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能洗个什么?快进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谢芳怎么讲,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芳在旁边帮忙。谢芳看着岳好涨红了的脸,对这个十五岁的倔强孩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策略地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进来,行么?”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乐不得她赶紧出去,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头,看着林妈妈出去了,听见外间的房门哒地一声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过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气,才缓缓抬起手解开身上的衣服扣子,红衫绿裤下,是贴身的棉布内衣内裤,她最好的一套,因为结婚奶奶特意给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帘外的天光,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终究没有勇气脱光了,抬起手将发辫打散,战战兢兢地抬脚进到浴缸里。
将全身浸在水里,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里洗澡了,在广阔无人的沙滩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两岸,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快意地游来游去,曾经是夏天干活一身汗湿后,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林岩!
她把头猛地浸在浴缸里,屏息默默地数了二十个数,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清水河边发生的事情彻底被自己赶出脑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发水和香皂,将浑身上下胡乱揉搓了一下,用浴缸中的水草草冲洗一番,抬脚迈出浴缸,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头发。
发丝微动,转身之间,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萝莉
她吓得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到了极点的容颜。
林岩!
怔怔地,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想起自己浑身衣服都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内衣已在脚下汪了一滩水,她蹲下身子想捡起毛巾,慌慌张张中人在水上滑了一下,登时跌倒在地。
玻璃外的高个子身影一动,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眼睛,目光与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相对,浑身恍如电击一般地颤了一下,时间,空间,这个世界,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万物,天地之灵,仿佛一下子从她的脑海中消失,空白,她只感到了一片空白,在与他的目光对视中,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
她感到有些凉凉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她知道是他在轻抚着自己,茫茫虚空中是谁在叹息么?这样的空虚,又是这样满溢的喜悦与轻颤,长长久久地淹没在身体苏醒并疼痛的狂澜里,内心骗过理智的防守,这一刻哪怕不是真的,也不要那么快醒来……
“我现在知道我哥哥怎么发疯的了。”一个声音低低地喃喃。
岳好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对面的眸子里搜寻到一抹清亮,眼睛扫过他利落清爽的短发,心中一震,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那样凉,跟记忆中那只仿佛让自己浑身上下燃烧起来的手完全不同,浴室中迷漫的水汽让她的眼睫毛有些湿重,她移开目光,想站起身来。
有力的男人的手搀扶在她的腋下,她感到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拉了起来,她纤细的身子站在他面前,湿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上,沿着她的前胸向下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低低地说了一个她不懂的词,
“洛丽塔……”
她迷惑地看着他,林风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她的颈后,盯着她良久方低声道:“纯真而诱惑,带着毁灭力量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我该庆幸我不是四十岁,也该庆幸有我大哥的前车之鉴……”
“你——你在说什么?”岳好结巴着茫然地问。
林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她,岳好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腿和肩膀胸脯处停顿时引起的近乎痉挛的感觉,她满心慌乱地低下头,感到他收回了放在自己颈后的手,良久听他在自己的头顶上说:“你有一双世上最动人的眼睛——小好,以后不要总是低头,等你长大了,你用你的眼睛看一眼男人,那个男人跟得了失心疯一般地顶礼膜拜你,会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你该慢慢习惯这个。”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不光身上全是水湿,连脑子里也被他迥异平时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
林风将手插在裤袋里,深深看了一眼她轮廓姣好的脸庞,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么样,我毕竟不是变态——第一步先把你的结巴治好吧,你是跟你奶奶学的,生活环境变化了,总会好些——”
岳好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巴是跟奶奶学的,成长的岁月里,无数的乡亲和邻里不断地在她结巴时提醒她这个,她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我……”为奶奶辩护的本能让她开口想说话。
“还有——”林风不等她说完,已经转过身,似乎经过了刚才一刹那的迷失,清醒过来的他等不及离开浴室了,边走边道:“如果你洗澡时连那么大的敲门声都听不到,下次你最好把房门锁上!”
