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神与魂授之间,子桓笑着走了过来:“金兄怎么偏爱这曲,虽是应景,却惹愁情,很该改了去。”
我笑:“自古悲秋咏愁,有几首赏桂词是欢娱的,若不是为了你的应景,我倒想唱些别的。”
“金兄但唱不妨。”他有佳人相伴,心情舒畅,哪还会来理会我。
得了这话,我索性放了酒杯,以筷击盏:“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闲,闲,闲。”
唱罢放声大笑,众人皆鼓掌,修元问:“这是何曲,怎么没听过?”
“这是我自编的,”我回他,“有个名目,唤作《宛若归去》,柳兄喜欢么?”
他不置可否,我也微笑,淡泊名利是一种姿势,功名成就则是另一种,我的矛盾便是龟缩挤兑在两者之间,这样尴尬的姿势如他那样得势朝野之人又岂会明白。
这一宴直饮到掌灯时分,我喝得有六分醉,自觉眼睑艰涩起来,忙起身告辞,在门口分手时,我同修元道:“我的腿仍未大好,父亲又是真恼了,恐怕这些日子还得住在公主府,柳兄何不经常走动走动,以解小弟病榻之苦。”
他不住点头,脸上笑意盎然,其实我这话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从今以后,不用我下帖去请,他自会频频上门的,这点我有把握,再回过身来,背着众人,给绮丽一个褒扬的笑容,幸亏有了她,子桓才没有深究嫣然的来历,他是监视我久了,到底生出些轻视之意来,哪里会想到我竟会把朝廷钦点的要犯带到他家去呢。
回了府,绮丽亲自为我端来醒酒汤,“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呀,到底还是不好受吧,居然把宝福让给了别人。”
我叹气。
“要不要我陪你喝酒?”她倒想得齐全,“你们中原人不是很喜欢借酒消愁之类的,再和朋友诉诉苦,不要紧,酒我可以去厨房偷点来。”
“这话错了。”我正色道,“其实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同别人说,情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或是干脆做点什么事,因为没有人能承受你的烦恼,朋友也不行,何必要他们板着脸装作同你一样伤心的样子呢,这些都是假的,而且要是一不小心说出点什么秘密来,第二天后悔的还是自己。”
她睁圆了眼:“你这话是对我说么,原是该我劝你呀,怎么你反而跟我说起了大道理。”
我失笑,又打量她:“看来你还是挺有几招的,少相被你迷得紧呢。”
她哼了一声:“对付男人么,每个女人都是有几招的。”
“哦。”我直了眼,好大的口气。
“妈妈说如果你真对一个人用了深情,那你就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很多手段不是不会使,不过是不舍得用罢了。”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宝福真是有福气呀,有你替她这么操心,你是真喜欢她吧,就算她的心不属于你,你也非要帮她了此心愿。”
我笑不出了,她果然是个明白人,这是在点化我呢,真的,十个嫣然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为了这片心,处处占尽下风,也罢,就当是前世欠了她的吧,我叹着气,躺下了。
不出所料,修元真是走动得勤快,每过几天,他便要来公主府坐坐,我伤神之余,倒也有些好笑,不知当他得悉宝福原是他半年前不甘不愿讨的那个妾,会有何想法?不过凭我对他的认识,修元是个豪情爽直的男子,无论如何,嫣然跟了他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不仅是他,子桓也常来,终是碍着身份的缘故,要多隔了十几天,公主府有了这两位贵客穿插,凭空热闹了起来,父亲不知就里,也曾暗地里盘问过我,我耸耸肩,并不说明,只小心翼翼地安排妥当,子桓是不能见到嫣然的,否则迟早要穿帮,而修元亦不可常见绮丽,以防口齿间露出破绽,我费心费力地周旋其中,颇为忙碌。
人一忙,心情就差,忍不住要自嘲,此时腿已大好,我坐在椅子上,一腿点着桌子背面,人往后仰,“咯答咯答”地翘着椅脚,一边叹气,“想不到我竟是芳妍楼里的人才。”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的,我只同绮丽一个人说。
谁知她竟然是懂的。“芳妍楼,妓院呀,”她说,“你是说自己很会安排姑娘接客罢。”
我一记没点住,几乎要从椅上跌下来,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一时不由脸红心虚起来,原是欺侮她是西域人,不知中原风情世故,所以才说了这种话,偷眼看她,并没有脸上变色。
自己忙赔笑:“你可别瞎想,我是胡说的,那些姑娘怎么能同你和宝福比,这话可不能传出去哟。”
“怕什么,”她毫不介意,“大家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妈妈说中原女人嫁人身不由己,有时候就像在接客,不过是对牢一个客人罢了。”
这话真新鲜,我张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妈妈可是什么都敢说,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了。
“你妈妈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摸了半天鼻子,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父亲是那样规矩守礼的一个人,怎么会认得这种世故泼辣的女子。
“不知道,”她也奇怪,“我妈妈不大提起金伯伯的。”
“你不是送信来的么?送的什么信?西域距此这么远的路,他们还有书信来往,应该很熟啰。”
她摇头:“我没见过那信,封住了,不过金伯伯看了倒很高兴呢,他也没说信上写什么。”
我点头,看来父亲同绮丽的母亲真是旧识,又想起什么:“那你父亲呢?他在西域做什么的?”
