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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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江南-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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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轲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为他背上的伤口小心地抹药,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听见胭脂的声音:“薛轲,你要忘了这一切,把你学到的一切都忘掉。”

薛轲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都怪你!”他恨恨地骂道。

胭脂没有应声。

鲁峦往梁下看去,看到那些人影慢慢地聚集,越集越多。

“可以回去的,”他木然地回答,“只要我和胭脂被杀死你们就可以回去,他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薛轲。”

“你打算把薛轲交给我?”

“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剑是杀人的,你的剑是救人的。”

秦海青看到刀光剑影在亭边的月色中闪动。

“这样值得吗?”她问鲁峦。

然后她看见鲁峦笑了,很释然地笑了。

“你们真的会死。”她对他说。

“我们并不是好人。”鲁峦回答。

(四)

夜,似乎没个尽头,鲁峦和胭脂拉着手站在梁上,向山下眺望,亭子那边有火把,有人声,仇家们根本不在乎被他们看个透彻,或许就是故意要让他们看清的——如此多的人,如此大的势,是志在必夺。

十几年来行走江湖,杀了多少人他们已经是记不得了,杀的是什么人他们也不是都清楚,他们只是杀手门下的两颗好卒子,门里安排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谁能拉起这么大的复仇队伍,因为鲁峦和胭脂并不只有两个人,他们背后还有整个杀手的组织,杀了他们将会被杀手组织追杀。他们为门里杀人,门里也保护他们。

只是今天没有人会保护他们了,从鲁峦和胭脂从门里打出来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谁来保护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可向他们复仇,十几年的仇人都可以来。

门里并没有派人来追杀他们,虽然他们反对把门里一手养大的薛轲变为杀手并私自带他离开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但是,掌门很清楚根本不用门里出手。

掌门用很不屑的语气说过,这三个人活不过三天。

十几年欠下的重债,足够压断参天的树。

今天正好第三天。

薛轲看到秦海青牵着马向他走过来。

“我们走。”秦海青弯下腰,要搀薛轲起来。

薛轲拍开她的手,“你想干什么?”他不那么友善地问。

“你以为留下拼命就能活下来?我得带你离开。”秦海青回答。

“那为什么不带他们走?”

“他们的仇家太多,我不是神,我的本事只够我救一个。”

“你以为你能带我走?”

“你以为我不能?”

薛轲象头小豹子一样跳起来,抡拳向秦海青砸去,秦海青只是偏了偏头,拳头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发丝而过,薛轲在发现拳头落空的同时感觉到秦海青的手中的剑鞘扎扎实实地打在他的腹部,在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她说:“你还太嫩,留下来也只是拖累。”

鲁峦走过来,把薛轲抱到马背上,“把他交给你了。”他说。

秦海青点头:“我不能保证他长大以后不报仇。”

鲁峦叹了口气:“那个,已经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啊……”

胭脂呜咽出声。

鲁峦用手搂住胭脂的肩膀,把她拉开,“快走吧,”他对秦海青说,“等他们攻上来连山路也不能走了。”

秦海青点头,牵马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如果过了这一劫,你们在江亭等我,我天亮回来带你们走。”

鲁峦的笑意淡淡:“不必等,死定了。”

秦海青见胭脂与鲁峦神情恋恋,对薛轲显然是舍不得,摇摇头,牵马离开。

山路崎岖,有的地方就干脆不是路,马儿走起来吃力,秦海青牵马也吃力。走不多久就听见背后的喊杀声,她想这一夜下来地方的官府定然要头疼一场,虽然江湖人在这种大规模的打斗完后常常会收拾战场以免和官家纠缠不清,但每每留下一些抹不去的血迹断痕令地方上兴师动众查实一番。今夜不知鲁峦二人会如何收场?还有那些已经死去或将要死去的江湖复仇者,谁又为他们收场?想到此处,秦海青不禁黯然。

她什么人也救不了,这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决斗,她只能试图去救下一个孩子,可救得下来吗?

薛轲在秦海青牵马走过崖间一条不知是何年代留下的绳桥后醒来了,他从马上跳下来,向来路跑。

这里已经离山梁颇远,但夜是很静的,静得让人可以听见隐隐传来远处的喊杀声。

秦海青没有追,只是一剑斩断了绳桥的索,绳桥向深涧中落去,天堑横亘于薛轲面前。

“你!”薛轲发了疯般向秦海青扑去,但他不是对手,很容易就被打倒了——没有刀在手上的时候,薛轲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

“我的刀呢?”薛轲绝望地喊。

“胭脂拿走了,她不要你再拿刀。”秦海青在他面前的石上坐下来,不动声色的回答。

“凭什么!”薛轲叫道,“你们女人都这么自私和专横,她自己要死就死,凭什么不让我救鲁峦?”

“她希望你过正常的生活。”

“就为她这随口的一句话,鲁峦就把我带出来了,她害了鲁峦!鲁大哥本来是可以当掌门的!”薛轲粗着嗓子吼道,“我要不要当杀手关她什么事?她有什么权利决定我该过什么生活!”

秦海青不再理他,只是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青色的山梁上,胭脂拉了拉鲁峦的袖子,“你看,他们打算绕道呢。”

在他们身前,新倒了数具尸体,有山石的庇护,下面的人一时还冲不上来,此刻冲杀暂停,似在商量如何再来。

鲁峦打量江边,果然看见有火把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会碰上薛轲他们吗?”胭脂问。

“要不我们下去?”鲁峦试探着回答。

胭脂把手交到鲁峦手中:“阿峦,你有没有后悔过?”