岳好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怔了半天,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洛丽塔?
什么变态?
什么天使魔鬼顶礼膜拜乱七八糟的?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满心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在智识上的差距,或许这就是自己跟聪明人的区别吧?像是如寄和林风这样的人,随口说的一句话,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林风还好些,可是她多么想做如寄的朋友啊!要做他的朋友,却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懂,完全无法交流,她又算是哪门子朋友呢?
而她从今以后或许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不能上学,以她小学没有毕业的水平,只怕会跟天生聪颖的如寄差得越来越远,她本就配不上他,经过五年,十年,颟顸愚钝的自己,与睿智超远的如寄比起来,也是天上的白云与渠沟中的污泥的区别吧?
越想越是沮丧,用毛巾抹拭好自己,低头看了半晌身上湿透了的内衣裤,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奶奶家离开的时候,她带来了一个小包裹的,可是那个包裹放在了楼下铺着红毡子的那间屋子里,现在一身水湿,怎么下楼去拿呢?
心里踌躇着,外间房门轻轻地开了,她转过头,看见林妈妈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岳好心中一动,心中对有钱人家与自己家的不同再次加深了印象。
她活了十五年,除了今早要嫁人,奶奶用棺材本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超过两件以上的换洗衣服。
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乡下民政局收上来的人家穿小的,嫌旧的,有的甚至染上了脏东西的,像这样随手拿出两件衣服给自己这个外人穿,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拿衣服进来的谢芳猝不及防,没料到自己会看见如此秀美的少女胴体,她愣在当地,目光扫过那分分明明的女性曲线,形状姣好的少女乳/房,轮廓完美挺翘的臀部,如此动人的美丽,天真得近乎无邪的纯洁脸孔,糅杂在一起,她无书不读的脑袋里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自动跳出洛丽塔这个名字。
想到那个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儿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是否真的如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一般变态,不可原谅呢?
岳好在她的目光中背过身去,羞怯腼腆的她,始终还是不习惯在人前展露身体,谢芳怔了怔,走过去将衣服放在床上,对她道:“这是小风的姑姑以前的衣服,她喜欢打网球,所以这裙子和衣服都不大,你试试合身么?”
岳好抬起头,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不舍得移开,后来低低地说:“那人家会不会生气?”
谢芳摇头:“不会,她早就移民出国了,这些衣服整整有几个柜子,全都是她不要的,有些太大你现在还穿不了,等将来你长高些,长得胖些,你可以自己去翻,喜欢哪件,就穿哪件吧。”
岳好哦了一声,嘴角不能自控地弯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该得意,可是内心根本不能自控地欢喜了起来,天知道她多么喜欢漂亮的东西:同学头发上所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发夹,身上穿的漂亮的红缎子绿纱衫,还有那些闪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项链耳环戒指——只不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东西,所以她一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她毕竟才十五岁,她要是不喜欢这些让人欢喜的漂亮小玩意,不喜欢好看的新衣服,那才是见了鬼了。
她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一个红色的T恤衫拿在手里,T恤下面,是一条雪白雪白的百褶裙,细心的林妈妈甚至还从奶奶家带来的包裹里,翻出了换洗内衣,只不过跟上面的T恤白裙比起来,她的内衣显得很残旧廉价。岳好慢慢地将T恤裙子凑在自己鼻端,闻着布料上干净清新,仿佛是夏日太阳下灯笼花漫氲的香气,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换好衣服,也该下楼吃饭了。”
岳好听了,嗯了一声,却呆呆地没有动。林妈妈知道她还是害羞,这孩子甫离原来的生活环境,也难怪她如此,谢芳体贴地转身走了出去。
岳好听见门合上了,怕让林妈妈久等生气,连忙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下两下换好了,冲到浴室里,用梳子胡乱捣了几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伸手仔细地抻了又抻,抚了又抚身上的T恤和裙子,方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沿着右手边向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走去,看见那盏亮晶晶的大吊灯,果然铺着暗金色地毯的楼梯出现在眼前,她迈步下楼,走了不到两级,身后的房门一响,头发湿湿的林风走了出来。
她冲他微微咧嘴,她还是不知道跟人打招呼,又在转念间想到先前在浴室被他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感觉有点儿不自在,忙转过身,就要下楼。
“等我一下。”
她听见他的声音,不得不停住,林风走到她身边,他清澈的眼睛在她的红短衫白裙子上逗留一会儿,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笑的时候,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显得更为好看:
“这么简单的衣服,就让你换了一个人一样——小好,你真漂亮。”
聆听
这是第几次听见他们母子这样夸她了?
