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艺术学院后墙外,她的焦灼、急躁、恐惧,甚至还有些委屈,都盛在眼睛里,变成一片湿漉漉、惹人怜的雾气;第二次见面,导师家,她的惊讶、尴尬一掠而过,但还是大大方方与师母一起进厨房帮忙,炒的小菜很好吃,谈天说地时也很亲切、很有见地;与同学喝酒宿醉,恰逢她来他寝室还书,看见了,叹口气,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有沁凉的柔软倏忽一下子直抵他燥热的心底;下雨天,多少姑娘都恨不得躲在男生的伞下,她却要从他撑起的全部暧昧里走出来,自己撑开一把伞,走在他一臂以外,独立如雏菊,然而那样纤细的侧影,我见犹怜;也曾心存歹念地带她去学校礼堂看三块钱一场的电影,恐怖片,周围尖叫一片,她却不为所动,半晌打个哈欠,指着屏幕告诉他“呶,穿帮镜头”,他登时哭笑不得,却也更觉得这个小女子,果然对他的口味……
当然,还有后来,她诉说生活种种拮据时的坦然与淡定:她不知道她越是坚强,他就越想保护;她越是拒绝暧昧,他就越想把暧昧坐实;她越不知道自己可爱,他就越觉得她可爱;她越不爱他,他就越爱她。
男人,果然是有一点贱贱的。
可这贱贱的爱,历经三年时光,始自若有若无,慢慢沁人心脾,直到无法割舍。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走到她身后,慢慢地,坚定地,环抱住她。
夏天炎热的风里,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靠在一起,直到他的怀抱越来越紧。
她叹口气,想要回头,然而就在回头的瞬间,他扳过她的肩,毫不犹豫吻下来。
那样坚定不移的亲吻,异性柔软的唇,散发着热量与荷尔蒙气息的身体,顷刻间令她的身体僵硬如一块石膏!
银色月光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又茫然无措。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想看什么,是他闭上的眼睛,还是窗外皎洁的月亮。她只知道自己有点哆嗦,手里的水晃出来大半,落在她的睡裙上,又沿着裙摆滑向小腿,滑成痒而凉的一线。
恍惚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温柔的探触。哪怕她咬紧牙关,但他仍专注而坚持地在她唇间辗转。
意识撤离,呼吸变得散乱,她记不清到底是她先放弃城池,还是他先破了她的禁制,总之,当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转身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只记得,那漫天星辰,已散了一地。
于是,那夜之后,她终于决定打一个赌——本来,她一无所有,所以从不冒险。
可她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明白,既然一无所有,便不怕血本无归。
何况,在这社会里行走,只要还在走着,一步步往前走着,怎么可能真的血本无归呢——倘若失败,她还有阅历。所以,年轻就是她最大的财富。
只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穿上那身警服的同时,一直忙着催债的舅妈们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不仅再也不逼债了,而且还把一无所有的她当成这个家里最有价值的“靠山”,史无前例地说着那些赞美的话。
这黑色幽默一样的生活,远比小说生动得多。
☆、第二章:最初的誓言(1)
只是,从抵达公安厅培训基地的第一天起,穆忻就后悔了。
让她后悔的,不只是“三面垃圾场、一面火车道”的培训基地周边环境,还有那种她从未感知过的纪律与约束——地方院校的毕业生,想也知道组织纪律性强不到哪里去,他们从天南海北的高校毕业,以硕士或学士的学位齐聚这里,只凭着对那身蓝警服的憧憬与期待,以为可以征服一切,却从军训开始先被甩一个下马威。
酷暑高温下,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下蹲、戴帽、敬礼、坐下……所有技术要领在大学里不是没被训练过,然而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年的照猫画虎真是宽松得很——如今是军姿每天站N次,每次个把钟头不嫌多;内务每天都要查,连毛巾都得像被子一样叠成豆腐块形状放在香皂盒上;队每天都要排,吃饭、跑步、听课,反正除非你去洗手间,不然去哪儿都得列队;歌次次都得唱,只要站在队列里,只要坐在操场上,随时随地唱《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实话说,大学军训时还会觉得这样挺豪迈,可到了二十六岁这年,穆忻只觉得这样挺傻。
应该算是一种失落感吧,在纪律的束缚之外,失落的缘由是对这种陌生生活的始料未及——读了十九年书,如今终于踏上社会,总觉得迎接自己的应该是智慧的碰撞、才华的厮杀,惨烈点不要紧,反正年轻,不怕栽跟头。但万万不该像现在这样,每日里齐步、正步、跑步、匍匐……这些程序化的事情,背弃自由,全无新意,浪费时间!