“现在要悔也来不及了吧?”鲁峦攥紧了她的手。

两人相视而笑。

鲁峦摇摇手中剑:“为了女人。”

胭脂笑得极脆:“为了孩子。”

鲁峦楞一楞,“那就为了女人和孩子!”

当夜风中传来的喊杀声再次停止之后,秦海青在大石上站了起来,踮脚向来路望去,来路上一片黑暗,黑暗中,远远有火光。

“胭脂是你的母亲。”她说。

拖着树枝准备就着崖边石头搭桥过崖的薛轲站住了。

“你说什么?”半晌,他迷惑地问。

“她说,等她死了才可以告诉你,现在他们都死了。”若有若无的火光映在秦海青的眼睛里,薛轲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母亲和你的朋友。”

(五)

人都散去很久以后,秦海青才带着薛轲回到来时的地方,在山梁通向江边的青石板路边,他们看到一处烧过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人是一把火烧了,连信物都没有留下一个,这世上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也从来没有过这一夜的杀戳。

薛轲不死心,草丛里石头后拼命地找,他相信总会找到点什么,到底还是被他在石头后找到了几根剑穗,穗是黑色的穗,常见的那一种,不过前两批的仇家中并没有谁使过悬这种穗的武器,薛轲便认准这是鲁峦留下来的东西,把穗子抓在手里哭得很伤心。

秦海青在梁上的草丛中拣到一方白绢帕,她记得在离开的时候,胭脂是没有系着它的,想必是在第二次打斗中就遗失在深草中了。

秦海青把绢帕给薛轲看,“你母亲的,你不要吗?”她问。

薛轲只是蹲在地上抓着残穗哭:“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她。”

“但至少能让你不再恨她。”秦海青把帕子塞到他怀里。

“我不要她管!我已经杀了人!我已经是杀手了!”薛轲赌气地把帕子抖到地上。

“是门里要你杀的人对不对?做为试练?”秦海青把帕子拣起来,抖落上面的灰,“你杀他的时候他是睡着的。”

“你怎么知道?”薛轲止住哭声,诧异地问。

“我见过那个死人,我就是来查他的案子的,他不是你杀的,你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不可能!门里试练时杀的都是活人!”薛轲从地上跳起来。

“你知不知道在活着的时候割下的伤口是会红肿的?死去以后再割就不会了。”秦海青说,“你在那人脖子上割那一刀时,他根本就已经死了很久,连血都没有怎么流。真正杀死他的一刀在他的胸口,在你看不见的被子底下。”

薛轲呆住了。

“那致命的一剑伤口形状和一般武器割下的伤不一样,我想那是蛇形剑割的。”秦海青不轻不重地补充。

薛轲的表情好象是被雷轰了顶。

胭脂的剑不是普通的剑,那是一把细细的有着曲折剑身的蛇形剑。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胭脂杀的人?”

“是的。”

“你是故意到亭子那里等我们的?”

“不是,我来抓凶手,可是没找到,准备回去的时候碰上你们了。”

“那你是故意不救他们的?”

“有一点吧。”

“你卑鄙!”

“可是被我抓走,押到刑场上杀头会比现在好吗?”秦海青反问。

薛轲说不出话来。

“他们让我转告你,你没有杀过人,是干净的,去过一般人的日子吧。”秦海青说,再次把帕子塞到薛轲怀中,薛轲并没有用手去接,但也没有立刻抛掉它。

“他们是谁?鲁峦还是胭脂?”

“有区别吗?”

“我不需要那个女人再来操纵我!”

“因为她抛弃过你?”秦海青问。

“她是个坏女人!”薛轲倔着脖子嚷道。

“胭脂只是没有办法养活你,她跟着你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秦海青发怒了,她一把揪住薛轲,举起巴掌,但落下来的时候只是把薛轲推倒在地,“为了养活你胭脂把自己卖给了杀手组织,养活你的代价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她的儿子,杀手是不能有牵挂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难道这十几年来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薛轲似乎是被吓住了,坐在地上望着秦海青一动不动。

“胭脂不想你也和她一样被毁了,所以请鲁峦带你走,你知不知道鲁峦本来是要杀你的,因为你母亲替你杀人的事门里知道了,他们要杀了你,灭了她的牵挂。”秦海青俯下身盯着薛轲的眼睛告诉他,“鲁峦本来也是要杀你的,但他一直喜欢你的母亲,所以他放了你。”

“你胡说!”薛轲推开秦海青,想要逃走。

“这是鲁峦让我告诉你的。”秦海青望着薛轲逃去的背影提高了声调说,“他还要我告诉你,长大后不要为他们报仇,不然他们白死了!”

薛轲边跑边哭,手里攥着黑色的穗子和白色的绢帕。

薛轲的衣裳背部,有个针脚很密的补丁,盖住昨夜被炸伤时撕开的破洞。

那个时候,当秦海青问鲁峦是否值得的时候,鲁峦是十分释然地笑了。

“薛轲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护他才背叛的师门,胭脂不过是个外因。”

“我知道他会很失望,我对不起他,但我不希望胭脂的心白费了。”

“这样值得吗?”

“我只会杀人,从没尝过保护人的滋味,所以并不知道做到今天这一步到底对不对,不过如果她觉得值得,我也会觉得值得。”鲁峦笑得十分幸福,“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

那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胭脂正就着月光一针一线地为薛轲缝着衣裳。

在小道的尽头捉回薛轲的时候,秦海青想:真的值得吗?

无人回答。

秦海青牵着抽泣的薛轲走向江边的小亭子,天开始发亮,她想现在该去做自己的事了,自己本有该等的人,有该做的事,而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留下。

这一曲已终。

曲终,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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