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正说着这悄悄话的时候,唐石敬夫妇走进了后院。
“二位贤侄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吧?”唐石敬仍是一付稳重慈和的口吻,十分关切地与池秦二人打招呼。他的脸红红的,看来在酒席上喝了不少,此时酒有些上头。
“多谢二位前辈的关照,我们不累。”秦海青和池玉亭没提防正说着他们人就来了,赶紧行礼。
“不累吗?如此甚好,那就陪唐伯父再饮几杯。”唐石敬豪爽地笑道,“酒席上人多事杂,想必你们没有尽兴吧?”
秦海青与池玉亭对望了一眼,从唐石敬说话的语气来看,他确乎是喝得有些上头。
唐玉凤伸出手去搀住唐石敬,柔声道:“老爷今天喝得也够多了,反正二位贤侄又不是马上就走,明日再喝也不迟。”
不料唐石敬却突然沉下脸来,喝道:“我酒未尽兴,为何不能再喝?谁说我喝得多了!”
唐石敬突然的翻脸令其他三人吓了一跳,唐玉凤楞了一楞,脸上倒没有什么愠怒之色,将唐石敬胳臂抓住,盯着他的眼睛低沉却是很威严地叫了一句:“老爷!”
池玉亭赶紧上前道:“唐前辈海量,大小姐与我都不善饮酒,还望唐前辈包涵。”
唐玉凤的眼光是逼人的,唐石敬在这样的目光下酒醒了一半,忽觉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喃喃说道:“这样啊?那就算了。”由唐玉凤搀着,回房中歇息去了。
“唐掌门惧内吗?”见他们走了,秦海青咬着唇笑,小声的问池玉亭。
“是有这种说法,”池玉亭回答,也要往客房走。
秦海青一把揪住了他:“老头儿别走,带我出去玩!”
池玉亭瞪她一眼:“苦头还没吃够?出门可能就有麻烦。”
秦海青笑:“有麻烦就解决,反正就算这次躲了,下次还会找上来。”
(四)
从大门口出去是四通八达的街,掌灯时分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仍是十分热闹。秦海青与池玉亭走出大门口,见右手街边那儿人多,便折往人少的左手街边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来是玩,不是找晦气打架。
这两天舞枪弄棒的江湖人满街窜,城里小贩几乎年年见这景致,看得早已麻木,依然面不变色地做着自己的生意。见着有大姑娘走过来了,“胭脂水粉的卖──”越发叫得亲热。打架的也好,坐绣楼的也好,只要是女人,总是要打扮的吧?
秦小姐要往路边摊上凑,旁边走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把她衣角拉住了。“姐姐,你是不是住在唐老爷家里?”那小孩瞪着眼睛问。
“是啊。”秦海青点头,她看见那孩子衣冠整齐,脸上却满是黑道道,好象是用脏手抹脸上的汗留下的。
小孩子满脸是汗,很着急的样子,“姐姐,帮我带封信给唐老爷好不好?再不回家我妈要怪我,可是唐府人不让我进去。”
“那就把信给唐府的家人就行了。”秦海青拍拍他的脑袋。
“他们不要。”小孩子急得要哭。
在小城里,常常会有些弱势的人会求助于唐家,希望素有侠名的唐家能帮他们出头了断一些恩怨,以前唐家是接手管的,但后来发现不少都是诸如妓女找嫖客要钱,或是屠户割肉不给足量一类既不太光彩又不上档次的小事。唐夫人为此很是恼火,宣布从此绝不再管本可在官衙解决的事情。有了这个先例,这封送信者不能说出内容的信件只能被看做是常见那种求助信,唐家的家人自然不会随便接。
“那你就把信还给让你带信的人,说送不进去就可以了。”秦海青帮他出主意。
“可是阿仙姐姐已经死了,没有办法还给她。”小孩子真的要哭了。
“不会吧?你替死了的人送信?”
“是真的,阿仙姐姐七天前把信给我,可是我玩得忘了,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又着了凉,我妈今天才放我出来。”
秦海青有些为难,忽然觉得半天没有听见池玉亭的动静,回头看看,见他站在一边买烧饼,一付事不关已的样子。
“喂,你倒说说怎么办?”秦海青问。
池玉亭接过小贩包好的烧饼,看了她一眼,“不管。”他说。
秦海青想了想,转头对小孩子说:“既然唐府人不要,这就不能怪你,你不送也不要紧。”
“不行!”小孩子认真地说,“我吃了阿仙姐姐买的东西就要帮她做事,她说了,如果我做不到,变成鬼也不会放过我。”他一甩手掉头就走,“算了,不找你,我找别人去!”
秦海青慌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回来:“不用找别人,我帮你送!”
