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奥拉西斯的灾难头很疼,如果不是隐隐的胀痛感连接着四肢与身体间的神经,会以为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人很软,就跟口腔里那条重新滋润在唾液中安眠的舌头一样的柔软。这感觉还不错,至少不是干涩到僵硬——那在漫长的甬道中不知道陪伴了自己有多少天的,灾难般的感觉。
手指微微动了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伸缩起来有一定的难度。随着大脑逐渐恢复清醒,脸上有了种模糊的感觉,有些暖,有些亮。伴随这些知觉,一些凌乱的声音从远处某个方向隐隐传入耳膜。
仿佛铁匠铺里铸铜砸铁般的奏鸣,那感觉似曾相识,什么声音……
蹙眉,正用沉重的大脑吃力地分解着那些越演越烈的音响,展琳紧闭的双目突然有感应般猛地睁开,硬生生地逼迫自己迅速接受那扑面而来的刺目光线,整个人朝着卧床外侧急急一滚。
“咔!”一柄充斥着铜腥的长剑由上方呼啸而落,直直没入展琳半秒钟前躺着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听见耳旁一声惨叫,伴随飞溅了自己一脸一身的湿烫,手臂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地拉扯着,打横给抱了起来。
正要对此做出反应,待视线辨清来者,展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下意识地在身躯离床的刹那抽出枕头上的剑,在怀抱着自己的人转身瞬间,一剑劈断了试图从右侧袭击过来的,一只握着刀的手。
把展琳从床上抱起的人是法老王奥拉西斯。
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伤、脸上的血污突兀地对比着他的眼,漆黑沉静得如夜空般干净冷凝。而他身后,那些不是经常能看到的,沉默而矫健的近卫军们正在为他到门之间的距离,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血路。门口处守着阿努颀长的身影,绿色的眼睛隐隐透着丝奇特的光,在瞥见展琳清醒的眸子时,它嘴里溢出一身闷闷的低吼,随即,后退着让出一条路。
显然奥拉西斯和他的部下们遭到了来自某处的攻击,在这个展琳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狭小空间,有猝不及防的感觉。
“出什么事了?!”瞅着空档,她急急问了一句。
奥拉西斯低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抱着她从门口冲出,身旁的护卫紧随左右充当他的臂膀。
门外的形势显然更恶劣,山谷包围的空地上散乱堆积着一具具尸体。包括奥拉西斯的卫队,一些看不出隶属什么部队、身躯异常高大的士兵,还有不少同室内的袭击者一样,穿着不知道是哪国铠甲的异国人。正午灼热的阳光很快让这些尸体和周围的血液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异味,随着谷风四散,浪潮般将这并不算太大的空地汹涌包围。
活着的仍在厮杀。
人数上,埃及人显然处在极度的劣势。异国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且对这荒凉的山谷地形了如指掌。人数并不多,但有条不紊地进攻,以及隐在谷中弓箭手的协助,毫无疑问给埃及兵带来了压倒性的打击。那些埃及兵此刻惟一能做的,就是拼死护送奥拉西斯跑到尚未被战火所波及到的马厩。
从大门出来沿谷壁一个弯口的距离,不远,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形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又一名侍卫为掩护奥拉西斯而中箭身亡。尸体就在他身旁倒地,他没有停顿,亦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径自抱紧了展琳朝马厩方向飞奔,而那名死去侍卫的位置,很快有身后人所替代。
箭射如雨,一个分神就会有致命的危险,所以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只是一丝愠怒从镇定专注的黑眸中闪现,短短的瞬间,刚巧被展琳捕捉眼底。
身后响起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粗哑,有些急迫,因着奥拉西斯一个闪身没如山谷的弯角,刚好避开他们的射程范围。与此同时,那呈现在眼前,由凹进的山体形成的天然马厩内那些敏锐的战马,在嗅到危险后不安而烦躁地发出的低鸣声,清晰地传入展琳的耳膜。
“王,我们分开行动。”将展琳和阿努甩上马背的时候,一名侍卫跑来抖开手里的白斗篷为奥拉西斯披上:“这里有我们吸引他们的注意,您尽快下山,路玛在那个地方等您汇合。”
那是白天行军时军队常用的斗篷,因为沙漠里阳光直射温度可高达50℃,靠这样的斗篷可以减轻不少酷热。而此时,它显然成了奥拉西斯隐藏身份的一个道具。
将斗篷帽子翻起遮住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奥拉西斯翻身上马。身后已听得见追兵的脚步声,看来阻挡在弯道口的士兵已经支撑不住。不再迟疑,他深深望了那些部下一眼,抓紧展琳和阿努,扭转马头朝分成三个岔口的其中一条通往谷底的小道策马奔去:“活着回来!嗬!”
