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看着窗外。
一会儿,车开到了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快艇,陈华示意,“上去吧。”
“陈总想带我去哪里观光?”
“坐这种快艇,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双平。我们赶得及看那边的日落,你以前最喜欢坐在那边看太阳下山了。”
任苒漠然地说:“请问双平也列入了陈总下一步的开发计划吗?也对,那里根本不可能停靠游船,没有批量接待游客的可能,资源更加稀缺一些,可以做更高端的项目。”
“我在这边拿地,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双平我有优先开发权,可以最大限度保证那边保持原样,不被随意开发。”
“既然与工作无关,我不过去,陈总不会介意吧。”
陈华挑眉,嘴角带上一丝笑意,“你在害怕什么,任苒?”
“现在我怕很多东西,比如不合理的重逢、不适时的故地重游、莫名其妙的感伤怀旧,都会让我尴尬。”
“能够面对一切,才是真正的坦然。”
“我从不怀疑,你内心强大,不介意面对任何人、任何场面。可是我不敢高估我自己,两年前,我来这里时,”她慢吞吞地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陈华微微一怔。
“就是你让阿邦给我送去两百万的第二天,我到了这里。本来想一个人去双平看看,不巧赶上强台风,所有船只避风停航。我被关在那个宾馆里,”她指指码头不远处的,“待了二十多个小时后,台风停了,可是我也再没有了去双平的兴趣,随后坐船回了北海。”
她用的是平铺直叙的语调,仿佛在讲别人的某个不值一提的经历。过了良久,陈华开了口,“对不起,任苒。”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陈总,告诉你这件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缅怀过去,更不会跟一个陌生人去怀旧,那片风景现在是什么样子,将来会被谁享受,都跟我无关。请不要费心给我安排这种观光节目。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工作。”
任苒转身,大步走回宾馆。
两次面对陈华,她越来越镇定,心底的波澜被成功控制到了最低。
然而,她并不为此开心,她清楚地知道,从某种意义来讲,这种镇定的反应,意味着她的心如同披上无形铠甲一样,已经形成了自我保护机制,再不会轻易受伤。
以后她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地去爱某个人吗?似乎不可能了。
也许对于成年人来讲,爱与被爱都是奢侈而不可强求的幸福。一切错失于时光之中的,只能沉淀成回忆。
任苒从北海返回北京后,重新进入按部就班的工作之中。
然而,几乎就在将要正式签署协议进入实施阶段的同时,国内一家较有影响力的财经杂志突然打来电话,要求约谈访问。
林波将传真来的采访提纲交给任苒,“现在国家并没有开放外资银行投行业务,大家都在打擦边球,你也知道,英国人一向比较保守,就算是内部高层,对此也有不同看法,觉得我们这一步走得稍微激进了一点,难免会被人盯上。”
“可是我觉得这计划做得相当有想象力,并没有违背现行政策,又确实争取了发展空间。”
“业内人士都这么看,本来亿鑫是跟两家外资行同时接触的,我尽力争取过来。不过谁也不可能公然站出来认这个账,弄得银行监管部门来调查。这家杂志的风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理也不行,已经约好一位记者下午过来,你出面跟他谈谈,看他们到底掌握了哪些情况,还需要了解哪些情况,原则就是不透露任何不该透露的情况。”
任苒点头答应下来,回到座位后,按照林经理的吩咐,对照提纲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她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会客室等待,记者来得十分准时。他名叫章昱,看上去干练,却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大男孩。
两人交换名片后马上进入正题,章昱显然有备而来,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无不切中关节,任苒自然坚守上司给的底线,一场采访进行到后来,两个人都有些累了。
章昱合上采访本,关了录音笔,笑道:“任小姐,放轻松,我承认我从你这儿挖不到什么了。谈点题外话,不算正式采访,有传言说贵行会将亚洲总部迁至上海,以员工的立场看,这消息算不算空穴来风?”