小孩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狐疑地望着她。“我保证送到,你把信给我就行。”秦海青说。
“姐姐,你怕不怕鬼?”顿了一顿,小孩认真地问。
秦海青楞了楞,“怕,当然怕。”她想了一想,回答。
“那就好。”小孩做出一付老成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放到秦海青手中,“如果你不送到,那么阿仙姐姐的鬼魂一定会缠死你的。”秦海青点了点头,小孩这才放心。
小孩离开的时候,池玉亭拉住了他:“小弟弟,阿仙是什么人?”他和颜悦色地问。
“就是常春院的阿仙,刚死的那个。”小孩回答,池玉亭松了手,小孩走了。
池玉亭拿眼瞪秦海青,“叫你不要管。”他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内情就乱插手,迟早会惹麻烦。”
“要是让这孩子到处找人说常春院的阿仙给唐掌门带信的事,不是更可能惹麻烦?”秦海青把信揣进怀里,“走啦,送信去。”
“你当真要送?”
“不然怎么办?”
“你想过没有,唐家人不接这封信,也许还会有其他的道理。”
“那是唐府家人的事,也许唐掌门本人并不知道有这封信。”秦海青不由分说拉起池玉亭就往回走,“再说,不管有什么事,阿仙已经死了,帮死人送最后一封信也算积点阴德。”
池玉亭不走,反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大小姐,若是送这封信会坏了唐家的规矩,我们还是不要管的好。”
秦海青笑道:“莫非你想我被鬼缠死?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是不可以反悔的。随我一同去罢!”
(五)
池玉亭确实有点后悔带大小姐来拜寿,堂堂正正住在别人家里的客人,却要偷偷摸摸地去摸墙根,虽说只是送封信,也未免太过分。但秦大小姐却兴致极高,拖着他一定要来,而老头儿也怕大小姐玩过了火,只好跟来。
唐家身为武林大门派,自然在江湖上有些仇家,越是喜庆的日子戒备越严,故而想摸到后院掌门的房子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池玉亭跟在秦海青后面一路躲闪着向唐氏夫妇的房子摸去,觉得大小姐的在唐家所表现出来的别扭性子与平时颇有一点不同。
房里的床上有人睡觉,床前只摆着一双男靴,唐夫人大概还在前面忙着,只有唐石敬在休息。
秦海青悄没声地伸出手去,稍稍挑开窗扇向里打量了一番,然后,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塞进池玉亭手里。“太远了,你来扔吧。”她小声说。池玉亭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正是大小姐硬拖他来原因。
大小姐果然是需要好好管束一下,他想。
池玉亭抬起手,运内力将信平平地扔了进去。薄软的信纸如一张铁片飞进了屋,“嗤!”的一声轻响,信如刀片一样插在床前的靴上。
“谁!”唐石敬怒喝一声,翻身坐起来。
池玉亭抓住秦海青的后襟,向后一个翻身带着她跳离窗口,翻过墙头就跑了。
唐石敬赶到窗口,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看自己的靴子,见上面软耷耷地插着封信,把信抽出来,见插口象被利刃割过一般。唐石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远的距离,能把信象刀子一样插过来,这人的内力不可小觑。好在此人不是来寻衅的,否则必是劲敌。唐石敬定了定神,看看信封,上面没有字,于是,他抽出了里面的纸笺。
清秀的字体映入了眼睛,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字体。唐石敬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她不是死了吗?那个人……
“我等你……”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唐石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声绝望而又悲愤的低吼,他再一次看过那几排清秀的字体。
“我等你……”信上清清楚楚地这么说。
唐石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信,过了很久很久,“啊——”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唐石敬撕碎了信纸,信纸如白色的蝴蝶满屋飞舞,“啊——”他叫着痛苦地用头去撞地,撞墙。当走到门口正准备进屋的唐玉凤听见他的惨叫声冲进来时,看到疯了似的唐掌门头上已撞出鲜血来。
(六)
唐家的骚动惊动了客房里的人,这动静实在是很大,唐家前后院子里都有人跑来跑去,十分地紧张。
秦海青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后看见池玉亭站在门口,脸色不怎么好看。“出事了,”他说,“唐掌门突然生病,我想是因为看了信的缘故。”
“病了?”秦海青吃了一惊,送完信他们便逃回了客房,并没有留意后面发生的事情。
“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责任,我们都该去看看。”池玉亭说。秦海青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听话地关上门,随他向后院走去。
唐石敬躺在屋中的床上昏睡,唐夫人正在床边为他把脉。唐家擅毒,对各种药草自然很熟,所以唐家的高手同时也是高明的医者。秦海青和池玉亭走进门时,看到屋里的桌子翻了,椅子也倒了,若不是唐夫人及时赶到,唐石敬或许已将这屋里的一切都砸掉。