颠簸。透过奥拉西斯胳膊肘的空隙,展琳看到那些近卫军们一一翻起了斗篷的帽子,跃身跨上马背,分成三股小队分别由三条不同的岔道策马飞奔。亦在同时,伴着飞扬的尘土,追兵们的身影在山谷的弯角处蜂涌而现。
道路在几个折转之后,彻底脱离了同另两条岔路的缠连,依陡峭的谷壁朝下延伸,是狭窄得仅容两匹马的横截面,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小道”。
于是虽然存了满肚子的问题,但展琳一路下来终究没有开口。马的眼睛是蒙住的,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路面势必会让它惊恐不前,想来,之前他们并非毫无防备。也因此,一路上全靠骑手丰富的驾御能力和精湛的骑技,才能在这样的道路上处险不乱地快速前进。身后已多时没有听见追兵的声音,即使有人追上来,这样的道路足够前面那些人以地势阻挡上相当一段时间。
心逐渐镇定下来,展琳这才有空闲把周围的环境细细打量一遍。这个地方看来应该是远离底比斯城较远的旷野地带,连绵的山谷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惨白的光线,让人看得会情不自禁地喉咙发干。山谷不见得有多高多险峻,只是延伸的道路很长,有的地方突兀就会出现一条通道。如果地势不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个地方去。很快,她留意到脚下地面已透过山石在眼前闪现,看来到达目的地,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欠我的。”冷不防头顶响起的声音,让正朝下观望的展琳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正对上奥拉西斯一闪而过的视线。
他依旧专注于前头的路面,唇线直直地抿着,同他的目光一样平静无波。
“我?”怕是风吹让人产生的幻觉,犹豫了一下,展琳这才开口询问。
“对。”回答的同时,马蹄在山道边缘打了个滑。一个踉跄,惊出展琳一身冷汗,也惊得阿努从展琳身上抬起头,有些忿然地瞥了这不太专心的骑手一眼。
“回去后我会要你偿还。”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马身,奥拉西斯瞥了眼展琳,嘴角微扬,抬手便是一鞭。速度依旧保持原样,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蹄而有所缓解。
展琳觉得胃部有些痉挛。正想让他把速度放慢一些,眼见他目光朝远处一凝,随即,脸色倏然而变!
“奥……”
“抓紧!”
身子一绷,奥拉西斯突然抬手把缰绳朝后勒住,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与此同时,胯下战马整个身体猛地一震,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来不及收势,它一阵嘶鸣,头一偏,朝着小道外的峡谷下直坠而去!
展琳的身体在马落下山道的瞬间朝外荡了出去,下意识地抱住怀中的阿努,她的后背一紧,而下坠的趋势骤然停止。
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衣服被奥拉西斯揪在了掌心,而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扣在小道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由于惯性,手早已被石头割破,鲜血以极快的速度迅速在四周的沙砾间扩散开来。
“不要乱动。”低低说了一句,展琳同时感觉到奥拉西斯的身体朝着上面的方向轻轻使了点力。于是她小心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以免对他造成更大的负担。阿努似乎早已吓晕了,趴在她的怀里,一动都不动。
奥拉西斯的脚找到了一个支点,手在石头上抓了抓牢,再次朝上使了劲,用着全部的力量。
上半身在山道上探出,他刚想就此机会抬手抓住山道旁一棵老树根,却在抬眼看到几条身影挥着刀光朝自己劈来的瞬间,手下“咔嚓”一声脆响。
展琳只觉得整个身体迅速朝下沉去。虽然奥拉西斯仍在努力寻找着可以攀抓到的任何东西,无奈下坠的趋势过快,身体在停顿与下落间不断撞向岩壁。幸而因为他的身体在身后挡着,得已增加部分缓冲。终于在最后一次撞击过后,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被撞昏,奥拉西斯没能再抓住任何一点羁绊,手一松,同展琳和阿努一起朝着身下一道斜坡坠去。
最后一点意识,是身体同坚硬的坡面猛地撞在了一起。展琳的身体同奥拉西斯缠在一起沿着斜坡继续朝下滚落的同时,翻江倒海的震荡感伴着自身的衰弱,令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醒来的时候,四肢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展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头很晕,因为头顶上那片昏黄的天空正波浪般在眼前起伏摇曳着。然后,她听见一声模糊的呻吟:“呣……”
目光转了转,很快,瞥见边上一条黑色的身影,前腿吃力地撑着地,头微微晃动着,半敛双目正努力试图从地上站起身。
是阿努。
从斜坡滚落中途可能自己昏迷中撒了手,所以它从自己怀中掉了出来,滚落到那个地方。挺险的,因为再有一步远,便是这块山体的边缘,距离地面上百米远。
