我这辈子只能做个不合时宜的女人。”出嫁前于父如此,出嫁后于夫更是如此。
他便不再拦我,只是淡淡地嘱咐:“走累了,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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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现在有一面铜镜,必能照出我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孤魂野鬼游走在街巷中。曾几何时,我活在自己的梦中,活在被现实步步紧逼的困局中,最终活在了人们哀叹怜悯的传说里。世人总说传奇之言可流芳百世,万古不化,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未必会有此感,恰恰相反——当有一日千帆过尽,繁花落影,化作片缕哀辞缭绕辗转,余音不绝,方才知‘不绝’为‘绝’,早已化作往事,终结在这一咏三叹的哀调中。
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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