操场上,穆忻咬牙切齿地一边站军姿一边盯着前排男生作训服后背上那一片白花花的盐花发呆。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爱情吗,对权势的向往吗,制服情结吗,对象牙塔外的好奇吗,母亲的期待吗,再或者是亲戚们那羡慕眼神诱使下的虚荣吗?
或许都有一点,但或许又都不是。
但不论原因为何,她总归是后悔了。
这样走神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又一声“啪”的响声传来,不知道是哪个偷懒的又被教官教训了——军训教官是个即将复员的志愿兵,只有二十岁,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黑红脸膛,手里拿根柳树枝,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甩手就抽。
这是她要的生活吗?
她越想越绝望。
她觉得,自己在答应杨谦来走这条莫名其妙的路时,脑袋一定被猪啃了。
她是真的委屈和不开心,没法纾解,只能把火撒到来看她的杨谦身上——周末,杨谦拎着水果零食来培训基地“探亲”,穆忻一看见他那身不知在哪儿蹭了一片白灰的破夹克就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基地大门口拧着眉毛活像训儿子:“你这在哪儿弄得一身脏?注意一下个人形象不行吗?”
杨谦吓一跳,赶紧伸手拍拍自己胳膊肘上的白灰,小心翼翼地问:“你大姨妈来了?”
穆忻怒了:“你大姨妈才来呢!你大姨妈天天来!”
杨谦笑得很欢快:“这个功能我还真没有……”
穆忻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公交车站走,杨谦一边追着一边问:“你去哪儿?”
“吃饭、剪头发、逛超市!我在这破地方都快憋死了!”穆忻站在公交站牌下仰头看看天空,深呼吸,“哎你知道吗,我们的军训教官只有二十岁。就他这个年纪,比我读研时带过的那批本科生还小。那时,我是兼职班主任,那班孩子得乖乖叫我一声‘老师好’,可到了这儿,反倒要被人抽打来抽打去!这算什么?就为了给我们这帮散漫惯了的大学生一个下马威?那好啊,磨吧,磨去棱角、磨去个性,直到磨成一块鹅卵石,早日成为‘纪律部队’的合格士兵、‘国家机器’的合格零件……可是,那还是我吗?”
“没那么夸张,你现在是身在其中才觉得苦,等培训结束你就会知道这是你这辈子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你们彼此不用相互竞争,还能带薪培训认识一批新朋友,上课学点新鲜知识,下课打打牌聊聊天,多幸福!”杨谦伸手想要握住穆忻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杨谦百折不挠,到底还是在公交车到站前一秒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拉着不情不愿的穆忻上了车。车里人不多,两人随便捡个座位坐下,穆忻还没忘狠狠拧杨谦的手背两下,直到听见杨谦表演成分浓厚的“嘶嘶”声,这才觉得解了气。
因为培训基地位于某欠发达县城的缘故,这里的公交车都已经上了年纪,车窗玻璃微微一震就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车厢里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穆忻愁眉苦脸地看看四周破旧的座椅和掉了漆的扶手,顺便再打量一下车上的乘客,结果这一打量还真让她看出了些许端倪——她轻轻捅捅杨谦的手,趴在他耳朵边小声指给他看:“前面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偷东西?”
杨谦沿穆忻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个怀里抱着个小女孩的女乘客身边,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她放在腰侧的手提包。杨谦一秒钟都没耽误,马上起身往小偷的方向走,穆忻一把没拉住,急得伸着脖子往前面看。
只见杨谦不动声色地坐在了男人身后的座位上,轻轻拍拍男人的肩,男人顿一下,手缩回来,恶狠狠地瞪身后,却在扭头时看见了杨谦悄悄递到他身侧的警官证。男人愣了,本来凶恶的眼神在那一瞬间迅速软下去,他谄媚地看看杨谦那一脸的严肃表情,转身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一根递过来,杨谦摇摇头拒绝了。看上去起码比杨谦老十几岁的男人讨饶似的冲杨谦喊一声“大哥”,杨谦看看女乘客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在男人耳边说了句话,男人急忙点头,刚好公交车到站,他几乎是神色仓皇地跳下车跑远了。
警报解除,穆忻吓出一身冷汗。
这边杨谦终于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余悸地抱紧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凶他:“你疯了?”