展琳轻轻吁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身,冷不防,脸颊上热热地一湿。
她吃了一惊,猛回头,却见一旁蹲着奥拉西斯,低头凑在离自己不到几毫米的距离,吐着舌头,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笑容快乐地注视着自己。
见到展琳的目光朝他看来,他嘴巴一咧,伸着舌头再次朝她脸上舔来。
“喂!!”惊呼,来不及去考虑奥拉西斯怎么突然做出这么诡异的举动,展琳的脸急急朝后一偏。牵动脖子处的伤,疼得她嘴角抽了抽。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咒骂:“依哈奴鲁,你这该死的……”
话音,突然间嘎然而止,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只剩下奥拉西斯凑近展琳时嘴里发出的喘息声:“哈哈……哈哈哈……哈……”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用尽力气躲开这突然间变得莫名其妙的奥拉西斯那简直令她倒胃口的纠缠,展琳回过头,朝阿努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阿努已经站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它的前腿微微晃动着,似乎掌握不了平衡。意识到展琳的目光,它的视线从自己的爪子慢慢转入她的眼底,然后一种奇特的东西,从它碧绿色的眸子里一闪而现,慢慢扩散开来。
如果展琳没有看错,那东西的名字叫——惊恐。
“不……”摇了摇头,它朝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展琳,以及她身后的奥拉西斯:“不……”
“阿努……”展琳尝试着朝它招了招手,因为再往后退,它便要退到山体的尽头了:“阿努你过来……”话音未落,眉头却疼得轻轻一皱,因着奥拉西斯的双手,忽然间撑到了她的肩膀上。
“呜……”低哼着,他眨着眼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惊恐到跌倒在地上的阿努,吐着舌头微笑,很快乐的样子。
展琳觉得自己的胃突然间再次抽搐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混乱而奇怪的感觉。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王……”
“是王……”
山谷回荡的风忽然间隐隐送来这些若有若无的呼喊,由模糊,逐渐到清晰。
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山道边缘上,依稀探出几道黑色身影,拉长了脖子努力朝下望着,伸出手对着他们用力挥舞。
十二天。
被路玛带着三千黑骑军救出,坐船横渡尼罗河由东岸的帝王谷返回西岸底比斯后,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天。
十二天里发生了不少事情。
拥有底比斯高层中极为显赫的地位,在奥拉西斯父亲执政时就被委以重任的大将军依哈奴鲁,奥拉西斯的船靠岸当天,他就被拘捕了,同样被牵连的包括他数名忠实部下,以及同朝为官的几名亲属。罪名是——谋逆弑君。
这样一位元老级的人物为什么在年老后,在本该功成引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要做出这样的举动,甚至想借奥拉西斯赶赴帝王谷的机会暗杀那曾被自己看着长大,并辅佐至今的年轻法老王,展琳不太明白,但,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或多或少知道,在不断培养自己新的亲信的同时,奥拉西斯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削减这位元老的地位和兵权。她听说在奥拉西斯更年轻一些的那段日子,甚至发生过军队不理会法老王命令,而在这位元老将军的首肯下才做出行动的事情,据说,那是奥拉西斯带军出征的第一次战役。她还听说,那名在西奈暴露了奥拉西斯行踪,而导致奥拉西斯险些被亚述军队困杀的将官奎隆萨,原是依哈奴鲁最得力的副手和亲信……
有些事,有些人,在不到达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年龄时,或许,是无法去理解的。而有些错,一旦铸成了,或许会如同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拖着人身不由己一点点往下陷,往下落……最终,无法从中抽脱。
如果依哈奴鲁知道奥拉西斯不计较西奈的事,想以奎隆萨的死来抹杀那一切记忆的话,他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吗……展琳问着自己,然后,摇头。有些行为无法让自己原谅,有些懊悔会化成更锐利的毒剑。心头的十字架,或许,其实就是把十字剑。
长久以来,古埃及的帝王死后若没有子嗣近亲继承王位,则可以由身旁能力过人的大将军、宰相或大神官继承王位,历史上因此而发生的谋逆篡位事件,举不胜举。
那天前来码头迎接法老王归来的人数之多,令人乍舌。不明白的,还以为那是帝王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