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以?
杨谦的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褚航声离开——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杨谦才感觉到自已是穆析的丈夫,是可以合法合情合理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而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喜欢了很久,当初很认真才娶回来的。他们不该走到今天这样。
可是,心底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却不时地冒头,那个声音反复嘶吼,告诉他:你妈妈,那时生你养你的人,她不会做任何对自己儿子不利的事情!世界上如果只剩一个人愿意对你好,那一定是你的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当初对你婚姻的预言?她不是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会令你幸福吗?你为什么不听?
他还想起了过世的父亲:父亲到底是为什么死的?是因为那天的大雨,还是穆忻刺激了他?看穆忻现在这个样子,刺激对心脏病人来说果然是杀人不用刀。不过话说回来,妈妈今天也不是故意刺激穆忻的。所以即便有口角,穆忻当初也未必是想置自己的公公于死地吧?他们都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她俩彼此不肯原谅对方呢?尤其是眼下这个情况,要了老婆就不能要老娘,要了老娘就不能要老婆……她俩都摆出势同水火的架势了,自己还搞得定吗?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这么闹心……
夜晚,杨谦抱着头,坐在陪护的折叠床上,痛苦地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认,他愿意相信的穆忻,以及他应该相信的母亲,显然无法再拉近到一起去。还有这南辕北辙的“真相”,已经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之间,对峙到剑拔弩张,对峙到他必须做取舍。
现在,杨谦终于承认,原来,他真的是个失败的水泥工,因为他连稀泥都和不好。所以,他一手砌起的这道围城,眼见着就要变成一道断壁残垣。
第十章原是一场好聚好散
等到穆忻出院的时候,年已经过完了,
因为身体原因,穆忻的轮训也被取消了。而段修才居然真的协调成功,把穆忻换到了没有那么多辐射的收发室,每日里的工作就是发发文件报纸,或是给文件和重要倌函盖公章。
穆忻从内心里再次惑谢自己从没有因为段修才的偶尔刁难而真的和他翻脸,因为肯忍,段修才再心有不平,总归还是愿意放她一马。所以,客观地说,段修才或许偶尔才发现,原来,往昔所有的忍气吞声,不过只是社会教给新鲜人的第一课——许多时候,真小人并没有伪君子可怕,因为前者不过愚蠢的直率,后者才是不动声色的陷阱。
再后来。日子就这样晃悠着走过:收发室里清净,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和穆忻搭档,每天一起看看报纸,聊聊八卦,闲暇时穆忻常犹豫要不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但真要去打掉,却又鼓不起勇气,她仍旧住在分局值班室里,简陋却也宁静的环境中,她还可以看看辅导书,准备开春后的考试——虽然一直没有看见正式的招考文件,但穆忻觉得诸航声有句说得很对,临时抱佛脚总归太被动,不如早作打算。
她甚至幻想过,如果能离开这里,那将是多么扬眉吐气的一件事?但她也知道,考试太难,机会又很偶然,就像去年,杨谦因为在外地押解犯人,所以耽误了考试,错过了一次机会,那么今年,轮到她了,她就真的准备好了吗?再或者,她真的能有这个运气走上考场吗?
未来是个迷题,在到来之前,谁都无法解答。
元宵节时,郝慧楠终于休假结束回到秀山。
“休年假的感觉真好。”她躺在穆忻宿舍的床上,意犹未尽地感慨,“如果每年能休52次年假就好了,哪怕每次只有一周也不要紧。”
“还梦见什么呢?”穆忻拿手里的杂志卷成筒,敲敲她的头,“回家相亲了?”
“顶不住我妈的压力,总要去应付几场的。没什么意思,基本上都比较关心我什么时候能离开秀山这个破地方。十个有九个会问我到底是打算考到省城还是考回老家去?也不看看这是我说了算的吗?我打算得再好有用吗?我考个基层公务员都快脱皮了,还想让我考省直、市直,当我是神仙?”
穆忻无奈地笑一笑,郝慧楠看她一眼,叹口气:“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孩子多大了?”
“两个月。”
“想留下就好好过吧,实在不行就搬出来住,我看只要没有你婆婆掺和,你老公还是挺不错的。”
“你觉得我婆婆会放我们出来自立门户吗?”穆忻倒在对面的那张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铺的床板,一筹莫展。
“你对杨谦,还有感情吗?”