她赧然地低下头,对这样的夸奖,感激又惭愧,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绪让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可是在心底那些迂回盘绕理智不能触摸的深处,她又窃窃地盼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的她,起码可以是漂亮的,让人喜欢的……
她不敢抬头看他,一径向楼下走,感到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仿佛脖子后面被人扎了一根刺一般,浑身不自在地下了楼,停在楼梯底,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
“跟我来。”身后的林风此时道,绕过她,带路向着楼梯后面的一扇门走去,岳好跟在后面,过了门,沿着一排排的及地窗子向前走了不远,隔着一扇纱窗,见林妈妈坐在院子里一个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饭菜,而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细细地阅读。
林风看着母亲,低声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妈除了睡觉不看书,其他时候书不离手。”
“你妈真聪明。”岳好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林风听了,欲言又止,岳好不明所以,听林风低低地异议道:“读书多,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
岳好听了这话,想到林妈妈,想到如寄,再想到自己,读书——终究比傻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懂好些。
“要是我们俩一直站在这里不过去,我妈一直等到饭凉了都不知道我们俩来了——她看书能忘了吃饭,听说年轻时心脏好那会儿,还能忘了睡觉呢!”
岳好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林风,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她想不到林家这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稀奇事,看着斯文清秀的林妈妈捧着书聚精会神的样子,确实像是忘了周遭一切,她抿着嘴,差点笑出来。
林风盯着她,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目光闪动,笑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我跟我哥虽然脸长得像,但是我们俩稍微一动,旁人都能看出不同,唯独我妈,常常将我们俩搞混——据说直到我哥留长头发之前,她还常常能对着我哥叫我的名字,我总觉得我哥不会无缘无故把头发留长,原因可能就是我妈……”他的话说到一半,看见岳好的脸色,下面的话没有说完。
岳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刚刚的喜悦与轻松,只因为林岩这个人被如此不经意地提及,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他虽然不在这里,可是他在这里留下的记忆,他的名字,那些往事的点点滴滴,都会像刚刚那样,时不时被人提起……
林风知道她心里所想,没再说话,推开门,长长的腿几步就走到了林妈妈旁边,对聚精会神的母亲轻轻道:“什么书,好看么?”
谢芳啪地将手里的掷在旁边的椅子上,闷闷地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一本缺德的书!”
岳好惊讶地看着林妈妈,对她脸上那样忿忿的神情茫然不解,看了一眼林风,见林风习以为常地见怪不怪,径直在椅子上坐下,对旁边不知所措的岳好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岳好浑身不自在地坐下,一心想着是不是自己下来晚了,所以斯文客气的林妈妈才会这样摔书?
贫穷孤弱让她自卑,自卑让她缺少自信,没有自信的她,十五年来自伤自责,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与满是心机虚伪诡诈残忍的人群打交道时,将自己的尊严刺得千疮百孔,在她卑弱的心里,自然地觉得错的总是自己!
如果她没有错,她的爸爸妈妈怎么不像别人的父母一样好好养她,偏偏把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垃圾堆上呢?
如果她没有错,她怎么会跟奶奶学得说话结巴,而不是像那些口齿伶俐的女同学一样脆生讨喜,反而一张口就被人学舌惹人笑话呢?
如果她没有