“也不算什么,”她谦虚地说,“他不过是西域的子王,他与西域王是表亲。”
我又一次要跌下椅子,天,这么大的来头,复坐稳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可又怀疑,“听说西域皇族都是紫眸,你怎么不是?”
她笑笑,低下头来,在脸上摸了摸,又抬头,再向我眨眨眼,我一惊,这次腿一软,手没撑住,真的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哈哈!”她拍手大笑,过来伸手扶我,我不接力,只瞪着她的眼,她的眼珠竟是紫色的,如彩霞般绚丽。
“这是什么?”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没有什么呀。”她无辜地说,摊开手来给我看,手心有两片极薄的亮片,“这是父亲给我玩的,它能改变我眼睛的颜色。”
我傻了,子桓小看了我,我又小看了绮丽,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一声不响,我站了起来,仔细去看那两片东西,似是水晶质的,但质料柔软,看了半天又还给她,“你还是带上吧,别惹是生非了。”
她很委屈,“是你要看的呢。”还是戴好了。怪不得总觉得她的眼珠深黑得特别,名副其实地两颗黑宝石,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叹气,世上的事情可真是难以预料呀,原来坐在我房里整天端茶送水的竟是位西域的公主呢,我是服了。Chapter8
这伤又养了两个多月,到了坠叶纷飞的深秋季节,我的腿伤才完全复原,对此,全府上下最高兴的恐怕仍是绮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陪她出去玩了。
挑了个风高气爽的日子,我终于同她出去,一起的,自然还有柳修元与水嫣然。
我们四人弃了锦衣车马,在京中的繁华闹市中游走。对于绮丽来说,大街上什么东西都是新鲜有趣,她又特别活跃,一路上我都得时刻小心,以防她一头撞到别人的身上或是铺子上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们在京中最出名的燕华楼歇脚。
燕华楼著名的不仅是各色精致的菜肴,还有玲珑的包间,一格格搭在楼上,窗栏紧靠长街,客人可以隔着珠帘俯看街心风景,而我们要的也是这里视野最好的一间。
揉着初愈的小腿,我一手指向绮丽,“你要是下午再这么胡闹乱跑,我就自己回去了。”
她咯咯笑着,讨好地上前为我倒酒布菜。这丫头,还真懂得察言观色,实在是鬼精灵一个,我心里怨着,嘴里咒:“什么时候等你嫁了人,找了个比你还会闹的姑爷,那才叫活该报应呢。”
修元与嫣然相视而笑了起来,经过这些日子里的来往,他们已不再陌生,虽然身份仍未昭然,可双目之间的深情却是真的,我微笑着,暗中拿捏分寸,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过略吃了几杯酒,我放下筷来,索性开门见山,直奔修元,“你觉得宝福姑娘怎么样?”
他吃惊,不料得我如此直接,看了看已羞得满面通红的嫣然,道:“她很好。”
“很好?好到几分?咱们也不说废话了,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娶她?”
“愿意。”他毫不犹豫,“这几日金兄想必也已看出,我对宝福姑娘是真心的。”
“如何真心?海枯石烂?誓比鸳鸯?”
“金兄不要取笑。”他正色,“说什么都不重要,金兄只看结果罢。”
“结果我是等不及了,不过眼前倒有一桩事情可以试试你的真心。”
“何事?”他挑起眉毛,满不在乎。
“她才不叫宝福呢,”我冷冷看他,“她的真名是,水—嫣—然。”
话一出口,他们两人的脸色全白了,嫣然是吓的,修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霍地站了起来。
“惊什么?”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淡淡道,“没有想到吧?可事实就是如此,你的心上人大半年前就进了门了,可惜你都没有好好看过她,没料到最后竟又喜欢上她,事情有些棘手呢,是不是,修元,你准备怎么办?”