这真是个犀利的问题,穆忻看看郝慧楠,没有回答。
“别怨我说话直,我没做过妈妈,可能有些事情体会不到。但是我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自己过,挺难的。何况咱还是在机关单位,将来有很多麻烦无法预见。要不要再婚,一旦再婚会不会影响孩子、对方会不会嫌弃孩子,孩子的生父将来会不会来抢孩子……都是麻烦,你没看《知音》?血淋淋的现实!”
“让我再想想。”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让我再等—等,我想看看,他家到底能做到多么绝。”
郝慧楠不说话了,她同情地看看穆忻,再想想自己,觉得生活真是一团理不开的乱麻。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二月末,省委组织部联合省人事厅发布考试简章,指明已在基层服务满三年(包括截至当年七月末才满三年)的基层选调生可以报名参加三月下旬将要举行的公开招考。考试内容与面向社会招考公务员的内容相同,但选调生单独排名、单独录取,不占社会招考名额。招考报名工作开始的第二天,穆忻就在分局政治处看见了杨谦的报名表——省公安厅,不出穆忻所料。
然而穆忻自己的报考志愿却让其他人更惊讶——团省委,这固然是一个外人眼中升职较快的系统,但强手如云不说,且报名者众多,这不是明摆着想要去做分母的吗?
于是关于穆忻的新传言开始流行:掩藏得深的都是有背景的!君不见她不管是工作纰漏还是婆婆来闹,屡次都能化险为夷?那是背后有后台的缘故!省委那边她有人!传达室保安小魏说有一次有个男人来找她,自称是她哥哥,手里就拎着省委宣传部的纸袋子!掏出来的工作证虽然是报社的,一不留神从包里掉出来一个信封,上面落款的红字还写着省委办公厅!啧啧,这样的牛人在咱分局憋屈两年,真是卧薪尝胆啊!
渐渐,也有传到穆忻耳朵里的,她初始惊讶,后来苦笑,也不多做解释——解释有用吗?就算她说报考团省委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个岗位不限所学专业,咳咳死别人会信吗?别人只会说这是此地无银,所以不如别多嘴。
只是,躲得过流言躲不过中伤——周末,穆忻不得不回家去身份证用来考试,迎面撞上肖玉华,带一点得意地向她宣告:“告诉你啊,我已经跟钟筱雪的爸爸打好招呼了,只要杨谦能通过笔试,面试没问题。听说筱雪现在也没男朋友,我早知道她对我们杨谦一直忘不了,现在她支教结束回省城了,他俩的事儿也该有个说法了。”
见穆忻不说话,肖玉华按捺一下火气,继续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杨谦已经回过省大,和钟筱雪还有她爸都见过面了。我跟她爸爸说,我们杨谦虽然离婚了,但那不是杨谦的错,是我们杨谦当时单纯,赶上筱雪去支教,以为自己被甩了,心情不好,才匆匆忙忙找个人结了婚。杨谦当时也没反驳我,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筱雪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这个为难两个孩子,等筱雪毕业当个大学老师,杨谦也回了省厅,他们在年轻人里算是人上人了,懂不?”
不能否认,当肖玉华的最后一段话说出的时候,穆忻的心脏终于被狠狠敲击。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肖玉华得意的表情,有一刹那突然有点失神:杨谦没有反驳……他默认了是吗?他曾经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是这么做的,如今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要妥协,要完全放弃自己,放弃这个孩子?
穆忻的胡思乱想在门响的瞬间结束,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杨谦站在肖玉华和她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穆忻你回来了?怎么了,你俩和好了?”
“和好?怎么和好,隔着你爸的一条命去和好?”肖玉华恨恨地看杨谦,“你是卖给她家了吗?你怎么就这么稀罕她家?连八字都不合,还上杆子去黏糊,我早说过从她妈到她都克夫的,克夫!知道吗?”
“你凭什么说我妈克夫?你说我没关系,你别扯上我妈?你倒是不克夫,你老公死得也挺早,跟你没关系?”穆忻终于爆发了,在杨谦和肖玉华的目瞪口呆中指着肖玉华的鼻子语速飞快地斥责,“如果不是你非要没事找事写什么借条,我会去住宿舍吗?你老公回去找我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他死了,是被大雨淋死的,是被你克死的,你才克夫,你命硬!”
话音未落,肖玉华“嗷”地叫一声,冲上来,“啪”地给了穆忻一巴掌,穆忻也红了眼,在杨谦还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快速反手,“啪啪”地甩给肖玉华两巴掌!
一瞬间,天崩地陷!
杨谦想都没想就冲上来,一把拽过穆忻,猛地推到在床上,摁住,赤红着眼:“你凭什么打我妈?”