“所有空穴来风都未必无因,一方面上海在国内乃至亚洲金融业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会是所有外资银行的必争之地;另一方面,恐怕香港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还不会被动摇。”
章昱大笑,“仍然是很标准的外交辞令,任小姐,你适合做新闻发言人。”
任苒也笑了,“请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准。”
“可是这一场采访下来,我的专业水准要受到质疑了,没有挖到任何有价值的材料,对于一个好容易挤进杂志社的新人讲可真要命。”
话是这么说,但他语气轻松,任苒自然也不以为意,送他出去,回头跟林波大致汇报了采访过程后,便重新投入工作,再没理会这件事。
新一期财经杂志很快出来,任苒不禁大吃一惊,由章昱与另一位资深记者联合完成的报道占据了显要篇幅,十分翔实地分析了外资银行自从进入中国后的发展轨迹,他们采访的对象上至监管部门领导、来自不同地域的两家外资银行首席执行官、国有银行行长、知名经济学家和相关行业人士,下至各银行员工以及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
涉及到任苒所在银行悄然展开的投行业务意向,尽管合作双方用某行与某集团代指,可是双方订立的协议草案细节写得十分明确精准,明眼人一看便知。细看下来,任苒不禁惊疑不定。
果然,林波同样看到了报道,将任苒叫进办公室,细问她是否透露过合作协议,任苒坚决否认,林波叹气说:“这次有麻烦,合作协议除了大Boss、银行高层,就只有亿鑫投资部和我们部门参与的人知情。现在泄露出去,很难说会不会有后患,上面也许会追查这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出来以后,任苒打电话给章昱,章昱很爽快地告诉她,涉及他们银行的那一部分是由他的合作老师完成,“他是资深财经记者,在这方面资源很多,但不管是他还是我,都肯定不方便透露消息来源。”
任苒知道,再继续追问也没有意义,道谢后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任苒所在部门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同事都有份被叫去人事部门谈话,可是只有她一人正式接受过采访,压力相对来讲更大一些。她再度回忆采访的细节,并交了报告上去。
她所在部门有看不见的紧张气氛,大家埋头做事的同时,进行着私下交流,不过差不多没人来找她交换消息,似乎默认她已经成了风暴中心,避之则吉。
隔了几天,林波告诉她,跟亿鑫的合作计划已经基本搁浅,他会放假一段时间,“Reenee,上面决定,调你去理财产品部门工作。”他满心烦躁,讲话不再如同以往那么谨慎,“英资银行因循守旧,给个人的发展空间实在有限,目前关于我的工作安排还没最后决定,所以我也不方便为你说话。你不妨先去那边报到。”
她无话可说,答应下来。她已经不是昔日刚入职的新人,知道在职场上,没有可能一定分出是非曲直,更何况也许还涉及到同事私下议论、林波隐约透露的内部高层微妙的争执。
任苒默默出来收拾东西,与她做工作交接的丁晓晴并不打算掩饰明显的幸灾乐祸,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坐火箭上去的感觉很爽,可硬着陆的感觉恐怕就不大好受了。”
任苒权作充耳不闻,其他同事也并不附和,但丁晓晴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突然将一份文件甩到她面前,“这个你自己拿去找人事部门签字,不要指望别人擦屁股。”
平时大家再如何明争暗斗,也至少都谨守着表面上的礼貌,罕有如此当面出口不逊,任苒看看文件,再抬起眼睛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丁晓晴小姐,工作交接而已,无需带入个人情绪,文件该由谁拿去签字,你跟我一样清楚,不要随便甩来甩去。”
她的声音保持着一向的柔和,可是神态的冷漠多少令丁晓晴惊奇,她一时下不来台,更加口不择言,“跟亿鑫的大老板关系不同寻常也不错啊,到理财产品部门,也许更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成计划不费吹灰之力,说起来,上面的这个安排还真是明察秋毫,有天赋的本钱真是好。”
任苒扫一眼一同出差去北海的那个同事,那人正在格子间内做埋头认真工作状。她冷笑了,将桌上装了妈妈照片的相框小心放入纸箱内:“我们都是女性,是同事,这样自轻自贱没什么意思,请让开,丁小姐。”
另一同事打圆场地过来,“我正好要去人事部门办事,顺路带过去好了。”