唐家的弟子与家人很小心地候在一边,唐夫人把完脉,给掌门盖好被子,然后,站了起来。
“唐夫人,唐掌门要不要紧?”秦海青问道。
“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唐玉凤沉着脸回答,“老爷最近练功太累,可能不小心岔了气,不要紧。”她向家人和弟子们一挥手,“你们下去吧,老爷由我照顾。”家人和弟子们应了,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下去。
“二位贤侄也去休息吧。”唐玉凤的语气有些冷漠,那是有点逐客的意思,秦海青与池玉亭听得出来,只好告辞出门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听见床上的唐石敬发出一声低咽,不自觉就停了脚步。唐玉凤也听见了,赶紧回到床边,“老爷?”她轻声地呼唤道。
秦海青和池玉亭看不见帐中唐石敬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一双手从帐中伸出来,抓住了唐玉凤。
“是你!你干的对不对!”唐石敬大声地叫。
“老爷,别乱想,好好休息。”唐玉凤柔声地劝道,将抓住她的手拉开,放回了被中。
唐玉凤点了老爷的晕睡穴,帐中安静了下来。
唐玉凤抬头看看门口,秦海青与池玉亭已经走了,她站起来走过去,关上了门。
秦海青和池玉亭走在回客房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当秦海青伸手去推客房的门时,犹豫了一下,把手收了回来,“老头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要去常春院,弄清阿仙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池玉亭问。
“知道,但我一定要做。”秦海青回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看到了就不能不管,这是我的责任。”
“如果只是出于责任就好了,”池玉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道,“可是大小姐,你对唐家人的态度好象有些反常?”
秦海青的嘴角颤抖了一下,“这与你无关。”她狠狠地说,调头就走。
“江湖的事有时候用公门的规矩是管不了的。”池玉亭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小声地说。
“我没看见屋里有信,而且床前的靴子也换了一双,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秦海青边走边说,“我要对送信的事负责。”
秦海青头也不回往大门的方向走。
“去常春院没有用。”池玉亭缓步跟了上来,淡淡地说,“那种地方从来不会设灵堂,人死了用薄棺一封马上埋葬,我们应该去的是乱坟岗。”
秦海青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池玉亭走到她身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大小姐,在江湖上,有些事情也许不知道比较好。”他说。
“爹并不是这么教我的。”秦海青回答,“我想清楚地知道唐玉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池玉亭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很快,他们来到街上。
果然阿仙一死就埋了,不过要找到阿仙的坟并不难,一点钱就能从常春院小厮嘴里知道她埋尸的地方。借着月光,他们在乱坟岗里找到了阿仙的新坟。
乱坟岗里有夜枭在啼,它站在枯枝上好奇地盯着起起伏伏的坟堆间那一对胆大包天的男女。坟间有磷火在鬼闪,那两个人居然一点儿都不怕。夜枭扑楞着翅膀飞走了,不怕鬼的人它是没有兴趣多瞧的。
阿仙坟上的土很薄,扒开坟土后可以看见一口薄板的棺材,当秦海青用匕首去撬棺盖时,觉得棺盖很松,似乎有什么东西由内向外顶着它。
“啪!”的一声,棺盖被掀开了。
秦海青看见一双苍白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天空,正是它们顶着棺盖,把棺盖顶得松动。
阿仙面容扭曲地躺在棺材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头发蓬乱,胸前的衣服撕烂了,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胸前,把一道道深深的乱七八糟的红色抓痕照得格外刺眼。阿仙的喉咙也被抓烂了,她的手指血迹斑斑,显然所有的抓伤都是她自己留下的。
池玉亭用匕首划开阿仙的手掌,有几滴血从掌心的伤口内慢慢渗出来,红色的血。
“是唐家的毒,”池玉亭把匕首拭净,插回腰后的鞘中,“但死因不是毒,是活活憋死的。”
(七)
根据收了银子的常春院鸨婆的说法,阿仙是因为堕胎喝药喝得不对而死,至于那孩子是谁的阿仙从来没说过,鸨婆也没兴趣问,相信阿仙自己也不清楚孩子的爹是谁。由于堕胎这事儿只能偷着干,阿仙是自己找来的药,似乎她也知道这事的危险,所以为自己先备下了棺材。象阿仙这样姿色平庸的女人在常春院实在算不上角色,就算是死了也不过用草席一卷而已,阿仙为自己考虑得周到,故而死了总算是睡进了棺材。
“如果是因妒嫉而被毒杀,依唐夫人的性格,不能容忍这种事也是不难理解。”秦海青试着去推出结论,“我想回去和唐夫人谈谈。”她对池玉亭说。
“谈什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