穆忻的力气终是不如他大,只能瞪眼吼:“她骂我妈,我不该替我妈揍她吗?五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幻想卖儿子发家致富,不要脸!”
“你说我不要脸?”肖玉华尖叫着,一边哭一边往上冲,噼里啪啦往穆忻身上甩巴掌,巴掌抽疼了换脚,下死力往穆忻腿上踹,“你哥小不要脸的大逆不道啊,你敢骂我,你凭什么骂我?儿子抓紧了,替我揍死她!”
一片混乱中,杨谦只顾死死抓住穆忻的胳膊吼:“跟我妈道歉,道歉!”
“偏不!”穆忻的小腿都被踹青了,可是挣扎不开,最后关头凭本能张开嘴,狠狠咬在杨谦手腕上。杨谦吃痛,手一松,穆忻一跃而起,转身想都没想,捞起身边一把折叠雨伞,劈头盖脸冲着杨谦扔过去!
杨谦闪躲的功夫,穆忻已经站直了,回身猛地抬腿踹向肖玉华,肖玉华个子矮,又躲闪不及,被踹到大腿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疼都没喊出来,穆忻已经抓起身份证快不跑向门口。杨谦要追,但转身看见肖玉华那龇牙咧嘴的表情,还是回身先去扶肖玉华。
远远的,穆忻似乎仍能听见敞开的屋门后传来肖玉华的鬼哭狼嚎,她也是到这时才亮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她飞快坐进一辆出租车,感觉肚子没什么事后开始检查全身上下的伤势——到处都是脚印,腿上被踹破了皮,泛出血丝,脸上开始红肿,左耳耳鸣,一小撮头发被拽掉了,头皮一碰就疼……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段婚姻,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是郝慧楠陪着的。
一路上郝慧楠看上去比穆忻还悲伤,至少问了二十遍:“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吗?”
穆忻勉强给她个微笑:“前几天是谁告诉我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
“是我没错,咳咳死真的打掉又舍不得,到底是一条人命。”郝慧楠叹口气。
“如果生出来之后能幸福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就算留下也未必对他好,何苦呢?”穆忻苦笑着摇摇头。
说话间医院到了,郝慧楠站在医院大门口还最后一次问穆忻:“真的决定了?”
“真的,”穆忻舒口气,“就这样吧,长痛不如短痛。”
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走,郝慧楠只好跟上去,心里却七上八下。
人民医院毕竟是县级医院,病人数量有限,所以没多久就轮到了穆忻。她起身往手术室里走的时候郝慧楠紧紧攥住她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却只见到她脸上决绝的表情——郝慧楠终究是慢慢松开手,眼见穆忻快步走进去。门阖上的刹那,郝慧楠几乎要哭出声。
因为技术所限,秀山人民一样没有无痛人流。其实即便有,穆忻也不会选择——一是因为无痛人流太贵,她现阶段一穷二白没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终究是她的孩子,是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要用翻江倒海的疼痛铭记这个孩子曾经的存在,以赎回她的一部分罪责。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手术结束时,郝慧楠看见的,就是一个几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穆忻——她被护士搀着走出来,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
郝慧楠差点急哭了:“你没事吧?你这样能行吗?要不要住院?”
“休息一下就好了,”穆忻勉强笑一笑,硬撑着坐到郝慧楠身边,安慰她,“开了假条,你去单位帮我交上,我得去你哪里休息几天。”
“没问题,你不说我也得把你拖去,”郝慧楠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她手足无
措地看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穆忻,“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办?”
“先坐会儿,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了。”穆忻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仍在剧
烈疼痛的小腹,一手攥住郝慧楠的手。她掌心的汗水和郝慧楠的泪水混合到一起,湿
漉漉的,好像再也干不透。
下午的时候,穆忻跟郝慧楠回到了她那间简陋的村长宿舍。是民居改建,一抬头
还能看见暴露在空气中的椽子,上面落满了陈年的灰。村里没有暖气,郝慧楠生着炉
子,怕穆忻受寒,又铺上电褥子,再给她盖上两床被子,自己则蹲在窗边权当厨房的
一小块区域里,用电热壶烧水。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只能偶尔听见穆忻因为腹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渐渐,
许是看见郝慧楠不忍的目光,穆忻就把呻吟再次压抑为长长的深呼吸。
因为疼痛,呼吸都比平日里要更粗一些,听在郝慧楠耳朵里,越发不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郝慧楠疑惑地回头看看半睡半醒的穆忻,站起来去外屋开门。
门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