“没有啊,”杨谦倒是乐呵呵地风轻云淡,“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高大?”
“就因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见义勇为?”穆忻一手抚着胸口,表情还残存些许紧张,“万一他有刀呢?万一他要拼命呢?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为非作歹吧?再说咱也是智勇双全的人,我这不是先用警官证试探了他吗?”杨谦指指前面仍然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母女,小声道,“我也怕那人丧心病狂再伤着孩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绳之以法,不过就是吓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选择犯罪中止,我姑且给他条活路,也免得他鱼死网破。哎你没办过案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种人,多数时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则……”
杨谦喋喋不休,穆忻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杨谦一愣,这才感觉到穆忻手心里满是冷汗。刚好汽车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车门处走,却在刚下车站稳的一瞬间,猛地就被穆忻搂住了脖子。
他只听见穆忻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了,下次别这么冒失行吗?”
杨谦回转身,紧紧把穆忻搂在怀里,想说“行”,却没说出口,倒是换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后头呢。”
穆忻抬起头,眼里盛满了湿漉漉的无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还要把我拖进来,你怎么这么缺德呢?”
杨谦笑了,他丝毫不顾及这是众目睽睽下的人行道边,低头使劲在穆忻脸上亲一口,然后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穆忻已经不敢用余光关注周围人们的表情,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这个二皮脸的帅小伙儿,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还是抽他一巴掌呢……
傍晚时分杨谦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门口把刚买的苹果递给她,嘱咐:“咱这培训基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别为了买点东西就贸然跑出来。不打紧的东西就周末等我来陪你买,要是急需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找这边公安局的同志给你送来。”
“人家认识你吗?”穆忻纳闷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杨谦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长头发,“咱这个队伍还是很特殊的,因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办案,指不准哪天就得互相配合侦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违法违纪的事儿,就算是以前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也能帮忙。”
他叹口气,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较真,总往坏处想,自然越想越不高兴。你得往好处想,想你只要熬过了这几个月的初任培训,就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咱们就能团聚了,天天在一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他一边说一边拿腔拿调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于是又被他捉去亲了几下才算完。他离开的时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门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大门。相见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让枯燥的生活显得多少有了一些盼头。
只是,盼头之所以是盼头,不外乎是因为它还那么遥远,远得像是挂在驴子面前的那根红萝卜,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怎么努力也吃不到。
穆忻想,或许她就是那匹倒霉的驴子——好不容易盼到军训结束,接下来的法律基础课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智商为零:《刑法》、《民法》、《经济法》、《行政法》……每页上都是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法言法语,看得她思维混乱。半夜做噩梦,梦见加油站起火,她站在里面跑都跑不出去,凌晨三点把自己吓醒,这才想起睡前看了个案例——甲为了报复在加油站值班的乙,特地去加油站放了把火,好在被顺利扑灭,没有人员伤亡,只有财物损失。请问这是纵火罪,还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满室星光下,失眠的穆忻瞪着上铺的床板,直恨得咬牙。
还有摸爬滚打的体能训练与擒拿格斗,先学怎么被摔,再学怎么摔人,瞬间制服、上拷、搜身、警戒……教官的示范动作利落得行云流水,到了穆忻这儿就是摔跤摔得脖子疼了一周、匍匐爬得内衣里全是草屑、上拷时被甩得腕骨青紫,还有射击,五枪倒有三枪脱靶。
所以,杨谦有限的探望终究还是不敌穆忻内心深处此起彼伏的挫败感——当她一次又一次被这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所打击时,她能做的、想做的,也就只有不断打电话骚扰杨谦,抱怨眼下种种的不如意。杨谦开始时当然是不断宽慰她,告诉她习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也忘了从哪天起,她再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时,居然听到里面那个机械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
穆忻忿忿然——这就是那个当初说“还有我”的男人,你才抱怨了几句,他就嫌烦,不接你的电话了?
穆忻这种性子的女孩子,算不上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