他呆呆坐下,往日的潇洒神情没了影,我笑着,盯着他,有些不怀好意,这个麻烦终于也轮到了他头上。
绮丽睁大眼看着他们两个,再看看我,我飞快地把这件事情向她解释了一遍,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怪不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现在桌子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能笑得出,转头向修元劝道,“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就娶她,你们俩还真有点缘分呢。”
“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故意捉弄你。我救水姑娘不过是看了你的面子,她毕竟是你的女人,落到牢里你面子上也不光彩,如果你确实不喜欢她或者觉得不值得,你就今天给我说个明白。”我偷偷瞟了眼已是摇摇欲坠的嫣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当作没救过这个人,咱们把她送到刑部,马上结案清卷。”
“不!”修元脱口叫出来,光洁如玉的额上也渗出了汗,我听在耳里一阵轻松,可又暗暗地有些难过,他果然是个深情的人。
“你仍是准备娶她的了?”我眯了眼,一字一字问。
“是。”他虽然艰难,总算不勉强。
“好!”我一拍掌,又倒上酒去,“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顿饭吃完,水姑娘也不用回公主府了,直接跟你回去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他点头,转着酒杯,眼光阴沉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件事已经完结,我也该抽身而出了,相信以他的能力、地位,终能保得下心上人来。
我自顾自地吃着菜,又夹给绮丽,不再理会他们的脸色,这小子既然得到了佳人青睐,就算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我并不是个得道的圣人,我有我的行事方法。
楼下突然一阵大乱,耳听得有队人冲上了楼来,又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手执兵器,满满挤了一屋子。
我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知道谁在这里么?”
“呸,管他谁在这里?”为首的一人满嘴络腮胡子,粗头大耳好不讨厌,露着一口金牙,狞笑道,“我们是专来拿钦犯的。”
“你瞎了狗眼,哪个是钦犯?”我冷笑,一指修元,“你看这是谁?镇威将军认得么?不认得也听到过吧,竟敢在这里撒野。”
他一呆,忙换了面孔,恭恭敬敬起来,行了礼,赔着笑:“不知将军在此,咱们都是刑部的人,不过确是刚才有人来报几个月前杀了瞿州知府的人犯在此,小的是奉命来拿人的,请将军高抬贵手。”
“谁报的?有没有认错人?”我道,“这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你就敢来拿人,胆子也忒大了点。”
“是我报的。”忽然有人叫了起来,一个女子从门外走进来,盯着我的样子像是要杀人,可不就是被我抽了一鞭子的陈珠珠,她指着水嫣然,“就是她,是她杀了我父亲,她叫水嫣然。”
我看了看修元,他的脸色铁青,嘴抿成条线,可还是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看着陈珠珠,道:“她不是水嫣然,你认错人了,她叫宝福。”
“她是!我认得她的脸。”陈珠珠虽然被他的眼神吓到,却还是拼命地坚持。
修元不再理她,直接朝向那刑部的人道:“这女子是我的未婚妻,名唤宝福,原先那杀了人的水嫣然却是我的妾,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自己的妾也认不出么?”
他的话语坚定,眼光又凌厉,完全把那班人镇住。
乘此机会,我向陈珠珠抱屈:“陈大妹子,我上次是狠了点儿,打了你一鞭子,你也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吧,叫刑部来拿人,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啦。”
“你胡说,”陈珠珠急了,“你这小人。”
“我是小人,那一鞭子打得也厉害了点儿,来,让我看看,伤大好了吧?”我笑嘻嘻地作势欲上前。
她急了,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缩到一角,“你这坏蛋,你别过来。”
见她如此,那络腮胡子更相信,忙笑了起来,“将军开玩笑了,自家的妻妾怎么会分不出来,定是那女子看错了,千万莫怪罪小的,咱们这就回刑部复命。”他打着招呼,想退。
“就这么退了?”我奇怪,“你们无缘无故闯进来扰了将军喝酒的雅兴,还口口声声冤屈将军的未婚妻,刑部的人很威风呀,明天我倒要去问问刑部侍郎严密,他是怎么找人办事的。”
我这话口气大,他更害怕了,虽是秋天,仍汗流浃背起来,挤出笑来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谁,竟认得我们严侍郎?”
我冷笑:“你别管我是谁,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没料得刑部的一个小官也有这点儿架子,这还是在京里呢,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