任苒接受的新职位,是负责管理一个私人理财产品销售小组。部门经理坦白告诉她,相对于本土银行,外资银行在个人金融服务方面并无太大优势可言,部门能给予个人金融业务销售代表的支持相当有限,而这个部门也是外资银行人员流动最大的一个部门。管理一个小组的任务压力与工作量将会十分艰巨,他希望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用经理提醒,任苒也完全明白,对于外资银行来讲,较低端的职位都集中在个人金融服务部门。从资产管理部门调过去,绝对不意味着职业生涯的提升。
接手新的工作,她的忙碌更甚于以前。手下与她年龄相仿的业务代表每天要打成百上千个电话,搜寻可以说服的对象。她也必须与陌生人联络,安排登门拜访,还要考评下属的工作进度,适时鼓励,提出不足。
在香港度过了高度忙碌的八个月后,她并不怕繁重的工作,但她确实迷茫了。毕竟这个部门更需要的是高端客户资源,却不需要太多专业商业银行知识。对于她和她的部下这样外地留京工作、并无家世背景的人来讲,是极其巨大的挑战。
而且长远看来,从个人金融业务部门调到其他部门的机会可以说微乎其微,进去以后,基本上就留在了这个领域。干得不好,面临的就是无情的淘汰;干得好,在收入可观与升职的同时,意味着更大的业绩压力。
任苒再没有精力做计划中的MBA备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工作数据。
这种看不到明确职业前途的挫折感,让她觉得十分疲惫。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陆续有人主动约见任苒,咨询个人理财业务并且爽快开户,然后再介绍新的客户资源给她。
局面如此轻易打开,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她谨慎地与客户沟通,并不急于扩大业绩,而是做严格的取舍,确定对方的风险承受能力后,有针对性地介绍理财产品,同时把一部分资源分配给小组成员访问,并要求他们不能贪功冒进。
她的业绩悄然之间稳定提升,以一个新人来讲,十分引人注目——在引来上司褒奖的同时,当然也引来同事各种私下的议论。
想到丁晓晴辛辣而刻薄的预言,任苒无法坦然。
可是新的客户来自不同行业、不同背景,共同的特点是财力不凡,相互之间却无甚关联,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与陈华有关。这种情况之下,她既不可能盘问客户,当然更不可能去主动向陈华诘问什么。
陈华没有主动现身在她面前。
她从财经报道了解到,亿鑫与一家徳资银行达成了合作协议,涠洲岛别墅项目顺利开工。
签约以及动工仪式的照片上,都没有陈华的身影。
没有一篇报道提及他的名字,他以一向的谨慎隐身于幕后。
任苒的工作十分顺利地上了轨道,她却日益烦闷,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住了。她无法跟任何人谈起她的疑惑、困扰,包括祁家骏在内。
在通话中,谈及她的工作,她只说调了一个部门,需要负责的琐碎事情比以前多,但收入也有所提高……
祁家骏谈他的家事,用的是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订单有所增加,工人情绪相对稳定,供货商开始同意将结账周期延长,政府有牵头进行债务重组的意向……
她知道祁家骏和她一样,把可能引起对方担忧的部分留下了。
祁家钰突然打她电话,透露了多一点情况,本来祁氏的情况有了好转,但整个皮革出口行业赶上了西方工业国家的反倾销调查,而祁氏是被抽中的企业之一,目前进入了书面答辩程序。
“这个调查相当严格,任叔叔过来帮阿骏跟我准备进行书面答辩,下一步打算联络同行提交申诉材料。小苒,现在形势突然严峻,还款给你的时间可能得推迟。”
“没关系的,家钰姐,我不等钱用,等公司上了轨道周期转开了再说。”
祁家钰叹一口气,“这个当口,莫家没完没了跟我家谈判,要求明确答应他们的财产要求。唉,我妈一听到可能拿不到她孙子的抚养权就急了,病情反反复复,真是要命,一空下来就缠着季律师给她想办法。”
这件事是任苒无法接腔的,好在祁家钰也并不打算一股脑对她倒苦水,马上谈回正事,说是任世晏已经帮着请好了法律方面的专家,现在把资料发给她,请她再帮忙联络北京商务部的一位叫吕唯微的反倾销专家进行咨询,她当然马上答应下来。
任苒辗转查询到那位专家的办公室电话,打过去却无人接听,她想起一位同样从事出口贸易的客户邱先生以前与她闲谈时说起过遭遇贸易壁垒的事,打他电话,谈及吕唯微,邱先生说有过一面之缘,她连忙请他帮忙约,邱先生思索一下,说:“我说不上话,不过别急,我另找个朋友帮你忙,他面子比我大。”
她再三道谢,第二天临下班时,却接到了陈华的电话:“任苒,马上下来,我在地下车库等你。”
她莫名其妙,而且不快,“我不记得跟你约好了见面。”
“老邱说你要约吕唯微,难道是我弄错了吗?”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